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經不起考驗的人性
因為徵兵役的事兒,整個落峽村或者方圓十里八鄉幾乎沒有人家能夠睡得著的,一整夜一整夜哭的人也不是沒有。閱讀
征徭役的話一般都是提前通知,讓各家安排人出來,然後到了召集日子,一起和里正去縣衙報導。
不去也可以,到時候把名字報上去,那就是縣衙派人過來抓你了。
你跑了也行,家裡其他人填上,年齡不夠老的填,男的不夠女的填。
當然你也可以全家都跑,也就是俗稱的『逃役』。
逃役是要上黑名單的,原籍不承認,不給上戶籍,別處沒有戶籍的人不會收,就成了流民。
流民沒地種沒飯吃,最後還是一個死。
所以不是逼到完全沒有活路,是沒有人會逃役的。
畢竟你要這樣想啊,哪家也不是只有一個兒子,去了一個,最起碼還能留一個。
這個時候也是每個村里每家每戶最混亂的時候,因為老人也不好決定讓誰去,不讓誰去。
所以每當這個時候,除了哀哭聲,還有每家每戶爭吵的聲音或者打架聲。
沒人願意去送死,哪怕對方是親兄弟也不讓。
每當徵召徭役的時候,里正就很頭疼。
勞役還好說,尤其是兵役的時候,那簡直就是像下了一次十八層地獄。
有些當爹當娘的,家裡湊不齊銀錢的,又沒有其他辦法,想著里正是全村最有本事的人,又是管著征徭役的事情。
就輪番過來求他,哭著求,賴著門口求的比比皆是。
里正也沒辦法,他只是聽上面行事,負責徵召罷了。
他也沒有權利讓誰去不讓誰去,畢竟到時候縣衙可是會對戶籍名冊的。
哪家有什麼人,多大年紀了都在上面寫著,少一個人都要找他茬。
當然以銀代役的名額他手裡也有,少了人那就用銀子填上。
里正又不是大財主,怎麼可能為了別人自己去填補銀錢。
這征徭役又不是一次兩次的事,那是隔幾年就有一次,他要是自己掏腰包填補,還填補不過來了呢。
所以每當征徭役的時候,尤其是兵役的時候,里正的日子就會特別難過。
只能緊閉大門,任人在外面哭,又或者別人情緒激動了,在門外罵的。
可是哭罵都沒用,徵兵役的事情還在繼續,無法抵擋。
今年過了,也許過幾年又來一次……
楊鐵柱和夏大成這兩日一方面沒有落下送貨的事情,另外也還記著要打聽一下外面的情勢。
兩人在外面認識的幾乎都是生意上的人,夏大成以往朋友倒是不少,不過後來出了那事以後,聯繫的就少了,只有那麼一兩個朋友還沒斷了聯繫。
兩人分頭打探了一下,見鎮裡縣裡幾乎都沒有人提說哪兒要打仗的事,也就是附近十里八鄉的村子裡因為兵役的事兒鬧騰的厲害,兩人遂放下心來。
與此同時,楊家那裡和其他很多家裡一樣,也開始爭吵起來,為了服役的事情。
楊鐵柱和楊鐵根兩兄弟分家出去了,家裡的成年男丁還有楊老爺子、楊鐵栓和楊學章。
楊老爺子年齡不在徵召範圍,然後就是兩個兒子至少要去一個了。
去誰呢?
這個時候可不是前些年,還能讓年幼的楊鐵柱去頂了,家裡就楊鐵栓兄弟兩人,那可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了。
而楊學章這次也是潑出去了,不潑出去沒辦法,他這次又沒考上。
考不上秀才免不了徭役,他只能強撐著沒考上的痛苦,開始和大哥開始撕逼大戰。
兩個人的媳婦兒也不願自己男人去上戰場,自己當寡婦。
以前馮氏還顧及一些秀才家閨女的身份,平時說話都很含蓄。
這次可是攸關性命的大事,也開始挽袖子開罵了。
管你說什麼,管你有理沒理,反正就是頂回去。
但是他們也不敢大聲爭吵,因為楊老爺子發話了,說何氏受不了刺激,聽不得這些,不能讓她知道兵役的事情。
所以關於兵役的事情,全家人都瞞著何氏。
楊老爺子又被兩家人鬧煩了,一時也決斷不了,便由他們去吵,唯一一點就是不能讓何氏聽見。
所以何氏這兩日被轉移到裡屋楊二妹以前的閨房,藉口是被褥尿濕了,換個地方。
而這兩家人想吵架就去後院吵。
罵得時候還不得不顧忌楊老爺子的話,不能太大聲。
畢竟現在誰都不敢招惹楊老爺子,生怕得罪了老爹,被他去里正那裡備案記名去服兵役的。
一家之主,這點權利還是有的。
這日下午,楊學章和楊鐵栓兩家又開始掰扯起來。
開頭還是向對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無奈對方也不是省油的燈,幾番掰扯又開始吵了起來。
這幾人這兩日爭吵的次數也多,麻溜的到了後院。
兩個男人互相一番斥責對方,吵得心裡煩了,也不吭氣了,兩人都站在一旁看自己媳婦罵。
王氏和馮氏兩人壓著嗓子,你一句,我一句的掰扯。
掰扯久了,兩人也沒力氣了。
吵架還不能大聲罵,真是窩屈的難受啊!
可是不掰扯個輸贏也不行,家裡沒錢以銀代役,房子地賣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湊夠三十兩銀子。
更何況地賣了,家裡人吃什麼?
所以掰扯還得繼續……
兩個爭紅眼的男人似乎都忘記了他們還能去找老二楊鐵柱借錢,在這種性命攸關的情況下,就算再怎麼厭惡這一家人,楊鐵柱也是會借銀子的。
畢竟不管怎麼說,還是兄弟,沒人會眼睜睜看著兄弟去送死。
至於當初讓楊鐵柱頂楊鐵栓去的何氏,不在『人』的範圍之類,她的思想讓人無法理解。
而當初楊鐵栓年紀不大,剛成親有了娃兒。
自私吧也是有的,但他只是善於討好何氏和楊老爺子,所以在一起初徵召兵役開始的時候,何氏就以強壓之勢讓楊老爺子把楊鐵柱記名備案了,根本還沒到讓楊鐵栓出口讓自己弟弟代自己去送死的地步,事情就完結了。
人性沒有經過考驗,是顯不出來醜惡的。
也許會有人說,如果何氏不開口,楊鐵栓到時候還是會開這個口。
但是畢竟事情沒有到那個地步,所以人性慣性逃避的想法,就是不會再去追根究底。
世間已經有了太多太多污穢醜陋的事情,又何必再去強迫自己去分辨黑白好壞呢。
只要不是關乎自己極其重要的事情,有時候裝裝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會給自己減少不少痛苦與煩惱。
在這裡也不得不說,林青婉主張從來不沾染這一家人,又或者平時行為很低調的效果出來了。
大家似乎都已經忘了二房和三房那些人,就算記起也沒用,他們不會以為二房三房會借這個銀子出來。
一來,連楊大妹那麼難纏的人都鎩羽而歸。
另外還有一個則是這一年多楊家所有的人都忙著生計,根本沒有去關注林青婉他們的事,也不認為別人會有錢,亦或是有錢卻傾家蕩產來借錢他們。
更何況何氏現在又癱在了床上,唯一那個強勢能改變局勢的人都不行了,剩下的就更不用說。
又對罵了一會兒,連王氏和馮氏都不知道在罵對方什麼了。
她們似乎完全跑題了,自己也覺得沒勁兒極了,便蹲了下來直喘氣。
經過這兩天的爭吵,兩家人也發現對方意志堅決。
什麼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完全不管用,你說你家娃兒多不能沒爹,別人會說,說不定現在肚子裡就有一個,你能忍心讓娃兒還沒出生就見不著爹嗎,你忍心讓弟弟連個後都沒留,去送死嗎……
對罵那就更好了,你撿他的短處說,他撿你的短處說。
你說他自私懶散,幹活偷懶,他說你拖累家人,好吃懶做……
反正大家半斤對八兩,烏鴉別說黑豬黑,都是一路貨色!
兩個男人站立著,雖然沒有說話,但是一直用眼神對持,進行著無聲的廝殺,寄望著讓對方一敗塗地丟槍卸甲。
楊鐵栓現在才知道原來自己這個四弟,也不是個簡單的,以前不吭氣那是不屑於和你們計較,現在計較起來,也不弱於他人。
別說兩個女人覺得這樣爭吵沒意思,連兩個男人鬧了這麼兩天都覺得厭煩不已。
楊學章喘著粗氣,混亂的大腦突然閃過一組訊息,嘴巴不由自主就說出來了。
「官府有規定,守孝期間的人家,全家不用服徭役……」
說完這句話,他的心臟就忍不住一縮,趕忙住了口,偏開臉,不敢再去看大哥眼睛。
楊鐵栓喃喃道,「還有這麼一說?」
「一直有這樣的明文規定……」楊學章也不知道話是怎麼從口裡出來的。
「那老四你的意思是?」
楊學章再也吭氣了,沉默的厲害。
在場四個人都不由自主想起了,躺在炕上無法動彈,連拉屎拉尿都要讓人侍候的何氏。
久病床前無孝子,這句話在哪裡都通用。
雖說何氏癱在床上沒多久,大部分侍候何氏的活還是落在兒媳婦和閨女身上,但是做兒子不可能一點手都不搭。
尤其何氏肥胖,需要方便的時候,王氏一個人根本搬不動她,算上馮氏楊大妹也不行。
楊老爺子年紀大了,最近身體也不是很好,那就只能落在兩個兒子身上了。
久癱在床的人,難免不了因為活動太少會便秘。
何氏又坐不住,只能兒子媳婦齊上手,把她抬到馬桶上面,然後她拉的時候,還需要有人在旁邊扶著。
其中那種噁心感就不用提了,而且何氏癱了以後,似乎脾氣更加暴躁了,也似乎更加小孩子氣。
你餵她吃飯,她本來就嘴角歪斜,合不攏嘴,大夫又交代這樣的病人因為咬合不行只能吃流質的食物。
吃起飯來,那就像打仗啊。
你前面喂,她後邊順著嘴角流出來,流的衣裳被褥上全部都是,三五不時還耍小脾氣,啊啊啊訓斥你。
最重要的就是何氏失禁的事兒,大號還好說,小號完全沒辦法控制,被褥成日裡都是濕的……
其中全家人被折騰的上躥下跳就不說了,關鍵你還不能露出一點不耐煩的神情。
你要是稍微露出一點不耐煩,她就啊啊啊說你。
楊老爺子又護短,雖說老婆子現在癱在床上了,還是心疼老婆子的。
聽到老婆子啊啊啊,他就訓斥在旁邊服侍的人。
別說王氏了,全家人都被訓斥的灰頭土臉的。
當然,被休回家的楊大妹也是跑不掉的。
才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全家人都被何氏折騰煩了。
可是煩也不行,她是娘,還得繼續干。
只要她一天不死,你還得繼續侍候她。
要不怎麼說,人性沒有經過考驗,是顯現不出來其中的醜陋呢。
現在考驗的時候到了,可以遇見這似乎並不是一個美好的畫面。
因為當大家開始沉默起來,就是代表已經開始動搖了。
至於結果,那還要看人的底線。
在場的兩家人,四口人,都不敢對視彼此的眼睛,生怕讓對方看到自己眼裡一些不好情緒。
在這個時候,誰要是先開口,就會承擔世間上最大的壓力與心靈譴責,沒人願意當這個出頭鳥,誰也不傻。
沉默,持續的沉默,仿佛沉默就能讓時間停止。
總有人會沉不住氣的,楊鐵栓和楊學章同時正過臉來,試圖試探對方。
誰知道碰到對方的眼睛,兩人先是一愣,再度同時開口:「一起說吧——」
不愧是兄弟,思想都在一個頻率上面,默契也非常好。
一個人經受不了心靈的拷問,那就拉上一個人一起分擔。
不管怎麼說,總能好受一些。
人慣性的推諉思想,總是會把錯誤往對方身上推,到時候卻是能讓自己好受一點。
但是,誰知道呢?
兩人經過眼神的對持,只能都點頭。
「大夫說了,不能大悲大喜……」
「大夫說了,不能受到刺激……」
那一層薄的幾乎透明的窗戶紙終究被捅穿了,包括一旁的王氏和馮氏,都忍不住鬆了一口氣。
窗戶紙一捅穿,大家似乎都放鬆了。
一向沒心沒肺的王氏甚至開口勸道:「她那樣,活著也是受罪。」
連稱呼都不敢了,似乎不用說那個『娘』字,心裡就會好受一些。
沒有人說話,但似乎都贊同了彼此的想法。
罪惡就這樣誕生了,誕生在兄弟之間的默契與自私上。
也不知道,何氏如果知道最疼愛的兩個兒子會如此決定她的命運,心裡會怎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