第五章

2024-08-16 15:58:11 作者: 明寐
  任何戰爭,都是由防禦和進攻組成。在防禦方面,守方必然會選擇優勢明顯的地理位置,不但要有效保存自己,還要讓對手疏於防範損失慘重。眼下這場戰爭當然不會例外,位於南方戰區中部的花雨峽就符合以上全部條件。其實在神魔分界線,這條路不是傳統的交通要道,但要從魔屬去往待城的話,走花雨峽最直接,而且過去之後一馬平川,距離城防區幾百里。

  商團軍攻擊這裡,能對待城造成現實和心理上的雙重壓力,更能逼迫待城儘早展露實力。但很顯然,在決定待城位置時,斯比亞人肯定把戰爭因素列為首要,作為門戶的花雨峽被他們經營成一個隱蔽的要塞群,此番的對手南商團軍是不打不知道,一打嚇一跳。

  花雨峽左右被密林掩護,本身由多條峽谷組成,因為密林雨季的洪水泛濫,再千百年沖刷下來,峽谷群里的河道變得橫七豎八又相互交叉,就像古樹根系一樣複雜無序。有水的河道布滿瀑布亂石,乾涸的河道被藤蔓植物占據,頭上的岩石搖搖欲墜,腳下說不定就是一個巨大空腔……在這種地方,別說打仗,就是探險都有可能遭遇不測。

  事實上,峽谷里的守軍不多,他們撐死了也就三萬多人,能目視辨別的防禦支撐點只有五個,卻讓商團軍傷透了腦筋。斯維斯公爵親臨戰地之後的兩天時間裡,十幾支鮮活生猛的部隊使盡手段輪番上陣,結果卻收效甚微。無論突擊部隊順著哪一條河道進攻,他們都會在迷宮一樣的路上耗盡體力,最後筋疲力盡的撞進敵人的埋伏圈;想步步為營蠶食進去,白天好不容易修的營盤,晚上就會被斯比亞人拔掉,能撐過午夜的部隊就算是精銳之師。

  幸虧他們事前拖住了雷根堡守軍,要不然還會被斯比亞人前後夾擊,變得不可收拾。

  這並不是商團軍準備不足、作戰不力,而是因為斯比亞人太狡猾的緣故——他們熟悉這裡每一段河道的地形地勢,而且埋下了無數陷阱;他們的支撐點雖然只有五個,卻時刻俯瞰著整個峽谷;雖然採取守勢,但峽谷里到處都是斯比亞人的小部隊。通常只是推一塊石頭、割一條繩索,他們就能瓦解一次商團軍精心策劃的攻勢。

  連魔殿武士和魔法師組成的襲擊隊,也沒能在斯比亞人手裡占到便宜。

  繞路嗎?用兩條腿不太可能,因為左右都是暗無天日的原始密林,比花雨峽還要危險,況且走別的路線會多出一倍的路程。繼續硬拼嗎?已經損失了近萬人卻一點戰果也沒有……其實商團軍手裡的花雨峽資料不算匱乏,多次經過這裡的外交使節畫了很多地圖,待城的間諜也提供了大量守軍情報,但這些情報跟實際情況有很大差距,簡單來說,就是不用比用要好。

  戰事進行到如此程度,士兵已經竭盡所能,是該讓統帥發揮功效的時候了。下屬們期待的目光,終於聚焦在年輕統帥的身上。眾望所歸這句話,就是目前最現實的寫照。

  斯維斯&m;#8226;赫本公爵沒有迴避這種使命,他換上禮服,向後營里一頂巨大的帳篷走去。這位南商團軍的最高首腦用他名聞遐邇的優雅派頭,向門口的守衛者提出了晉見要求。

  與簡單粗放的戰地相比,帳篷里是另外一個世界。當然,帳篷里的大多數布置還是為戰爭而設,但在方式和細節上顯得華美而夢幻。單調的地圖被光影迷離的魔法熒幕取代,大比例沙盤上有一群群小精靈在扮演敵我,就連照明的燈具都給人以流光溢彩的強烈美感……

  帳篷里有三位身穿大氅的男子,他們擁有比公爵還要俊美的面孔,但目光形如死人。

  「尊敬的戰爭大使們,我此行是來請求幫助的。」斯維斯公爵站定,以學生的低姿態向三位魔族成員行了簡禮,說出的話也像學生一樣直白,「商團軍被花雨峽擋住了去路,敵軍強大又占據地利,我的下屬雖然付出重大傷亡但還沒有取得突破。我想,以戰爭大使的能力,必然能輕鬆解決這個問題。」


  「魔族的能力,當然能輕鬆解決花雨峽里的蟲子。但這跟商團軍有什麼相干?」居中的戰爭大使冷漠的看向公爵,「你不是想讓魔族替商團軍打這一仗吧?」

  「恕我冒昧,戰爭大使降臨比斯大陸,難道不是為了消滅待城叛逆嗎?」公爵臉上露出一絲驚訝,「而且,魔族已經給了商團軍很大幫忙,我們的戰略是基於傳送魔法陣制定的……」

  「傳送魔法陣,是魔族賜予商團軍的恩物。」戰爭大使的冷漠表情中混入了一絲蔑視,「你應該清楚『賜予』的含義。那即是說,居於上位的我們願意給你而主動給你,居於下位的你和商團軍便接受。魔族從來沒有表示過,會在戰爭過程中滿足你的任何要求。」

  「可是,目前的戰事已經陷於膠著,我們的損失在擴大。」斯維斯公爵強迫自己忽略對方的輕蔑神態,極力爭取,「照這樣發展下去,不等到達待城,南商團軍就會損失殆盡了……」

  「你是說,南商團軍打不過花雨峽?」另一位戰爭大使接過話。

  「我們當然能打過去!」斯維斯停頓片刻,「但不知道是否還有餘力進行新的戰鬥。」

  「戰爭中人力是第一要素,傷亡這種事情無需看重。」戰爭大使這樣回答他,「戰爭是你懇求的結果,也是人類自救的方式。完成這場戰爭是你分內之事,即使付出最大的代價,你也要如你承諾的那樣打到待城——會傷亡多少人,要補充多少人,魔族不關心,都由你決定。」

  「可是……」

  斯維斯公爵剛剛張開嘴,就被對方強硬的打斷:「魔族只會『賜予』,而且只在魔族認為恰當的時間和時機。你的要求,無果!」

  「既然是這樣,請允許我告辭。」被徹底的拒絕之後,斯維斯公爵並沒有死纏爛打,只是露出些許遺憾神色,行禮後退出了帳篷。

  斯維斯公爵到了前線指揮所,臉色平靜,以至於旁人弄不清他是懷著挫敗還是無所謂的心情。他實地勘察了峽谷現狀,又聽了進攻部隊的匯報,再端著地圖研究了半個鐘頭,然後站在指揮所的屋頂上,平靜安詳的進行了自我批評。

  「諸位,我們把問題想簡單了。」他說,「單靠勇猛攻擊花雨峽是個錯誤。」

  「大家還記得土城嗎?在那場戰鬥里,斯比亞人預設陣地,用防禦縱深吸收了我軍的衝擊力。同時配合主動反擊,對我軍進行有效打擊。這裡的陣地,規模比土城之戰要大,設計思路也更成熟。而我軍的戰術雖然規範,卻顯得呆板生硬,僅靠士兵們的生命是沖不過去的。」

  「我們試圖聯合指揮,但沒有取得進展。」有人回答,「獅鷲和石像鬼部隊都出動過,魔法師和武士小隊也沒能打開局面……」

  「這是正常的,因為對方還在檢驗我們的戰力。在做出評估之後,他們會逐漸露出獠牙,用各種手段殺傷我們。所以,我們需要針對這點進行戰術修正。」公爵遙望著戰場,「斯比亞的支撐點不止五個,如果突然取得進展,那只能證明我們掉進了更深的陷阱……花雨峽協奏曲,好吧,就由我來接下這場演奏。」

  「非常抱歉!長官!」公爵身後的將領們一個個羞愧難當,「讓負責全局的長官來指揮這種程度的戰爭,這是我們的失職!」

  「我也不想指揮這種細節,你們應該明白,在待城建立之後,魔屬聯軍的整體實力就弱於斯比亞,各級軍官在指揮上也是如此。」斯維斯公爵說,「但這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們內心裡不承認這種差距,不以學習的心態去對待戰爭,還在用驕橫自大的目光看待斯比亞。」


  「我們自詡為勇敢頑強的軍人,卻連承認差距的勇氣都沒有,這是一個大錯。可恥!」公爵轉過身來,臉色冰寒的嚇人,「我並不認為自己是一個稱職的首領,同樣我也不覺得你們是稱職的指揮官,事實上商團軍能走到這一步,是商團高層拼命向斯比亞學習的緣故!但你們呢?驕橫和自大充斥在你們每一寸皮肉里,死到臨頭啦諸位,睜開你們的眼睛看看吧!」

  公爵很少使用這種陰冷刺骨的訓斥,他面前的將領們憋得一臉通紅,卻連大氣都不敢出。

  「其實,現在說這樣的話於事無補。早在神魔大戰之後,魔屬的軍力就出現斷層了。但我還是寄望你們能儘早成熟,就剩下這一次機會,我們能做到什麼程度……」公爵臉上的苦笑一掠而過,幾乎不被人察覺,「命令,集中所有的特別分隊,各軍團組建小型突擊隊,保證物資軍械供應……從現在起,這裡歸我指揮!」

  斯維斯公爵貴為南商團軍首領,自然有說一不二的權勢,而且在組織實施戰場級別指揮方面,他並不遜色於任何人、包括他正面對的花雨峽指揮官。公爵很快就進入了戰地指揮的角色,一個個口令從略顯單薄與蒼白的嘴唇間迸出來,從部隊合成到攻擊部署,他的計劃嚴謹周密又充滿想像力。

  在斯維斯公爵的指揮下,這些被臨時抽調來的部隊聚攏成團,又分成幾個波次進入峽谷,前後連貫,首尾相顧,行動順暢得讓人幾乎不敢相信這是商團軍,是勇猛有餘靈動不足,所以才在峽谷里撞得頭破血流的南商團軍。

  「所謂的風格,是指揮官給予部隊的。部隊魯莽笨拙,那都是因為指揮官。」在指揮間隙中,斯維斯公爵還有餘力教訓人,「對上這種以陰險狡詐著稱的敵人,你必須破壞他倚重的優勢,找到關鍵點最重要——勇猛或者細緻,僅僅是待你選擇的方式!」

  要知道,在公爵大人的人生經歷中,實戰指揮的經驗並不多,這無形中令他的手下更加羞愧。將領們圍著地圖一言不發,老老實實的當起了學生。他們耳聽參謀的匯報,手裡在描繪戰場動態,並試圖從中領會到雙方統帥的指揮思路。

  公爵沒有讓他們失望,他的排兵布陣里隱含著大量的資訊和後手;敵軍指揮凱南少將也沒有讓他們失望,因為在公爵的行動里,可以推斷出敵方原先的設想和套路。就在商團軍侵入峽谷不久,突前的左一偵察部隊就與斯比亞人遭遇——當然了,他們一如既往的被墜石襲擊,灰頭土臉不說,還損失了三分之一的人。

  「速退。」公爵向他的私人副官做了個手勢,「左三偵察隊加速。」

  一張小圓桌立即被支在觀察窗邊,桌面被鋪上比雪還白細的桌布,銀絲拉制的杯墊壓住了布角,細瓷的高頸茶壺被擦得錚亮,小竹筐里的點心散發出誘人的香氣……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

  「公爵大人,下午茶布置完畢。」私人副官恭謹地回稟,「請享用。」

  「空中偵察部隊,起飛二十個兩人組,再運十個魔法師上去。」斯維斯點點頭,端起桌上唯一的茶杯,「間隔一里傳遞戰況,遇襲即退,輪番上陣——魔法師隱藏後隊,纏住對方的空中單位。地面部隊按方案進行,後隊魔法師不要動作。」

  等杯中的茶水消失五分之一後,前線的消息傳回,作戰參謀氣喘吁吁的跑來:「報告長官,右四偵察隊與敵遭遇,產生微量傷亡!」

  「速退。」公爵的命令簡單明了,「右一偵察隊加速。」

  「報告長官,左三偵察隊遇襲!」


  「速退,左五偵察隊加速。」

  「報告長官,左五偵察隊被包圍!」

  「頂住!左一偵察隊折返,全速前進。」

  「報告長官,左五偵察隊壓力減輕,左一偵察隊又被盯上了!」

  「這樣啊!」斯維斯輕輕搖晃著茶杯,注視著從杯口升起的熱氣,「右翼偵察隊全體加速,對沿路阻礙之敵實施破擊戰術。」

  「可是長官,這樣一來我們的偵察兵就完全暴露了……」一位冒失的中校說出了自己的疑問,公爵只用眼角餘光掃了出聲的方位,中校就發現自己被一道肅殺的目光籠罩,期期艾艾的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來。

  商團軍偵察兵和尾隨的突擊隊開始執行新的戰術,這種幾近魯莽的動作不但令商團軍的參謀們疑惑,也讓斯比亞軍的參謀摸不著頭腦。那些全速移動的商團偵察兵都很興奮,一點都不顧及自己像是夜裡的火把那麼顯眼!情況很快就傳到花雨峽深處的斯比亞指揮部,傳令官小跑著上了薄霧籠罩的山谷鞍部,向他的長官匯報了這一切。

  「不用著急,這是小白臉公爵在跟我們打招呼。」凱南少將縮頭縮腦的坐在樹蔭下,面色比他的對手要蒼白的多,語氣也有點懶散,不過這是因為血族在白晝光線下會快速流失營養的緣故,「既然人家送上了問候,我們也不能無動於衷。讓他們右翼的偵察兵再前進五里才打,想必他們那時就會耗完體力——除了值班部隊之外,各處的部隊都要隱藏好,魔法師可以對敵空中單位出手,但絕不能升空暴露。」

  「遵命。」參謀擔憂的問他,「長官,難道您一點也不擔心敵軍潛入我縱深製造麻煩嗎?」

  「連試探進攻都沒信心撐下來,你還真夠遜的。」凱南少將舉起手邊的銀碗喝了一小口,配合著悽苦神色把紅色汁液吞咽下去,放棄了走出樹蔭與陽光鬥爭的念頭,「他們不肯進來才是麻煩,我們辛苦修築這條防禦,拓寬河道,增添堡壘,累得跟狗一樣。但如果敵人不進來,這些河道和堡壘就就修的毫無意義——現在多好,有了第一次攻擊,好戲就該上演了。」

  在這個時候,凱南少將身邊沒有人會同意「好戲上演」的說法。

  事實上,這些年輕的中級軍官都很務實,對他們來說,放敵人衝過防線簡直是一種恥辱,他們絕不會老實執行的。

  「別說我沒提醒你們,不要把你們心裡那些見不得光的餿主意拿出來獻醜。」說這句話的時候,整個人都見不得光的凱南少將一點自覺都沒有,還用不懷好意的目光瞄著別人的脖子,「我說五里,就是五里;我說什麼時候打,就什麼時候打;誰敢陽奉陰違,自己先抽碗血端過來——現在,都給我滾蛋!」

  雖然調來花雨峽沒多長時間,但凱南在下屬面前具備足夠的威勢,軍官們看看那個裝著補品的特大號銀碗,然後向凱南報以憨厚靦腆的笑容——家畜血液能補充的營養有限,而且腥氣濃烈,少將本人常因為這個事情發無名火。

  不過,少將這次的話算是有點嚴重,一個血族跟你討論有關鮮血的問題,誰都無法泰然處之吧?其實,在平常的時候,他說話做事都是相當優雅的。之所以說出一番與自己風格不符的重話,凱南少將的確是有難言之隱……當然,他不是想念人血的味道。

  那些最重要的事情,只有科恩&m;#8226;凱達才能知道;那些埋藏在戰局中的謎團和謀劃,只有總參謀官才能知道;而眼前這場戰鬥的真正走向,凱南少將已經無比榮幸的獲知……但他的下屬們卻不能,校官與將官的區別,可不僅僅只是肩膀上軍銜的顏色。

  這也就是說,凱南為了某些內情而採取的正常應對措施,都有可能引起下屬們的猜疑。而他則要傷透腦筋找理由去掩飾,用盡千方百計也要保證措施順利實行。所以在這種時候,進行恐嚇或者耍耍賴皮都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斯維斯公爵,你還真是一個不合時宜的對手。」在心驚膽戰的下屬們離去後,凱南才站起來,他肩後的長披風像蝙蝠翼一樣包裹住身體表面,讓他看起來既雄壯又陰沉,「來人。」

  一團半透明的煙霧從樹冠上降下,裡面傳出恭敬的聲音:「請吩咐,尊貴的少爺。」

  「把斯維斯的作為匯報去總參謀部,請他們儘早做出判斷。」凱南少將那溫柔的雙眉帶著一股子憂鬱,「花雨峽啊花雨峽,你可要生冷不忌才行。」

  這一天,是戰爭零時之後第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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