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一

2024-08-16 19:22:38 作者: 寫離聲
  一百零一

  皇帝的寢殿中錦帷沉沉, 龍涎香的煙氣里夾雜著藥味在殿中瀰漫,隨隨一走進殿中, 便從正午走進了黃昏。

  皇帝臥病在床, 便在御榻上接見她,他披著明黃衣袍,靠坐在一堆織錦被褥和隱囊中, 只露出蠟黃乾枯的臉和手, 像是鮮花叢中埋著一截枯木,上元節那場刺殺對他的打擊不可謂不重, 本就病骨支離, 這會兒更如風中殘燭。

  變化最大的是他的眼神, 隨隨記得元旦大朝時見到皇帝, 他的雙眼仍舊精光懾人, 眼下卻像魚目一般晦暗, 和這屋子一樣透著昏沉沉的死氣。

  隨隨不覺有些恍惚,定了定神上前行禮:「末將拜見陛下。」

  皇帝微微頷首:「蕭卿免禮。」

  他示意中官賜坐,注視了她一會兒, 緩緩道:「今日請蕭卿入宮, 其一是感謝蕭卿救命之恩。」

  隨隨忙行禮道:「陛下言重, 末將救駕不及時, 讓陛下受驚了。」

  皇帝擺擺手:「蕭卿大義, 不必過謙……」

  他說著向中官使了個眼色,不一會兒便有內侍捧了幾卷帛書來。

  皇帝道:「這是朕的兩處宅邸田莊, 一處在大寧坊, 一處在城南郊外, 雖偏狹簡陋,庶幾可供蕭卿入京時落腳之用, 總比驛館舒適一些。」

  偏狹簡陋自是謙詞,大寧坊距蓬萊宮不過一坊之地,坊中皆是貴臣王公的宅邸,那裡的宅地有錢也買不到。

  隨隨道:「末將愧不敢當。」

  皇帝道:「這只是朕的一點心意,蕭卿切莫推辭。」

  頓了頓又道:「另外朕已經與宰相商議好,與卿加開府儀同三司,中書門下已在擬詔書,還需再等幾日。」

  開府儀同三司是從一品散官階,加賜給功勳卓著的重臣,蕭晏也是四十多歲時才加此官,而蕭泠才二十多歲已位極人臣,雖然救駕有功,也有些過了。

  隨隨心微微一沉,皇帝一見面又是賜田宅莊園又是給她加官,必定不是知恩圖報這麼簡單。

  皇帝暗暗觀察蕭泠的神色,發現這年輕將領臉上非但看不出絲毫得意忘形的跡象,反而微露沉吟之色。

  他心中不由暗暗嘆息,若太子有她一半的沉穩和警醒,他也可以放心把江山交給他,不至於走到如今這步田地。

  隨隨耐心地等待著下文,皇帝沉默有時,終於屏退了在旁伺候的中官和宮人,輕輕嘆了口氣:「我有個不情之請,還望蕭卿成全。」

  隨隨目光微動:「陛下言重,陛下儘管吩咐,末將無有不從。」

  皇帝道:「眼下這裡沒有旁人,你我不必敘君臣之禮,我是以你父親當年好友的身份,和燁兒父親的身份請託你。」

  隨隨心頭一凜,已猜到了他要說什麼,她只是微微垂下眼帘。

  皇帝道:「我本來不知你此番特地入京是為了什麼,如今大致猜到了,是為燁兒當年的事,對不對?」

  他的口吻也似尋常長輩一般,慈藹平和,循循善誘。

  隨隨沒有否認,到了這時候,虛與委蛇已經沒有必要,她乾脆地承認道:「陛下英明,末將此次入京的確是為了故太子之事。」

  皇帝嘆息道:「難為你過了這麼多年還對此事耿耿於懷。」


  隨隨道:「故太子待末將情深意重,末將無以為報,只能略盡微勞。」

  她不等皇帝說話,接著道:「末將懇請陛下將太子謀逆案、秋獮行刺齊王案與謀害故太子一案交有司審理,還亡者一個公道。」

  皇帝臉色微變,沉吟道:「桓熔犯下十惡不赦之罪,論罪當誅,朕不會包庇這逆子。」

  隨隨知道這後面必定有個「不過」等著。

  果然,皇帝接著道:「不過燁兒之事已過去多年,舊事重提徒勞無益,只會令親者傷上加傷,痛上加痛……」

  他頓了頓道:「皇后至今不知燁兒的死因與桓熔有關,若是知道他們同胞手足相殘,恐怕受不了這個打擊。

  既然罪人註定伏誅,又何必這揭開當年的就瘡疤?

  請你看在燁兒的份上,就此放手吧……」

  隨隨垂著眼帘默然無語,高廣的大殿中寂然無聲,只有帳角的玉鈴叮噹作響。

  這幾乎是她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

  良久,她終是躬身一禮:「末將懇請陛下還故太子一個公道。」

  皇帝臉色微微一沉:「若是燁兒泉下有知,一定也不願見到母親再為他哀慟神傷……」

  隨隨抬起眼眸,平靜地注視著皇帝蒼老的面容:「陛下究竟是擔心皇后娘娘哀慟神傷,還是擔心皇后娘娘知道陛下明知害死故太子的是誰,還替兇手遮掩隱瞞?」

  皇帝神色一凜:「放肆!」

  「蕭泠,你知道自己在和誰說話嗎?」

  他的臉色似暴雨將至的天空,「你知不知道,憑你剛才那番話,朕可以治你個大不敬罪?」

  隨隨道:「末將惶恐。」

  話雖如此說,她的神色依舊淡淡的,絲毫不見惶恐畏懼之色。

  皇帝陰沉著臉凝視她許久:「朕本不需要同你商量。」

  隨隨下拜道:「只求陛下還景初一個公道,末將粉骨碎身亦無怨言。」

  乍然聽見長子的表字,皇帝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顫。

  他勉強支撐著的身體像暴雨中的土山一樣傾頹下來,臉上的慍色漸漸褪去,渾濁的雙眼中淚光隱現。

  過了許久,他低聲道:「朕對不起大郎,只是朕知道的時候木已成舟,皇后悲痛欲絕,那段時間二郎是她僅有的慰藉……」

  隨隨冷冷地看著他,默然不語地聽他為自己找藉口,他替二子遮掩,不過是因為當時多方考慮,二子更適合當這太子罷了,桓燁的死,究竟有沒有他的縱容甚至引導呢?

  在他提出讓出儲位的時候,皇帝或許已經對長子大失所望,開始考慮另立儲君了。

  隨隨道:「陛下明察秋毫。」

  皇帝不再說話,只是垂眸望著自己乾枯的雙手,半晌,他抬起眼來,看著隨隨道:「朕答應你,將桓熔交給大理寺和御史台秉公審理,朕不會插手。」

  隨隨下拜道:「末將叩謝陛下成全。」

  皇帝又道:「你和三郎的事,朕已經知道了。」

  隨隨並不驚訝,他們的事算不得多機密,只要有心查,很容易查到,即便皇帝原先不知道,太子事敗後也一定會把她和桓燁拖下水。


  她抿了抿唇道:「此事與齊王殿下無涉,殿下對末將的身份一無所知。」

  皇帝頷首:「朕知道。」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朕總共只得三個嫡子,三郎以下的六郎、七郎年紀也小。」

  隨隨明白他的意思,太子被廢殺之後,桓煊便是當仁不讓的儲君。

  皇帝又道:「三郎和大郎不一樣。」

  隨隨的脊背一僵。

  皇帝接著道:「大郎本是閒雲野鶴的性子,他當初雖是為了去河朔才提出放棄儲位,但這也是他心之所向,他溫和仁善,與世無爭,儲位於他而言從來都是負累。

  三郎不一樣,因為一些緣故,皇后待他並不親近,我忙於政務,也鮮少過問他的事,阮太后愛靜,不喜小兒在旁煩擾,他能長成現在這模樣,憑的全是自己的心氣,他是有抱負有志向的。」

  他頓了頓,直視著隨隨的雙眼道:「這孩子走到這一步不容易。

  朕的意思,蕭卿可明白?」

  隨隨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桓煊這時候或許會因為求不得而不甘心,甚至為了她頭腦一熱連到手的儲位都往外推,但得償所願後難保不會後悔。

  何況她也沒有與他繼續糾纏下去的意思,她毫不猶豫道:「末將一定盡心竭力輔佐陛下與齊王殿下。」

  皇帝見她眼神磊落坦然,這才點點頭道:「那朕便放心了。」

  他揉了揉額頭道:「說了這幾句話,又有些乏了。」

  隨隨便即起身行禮告退。

  從宮中出來,她徑直回了都亭驛。

  到得驛館,她屏退了侍從,關上房門,從箱籠里取出個狹長的檀木盒。

  這是賞梅宴那日入宮謁見,皇后交給她的《藥師經》,她帶回來後便將它放在箱底,一直沒有打開。

  她打開匣子,取出經卷,抽開絲絛,小心翼翼地展開。

  她輕輕摩挲著一行行金字,絹帛觸手微涼,散發著淡淡的沉檀香氣。

  隨隨一看書跡便知這卷經並非桓燁所寫,但字跡雋秀而內具筋骨,抄經之人這筆字不在桓燁之下。

  皇后說這是故太子愛物,大約是哪位書家或名僧的手筆。

  她並不信佛,知道自己殺孽太重,也從不向神佛尋求慰藉。

  可此時卻一字一句默默讀著桓燁留下的經卷,像是要驅散心頭的不安。

  皇帝說的話也不無道理,當年的真相猶如一柄利劍,一旦公之於眾,必定會傷到他敬重愛戴的母親。

  她執意求一個這樣的結果,到底是為了他還是為了自己心中的執念?

  她翻來覆去地將經卷讀了幾遍,可是經文中不會有答案,逝者也不會給她答案。

  隨隨靜靜地坐在案前直至日落,餘暉照到經書上,微塵在光中緩緩沉浮,最後夕陽也褪去,屋子被暮色沉沉籠罩,外頭傳來竹竿敲擊銅鉤的聲音——是驛仆在廊下點燈。

  隨隨捏了捏眉心,將經書小心翼翼地捲起來,收回檀木盒子裡。

  就在這時,簾外響起侍衛的聲音:「大將軍,程公子求見。」

  隨隨把檀木盒放回箱底,這才道:「請他去堂中坐。」


  先前桓煊受傷昏迷,她一直在正覺寺中守著,待他醒後,她回驛站小睡了兩個時辰,便跟著宮中來使去東內覲見,一直無暇理會程徵的事,正想抽個時間叫他過來說話,不想他自己來了。

  隨隨走到堂中,程徵起身行禮:「屬下參見大將軍。」

  隨隨道:「程公子請坐。」

  又讓侍從奉茶。

  程徵見她如此禮遇,心不由微微一沉,齊王受傷他難辭其咎,若是她還將他當作下屬,必定會嚴厲譴責,甚至懲處,她這樣客氣地待他,便是不打算留他了。

  他垂下頭,又施一禮:「屬下不自量力,連累齊王殿下受傷,請大將軍責罰。」

  隨隨道:「程公子言重了,你並未入我幕府,是我座上賓客,豈有責罰客人之理。」

  頓了頓道:「出手相救的是齊王殿下,便是要謝,也該謝他。」

  程徵默然低下頭,眼眶微微泛紅:「在下知錯。」

  侍從端了茶床茶具來,隨隨撩起袖子替他斟了杯茶:「程公子有何打算?

  若是想留在京中考進士科舉,在下可略盡綿薄之力。」

  她說著從案頭拿起一個匣子,打開蓋子,卻是滿滿一匣子金錠和兩封薦書。

  隨隨道:「請程公子笑納。」

  程徵將盒子往前推了推:「程某受之有愧。」

  頓了頓道:「程某打算四處遊歷遊歷,看看大好河山,開闊眼界胸襟,兩年後再回京赴舉。」

  隨隨點點頭:「程公子若是來魏博,定要來寒舍一敘。」

  說著將兩封薦書從匣子裡取出來,把匣子推回到他面前,笑道:「區區盤纏之費,望程公子笑納。」

  程徵沉默良久,拜謝道:「多謝大將軍賞賜。」

  這便是與聰明人說話的好處,用不著將話說透說盡,他已經明白她的意思。

  上元夜她明確告訴他不能去勤政務本樓附近,可他還是去了,即便是因為關心她,一個違抗命令並且因為私情影響判斷的下屬,她都不會再留。

  隨隨道:「祝程公子前程似錦。」

  程徵再拜答謝,退了出去,卻沒有帶走那匣金子。

  隨隨也料到他多半不會收,輕輕嘆了口氣,命侍從將那匣金子收回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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