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

2024-08-16 19:22:36 作者: 寫離聲
  九十一

  自從長子走後, 皇后哀毀過度,對丈夫也近乎不聞不問, 這還是第一次邀他一同用晚膳。

  皇帝在前朝與臣僚議完政, 便即去了皇后的禪院——唾手可得時只是尋常,受了多年冷遇偶爾得她主動相邀,反倒覺得難能可貴。

  步輦剛在宮門前停下, 皇后已親自迎了出來。

  她雖是帶髮修行, 平常都和真正的寺尼一般穿僧衣,今日卻破天荒地穿了俗家衣裳, 發上插戴玉梳, 雖然仍舊素淨, 卻有了些昔日的影子。

  皇帝不覺想起昔年兩人新婚燕爾、情好款洽之時, 目光越發柔和, 上前扶住她胳膊, 兩人相攜穿過廊廡,進了禪房。

  兩人相對坐下,皇后屏退了侍從, 親手替皇帝煮茶。

  皇帝從她手上接過粗陶茶碗, 看著碗中茶湯:「今日怎麼想起邀我來用膳?」

  皇后抿了一口茶湯:「妾近來想了很多。」

  她垂下眼帘:「這麼多年過去, 妾的執念也該放下了, 若是燁兒泉下有知, 一定也不希望他阿娘如此。」

  皇帝目光一動,不覺撂下茶碗。

  皇后抬眸看向皇帝, 目光落在他花白的鬢角上。

  皇帝笑道:「我老了。」

  皇后抬手掠了掠自己的鬢髮, 微微一笑:「妾也老了。」

  頓了頓道:「這些年是妾對不住陛下。」

  皇帝傾身向前, 握住她冰涼的雙手:「你我夫妻,何必說這樣見外的話。」

  皇后多年來第一次沒有抽回手, 接著道:「妾不是個好母親,因著一些心結,這些年委屈三郎。」

  皇帝眼中微露詫異。

  皇后悽然一笑:「說起來陛下或許不信,妾這幾年仿佛身在迷障中,即便日日念經禮佛,也一直無法破除,可一旦走出迷障回頭一看,便覺自己可笑可恨之至。

  這大約便是阿師所說的『頓悟』吧。

  只是苦了三郎。」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道:「燁兒的事我也放不下,何況他是你親手教養大的。

  已經過去的事,不必苛責自己。

  三郎是個孝順孩子,一定能體諒,不會怪你的。」

  皇后道:「陛下不必安慰我,事到如今,我也不奢求他的原諒。

  只是我已老了,時日無多,能在有生之年儘量彌補一二,也不枉我們母子一場。」

  頓了頓道:「早知今日,當初我便不該將他送去太后宮中教養。」

  皇帝道:「當初的事怪不得你,你生他時在鬼門關里走了一遭,身子好幾年都未復原,且命理玄言,不可盡信也不可不信,他的八字的確妨克你,萬一有什麼不諧,便是追悔莫及的事。

  他在阮太后宮中,一應衣食份例、教養開蒙都與大郎二郎相同,你實在無需自責。」

  皇后道:「以前的事且不說,這幾年我對他避而不見,一定傷透了他的心。」

  這下皇帝也找不出話來安慰妻子,只能道:「過去的就別放心上了,你能想通就好。」

  皇后點點頭:「妾想著,過兩日便是歲除,又是他生辰,前幾年因為妾的緣故,他總是一人在府里過,今年該好好聚一聚。」


  皇帝欣慰道:「我也是這個意思,只是要勞你費心操持。」

  皇后又道:「陛下也同妾見外了。

  有德妃幫我,不用費什麼心。」

  頓了頓道:「第一次給這孩子慶賀生辰,該當好好熱鬧一下,家裡人少,不如再請些宗室外臣。」

  歲除宴以前也有賜宴群臣的先例,皇后這提議不算過分。

  皇帝沉吟道:「大張旗鼓地慶賀,恐怕太子和群臣有別的想法。」

  皇后道:「對外不提生辰的事,只說歲除賜宴。」

  她悽然一笑:「抱歉,妾彌補心切,矯枉過正了。」

  皇帝道:「這些年的確委屈了這孩子,該當好好慶賀一下。」

  他想了想道:「只是歲除將至,賜宴百僚來不及準備,不如就叫上宗室一起熱鬧熱鬧吧。」

  皇后道:「多謝陛下成全。」

  她目光微微閃動了一下:「對了,蕭家那孩子如今怎麼樣了?」

  皇帝未曾料到她會這樣心平氣和地提起蕭泠,不由愣住。

  皇后淡淡一笑,笑意不達眼底:「妾說放下,自是全都放下了,那麼多年前的事,難道我還遷怒她?

  小時候她入宮覲見,我一見她便很是喜歡,難怪燁兒鍾情於她。」

  她神色黯然:「若當初不是我執意阻攔,說不定……」

  皇帝忙打斷她:「當年的事不能怪你,也是孩子們胡鬧,燁兒堂堂一國太子,怎麼能放下儲位去河朔,你也是為了他著想。」

  皇后掖了掖眼角:「當年未出閣時,我與蘇夫人也是時常來往的,怎麼說都是故人之女,她難得入京,我這做長輩的不該避而不見。」

  頓了頓道:「何況她還是三鎮節度使,便是為社稷考慮,我身為皇后也該以禮相待的。

  陛下擔待容忍我這些年,我也該為陛下考慮考慮。」

  皇帝不由動容:「你能將以前的事放下,朕比什麼都高興。」

  皇后又道:「那孩子在京中沒什麼親故,大節下孤身一人在驛館過總不像話,倒顯得我們待客不周,歲除宴不如叫她同來吧。

  本來我也打算擇日召她進宮見一面。」

  皇帝思忖片刻,頷首道;「也好。

  她也不算外人,且和大娘似乎頗為投契。」

  皇后道:「帖子由陛下來下還是由妾來下?」

  皇帝想了想道:「她畢竟是外臣,還是由朕下吧。」

  皇后點點頭。

  兩人一時無言,相對用了一碗茶。

  皇帝忽然想起什麼,無奈地笑道:「對了,三郎也老大不小了,朕催他娶婦,他只當耳旁風,你可要好好勸勸他。」

  皇后臉上現出憂色:「三郎當初屬意阿阮,我卻替二郎定下這門親,他一定還怨著我。」

  皇帝眼中掠過一抹遲疑,到底沒將三子為個外宅婦不願娶妻的事告訴妻子——他們母子關係好不容易緩和,知道這些事說不定又惱了。

  他含糊其辭道:「慢慢來吧。」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寺尼送了晚膳來。


  皇后道:「妾這裡只有素齋,委屈陛下。」

  皇帝道:「只要能同你一起用膳,便是日日茹素又何妨。」

  他放下玉箸,深深望著妻子的雙眼:「什麼時候跟我回去?」

  皇后避開他的視線:「陛下再容妾考慮幾日。」

  皇帝點點頭:「好,好。」

  ……

  小新歲一過,長安城中家家戶戶都開始準備除舊迎新。

  齊王府中,高邁和高嬤嬤等人也開始張羅著過年——因為齊王「痛失愛侶」的緣故,王府眾人已有三年不曾好好慶賀過。

  既然鹿隨隨是蕭泠,蕭泠還活著,自然就不必顧忌了。

  這一日桓煊晨起,見門戶上畫了虎頭,貼了「宜春」帖,插了桃枝,恍然意識到又是一年年關將至。

  他從來不喜歡過年,何況因為蕭泠的緣故,又添了幾分不堪回首。

  他拔去桃枝,揭下春帖,向那威風凜凜、目光炯炯的虎頭瞪了兩眼,便打算去後園中練刀。

  剛出院門,便見高邁氣喘吁吁地向他跑來:「殿下,殿下,東內有中官來傳話。」

  宮裡三天兩頭有中官來傳話,不是什麼稀罕事。

  桓煊挑了挑眉道:「出身麼事了?

  一驚一乍的。」

  高邁道:「來的是皇后娘娘身邊的王總管。」

  他頓了頓道:「是來請殿下過兩日去宮中赴歲除宴。

  王總管還帶了皇后娘娘給殿下預備的生辰禮來。」

  桓煊怔了怔,淡淡道:「我知道了。」

  皇后送來的生辰禮足有兩大箱,金玉器玩,異寶奇珍應有盡有,禮單寫了長長一卷。

  中官走後,高邁和高嬤嬤等人都難掩喜色,高嬤嬤指揮著下人將皇后賜的珍寶入庫,時不時念一句「阿彌陀佛」。

  在他們看來,皇后娘娘終於幡然醒悟,母子倆終於可以放下這些年的心結。

  高嬤嬤眼中淚光閃爍,喃喃道:「殿下總算是苦盡甘來了。」

  高邁也紅了眼眶:「誰說不是呢。」

  桓煊知道兩個忠僕真心實意為他高興,不願潑他們涼水,可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他連禮單都懶得看一眼,待中官一走,便提著刀去了後園。

  平日他晨起習慣練半個時辰刀劍,然後回房沐浴更衣,今日他在後園中練了兩個時辰,直至筋疲力竭方才回到院中,徑直走進淨房,將整個人沒入水中。

  池水溫熱,可他只覺渾身冰冷,一直冷到了心口。

  皇后示好,身為兒子卻不能不領情。

  歲除當日,桓煊一早入宮,先去向皇后請安。

  兩人上回見面還是淑妃死的那夜,皇后那晚說的話猶在耳畔,但兩人都仿佛已忘得一乾二淨。

  這些年的冷落、怨恨,仿佛從未存在過,母子倆的關係似乎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客套又疏離。

  皇后問了問他臉上的傷,輕易接受了他的解釋:「往後小心些。」

  桓煊道:「是。」


  客客氣氣地寒暄兩句,兩人便都詞窮,只是默默地飲茶。

  他們二十多年說過的話加起來大約還沒有那日的禮單長。

  坐足兩盞茶的時間,桓煊便起身告退。

  走出悶熱的禪房,冷風灌入他的肺腑,他卻好似終於活了過來。

  從皇后宮中出來,他沒有坐輦車,向北走了一段路,經過一條熟悉的巷口,不經意地往西望去,宮牆盡頭可以看見飛起的重檐。

  那是阮太后當年的寢宮,也是他自小長大的地方。

  他遲疑了一下,舉步向那宮殿走去。

  小時候覺得兩座宮殿之間如同隔著千山萬水,如今他才發現,其實兩宮相聚並不算太遠,不一會兒便走到了。

  阮太后仙逝多年,殿中無人居住,桓煊叫內侍打開宮門,走進庭中。

  這裡的房舍還保持著許多年前的模樣,可屋子和庭院似乎都變小了。

  他沿著廊廡轉了一圈,推開側邊一扇未鎖的小木門,走進附建在正院東側的棠梨殿。

  他第一次見到蕭泠便是在這裡,他們還在庭中的銀杏樹下埋了一隻死雀子,還種了顆梅核。

  他向庭中望去,忽然發現那棵銀杏樹已不在了,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移走的,原先栽著銀杏的地方,種上了一棵白梅,此時梅花開得正好,猶如滿樹香雪。

  桓煊怔怔地望著梅花出神,便聽身後傳來「吱呀」一聲響,有人推門進來。

  他轉過身一看,卻見一個紅衣女子站在門口詫異地望著他,正是蕭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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