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眠來了。
桃花仙人其實一直懸著心。有了顧園前車之鑑,陸遠笛一走,他在道觀就坐立難安。
當年的王丫頭,如今已經變成腿腳不好的老太婆。她懷裡揣著自己的拐棍,和陶眠一起坐在寬敞的門檻上,咂吧兩下乾癟的嘴。
「小陶道長,」王丫頭成了王老太太,陶道長越活越年輕,變成小陶道長,老太太想起這件事眼睛就笑得彎成兩道縫,「你有心事。」
「我沒有。」
陶眠想也不想就否認,這行為有些幼稚。不符合他成熟穩重的千歲仙人形象。
於是他咳嗽兩聲,為自己找補。
「我只是不太適應。」
這話說得,仿佛他在掛念陸遠笛。陶眠愈發彆扭起來。
「人家教的是什麼徒弟,我教的都是什麼徒弟。一個兩個整天想著往山的外面跑。山外面有什麼好的?紛爭、仇恨、爾虞我詐……山外的人慣會騙人。」
王老太太眯起眼睛。桃花山今日又是明媚的晴天,她曬著太陽,渾身都是暖烘烘的。
桃花山啊,美得不似人間的一方土地。進了這裡的人無不流連忘返。年輕時她熱忱又精力旺盛,和她家男人一起支了個茶攤,款待那些過路的人。
他們稱讚桃花山的巍峨,桃花溪的澄澈,他們看見路邊被小孩子隨手摺斷的花枝都要撿起來把玩一番,他們吟詩作對,把酒言歡。
有感傷的客人,醉酒後甚至悄然垂淚。
這裡的山、水和人,太過乾淨純粹,山外的遊人不忍心把外面的因果帶來,侵染這一方淨土。他們總是說等等,再等等。一切結束了,就回到這裡,再也不惹俗世。
但王老太太從未見過回頭的人。
「你的大弟子,和二弟子,」王老太太說話很慢,她年輕時也是這樣輕聲細語,「他們都是山外的人。小陶道長,那山外的因緣,難解啊。」
陶眠也沉默了,緩緩嘆出一口氣。
「我家最小的那個孫兒,今年離開桃花山,去鎮子上了,」王老太太不多勸陶眠,轉而說起家人,「小孩子心野,跟著師傅學手藝去了,非要出人頭地。唉,家裡多他一副碗筷,又不是揭不開鍋了。
外面苦啊,師傅嚴厲,犯錯要敲他手心。他脾氣犟,學不成就不回家。我呢,腿腳壞了,但是心裡念他,一宿接著一宿睡不著。
後來啊,我就讓他爹借了鄰居的板車,拉著我到了鎮上。見我的第一面,孫兒就哭了。遠行的人,哪裡能不想家呢。他回不來,只好我過去。
我這把年紀了,能有幾天的活頭呢?見一面,就少一面啊。」
王老太太想起在外的親人,眼中不免盈了淚。她用袖子揩了揩,手中的拐棍不小心敲了地面一聲響。
「所以小陶道長,她不是貪戀山外的風景,她只是無法歸家。」
陶眠在第二天的清晨出山,走之前把雞籠的糧放好,夠吃數十天的。他養的雞有較好的自我管理意識,定時定量,不會把自己撐死。
萬一撐死,那他只好,含淚把它們燉了。
和很多年前一樣,陶眠就這麼輕裝離開了桃花山。
他在尋找陸遠笛,但陸遠笛為了隱藏自己的蹤跡,下了一番功夫。就算是師父陶眠,也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找到她的下落。
陶眠來到軍營,綁了一個士兵當導航。摸清楚基本的方位後,他聽見遠處有一陣打鬥聲。
聲音很輕,旁人幾乎聽不見,但陶眠敏銳地捕捉到了。
顧不上被五花大綁的倒霉士兵,陶眠一個閃身來到聲源處。
然後就看到自己的徒弟要跟敵人同歸於盡。
小陶仙人被嚇得不輕。
大弟子顧園只是想把所有人都弄死。
沒想到二弟子青出於藍,連自己一起弄死。
陶眠開始反省自己的教育到底哪一步出了問題。
他無聲無息出現,陸遠笛第一個反應過來,立馬開哭。
陶眠一驚,手足無措。
陸遠笛從來沒有在他面前哭過。
「不哭不哭,誒呀,多大點事兒。不是說了麼,師父永遠都在。」
陸遠笛抽抽得話都說不清楚。
「我、我以為那是你、你不要我了。你不出山了。」
「這不是理解偏了麼?師父是讓你有靠山。有事就找師父啊,自己硬抗什麼呢。」
陶眠忙著哄徒弟,完全不理旁邊的另外一個活人。
李籬從震驚轉為審視,他沒想到,陸遠笛的師父竟然來了。
「你是何人?」李籬厲聲問道,「與陸氏餘孽有瓜葛者,一併有罪!」
「呀,忘了忘了,這兒還有個你呢。」
陶眠一拍腦門,好像才意識到把李籬晾了半天。
「你……」
「那什麼,你放心,我不會對你怎樣的。」小陶道長一臉的純真無害。
李籬感覺自己平白被看不起了。
「那你也別想活著——」
他話音未落,只見眼前一道虛影晃過。
隨後,他整個人陷入了失去五感的狀態。清醒著,但什麼都感受不到了。
李籬頓時恐慌起來。
他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