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二
那日之後, 隨隨再沒有去正覺寺露過臉,只隔日令侍衛去詢問一下齊王的傷勢, 並差人送了一批補氣血的藥材過去。閱讀
桓煊趴在床上不能動彈, 也不能去驛館找她,只好安慰自己,上元節出了那麼大的亂子, 她的部下也多有傷亡, 她要撫恤屬下,又要為桓熔謀逆案籌謀, 無暇他顧也是理所當然。
桓煊底子好, 運氣也不錯, 受傷後最兇險的七日, 他在正覺寺中安然度過, 七日風並未找上他, 傷口也癒合良好,沒有潰爛化膿的跡象,經鄭奉御首肯, 桓煊在受傷後第十日回了王府。
得知三子化險為夷, 傷勢並無大礙, 皇后這才著人將他受傷的來龍去脈稟明皇帝——先前以風寒為藉口拖著, 可拖久了皇帝也會起疑。
僅剩的一個嫡子身受重傷, 自是非同小可,皇帝當即遣了親信的中官前去齊王府侍奉, 一旦傷情有變, 立即入宮稟告, 又令尚藥局兩個奉御輪番守在桓煊榻前。
即便知道兒子的傷勢已無大礙,皇帝仍舊後怕不已, 原本略有起色的風疾又沉重起來,皇后衣不解帶地在御榻邊守了兩日兩夜。
皇帝了解妻子,知道她不眠不休地照顧自己並非全然出於夫妻情分,多半是有求於他,果然,待他病勢稍緩,皇后便提出要見二子。
皇帝看著憔悴的妻子,她這些日子寢食難安,瘦得臉都脫了相,此時眼窩凹陷,眼皮紅腫,雙目中布滿血絲,看著著實可憐,可他卻沉吟著,久久不肯鬆口。
皇后跪在榻邊道:「陛下將這逆子交給御史台和大理寺秉公辦理,妾沒有什麼話說,可他再不肖,也是妾懷胎十月誕下的骨肉,也是妾一手教養大的孩子,妾只求去看他一眼……」
皇帝沉默片刻,還是道:「待御史台和大理寺將案子審結,朕會讓你見他的。」
他頓了頓,看了妻子一眼,意味深長道:「若到時候你還想見他。」
皇后看皇帝神色,便知他心意已決,噙著淚道:「陛下好狠的心……」
皇帝閉上雙眼,仰躺在引枕上,不再說話。
皇后知道沒有轉圜的餘地,只能默默退了下去。
皇帝會在小事上寬縱她,但畢竟是九五至尊,他真正決定的事,從來不是她能左右的。
……
一轉眼又是半個月過去,庭中積雪漸漸融化,倒比冰天雪地的時候還冷,桓煊每日清晨睜開眼睛第一件事,便是讓內侍將門帘捲起一半,他透過琉璃屏風,能看見門口的情形,若是蕭綏綏出現,他立即就能看見。
奈何他日日等著,從天明等到黃昏,也不見她出現。
這時候他已沒辦法再自欺欺人了,他都在床上趴了快兩旬,都亭驛離齊王府又不遠,蕭將軍便是日理萬機,也不至於那麼多天都抽不出一時半刻來看看他。
何況皇帝已將桓熔謀逆案交給大理寺和御史台審理,擺明了不會徇私,她沒有多少事情可做的。
桓煊實在不明白,他剛受傷時蕭綏綏明明著緊得很,不但親手給他縫傷口,還在床邊守著直到他醒來,雖說他受傷和她部下有關,但若是她心裡真的沒他,這些事也用不著親力親為,遣個下屬守著等候消息便是。
正思忖著,便有內侍入內稟道:「啟稟殿下,豫章王來了。」
桓明珪這廝倒是跑得勤,桓煊不稀罕見他,想裝睡打發他回去,那內侍又道:「崔駙馬恰好也來了,兩人的車馬正好在門外遇見。」
崔駙馬不比豫章王,不好隨意打發,桓煊只得道:「請他們進來。」
不一會兒,豫章王和崔駙馬一前一後走進他寢堂。
兩人解下裘衣交給內侍,露出內里的衣袍。
豫章王已迫不及待穿上了新裁的春衫,一身飄逸的鵝黃嫩綠,像是灞水邊剛冒頭的柳芽,崔駙馬卻是一身筠霧色的竹葉暗紋圓領袍,在豫章王的襯托下越發顯得端莊持重。
敘罷禮,寒暄畢,桓煊命內侍看座奉茶,向崔駙馬問道:「長姊的風寒好些了麼?」
崔駙馬點點頭:「勞殿下掛心,已好些了,只是公主生怕過了病氣給殿下,等痊癒再來探望。」
桓煊道:「我的傷沒什麼大礙,長姊有了身孕,安心將養要緊,待我傷好些去府上看她。」
崔駙馬提起這件事便有些不豫,那日大公主半夜被皇后急召入宮,回來時眼睛腫成了胡桃,左邊臉頰還有一個紅紅的掌印,問她出了什麼事也不說,從來都是沒心沒肺的一個人,愣是一夜沒睡著,翌日早晨便說腹痛,連忙請了醫官來瞧,才診出她已有了一個月身孕。
她在這些事上本就心大,近來又因為桓熔的事輾轉反側、茶飯不思,更沒把身體的變化放在心上。
大約是前一日入宮被折騰得不輕,她剛診出喜脈便見了紅,醫官又是施針又是用藥,好歹算是將胎穩住了,一轉頭又發起了風寒。
駙馬每日從御史台回到大公主府,便寸步不離地在床邊守著妻子,只要他在,端湯餵藥便不肯假手別人。
到這兩日她風寒漸愈,脈象也穩下來,駙馬這才抽出空來探望齊王——也是大公主不放心這個弟弟,非要遣夫君來看一看才安心。
桓煊知道崔駙馬心裡記掛著他長姊,也不久留他,看他一杯茶飲完,便道:「長姊那邊不能離人,我就不留駙馬了,他日再好好敘一敘。」
崔駙馬如蒙大赦,便即起身告辭。
待崔駙馬走後,桓明珪笑道:「別看這崔十四郎平日總是一副冷臉,真遇上事,他比誰都護短。
聽說御史台審太子那些僚佐,他背著大公主出了不少力。」
大公主哭著從皇后宮中出來,臉上帶著那麼顯眼一個巴掌印,自然瞞不過有心人。
桓煊道:「長姊和桓熔是自小在一宮中長大的,情分不比別人,她心裡肯定不好受。
駙馬私下裡做的事,別叫她知曉。」
桓明珪道:「這是自然,我省得。」
桓煊又叫來高邁道:「去小庫里取些安胎補血的藥材給長姊送去,還有一些小兒用的薄絹軟緞、金玉器玩,也揀幾樣好的送去。」
桓明珪納罕道:「你連妻室都沒有,怎麼會有這些東西?」
桓煊耳朵尖一紅,欲蓋彌彰道:「人情往來總要用到的,有備無患。」
其實這些東西是他征淮西前便開始陸陸續續找工匠打的,反正要替未來的王妃打簪釵,便將小世子小郡主的也一起打了,省得臨到頭時手忙腳亂。
哪知道回來一看媳婦飛了,孩子自然更沒了影子。
桓明珪也不拆穿他,抿了口茶道:「大理寺和御史台這陣子正在加緊審桓熔的案子,陛下給了時限,要他們在二月初十前審結。」
他頓了頓,看向桓煊:「你有什麼打算?」
桓煊佯裝不明白他的話:「我能有什麼打算。」
桓明珪直截了當道:「儲君之位不會虛懸太久,桓熔的案子一審結,陛下和朝臣便要商議立儲之事了。」
他說得這樣明白,桓煊也不好再迴避,便道:「陛下不止我這一個兒子。」
桓明珪雖然隱約猜到他的想法,此時聽他說出來,還是有些吃驚,但站在他的立場,卻不好多過問,只是道:「你想清楚了?」
桓煊微微頷首:「想清楚了。」
他曾經以為自己想要的是兵權,是儲位,是御座,可直到他擁有並失去了鹿隨隨,他才知道權勢和尊榮根本填不滿他心底的空洞,上元夜中刀後,他趴在雪地上,有一剎那真的以為自己會死在那裡,他發現自己根本不關心誰會坐上皇位,也不關心神翼軍的虎符會落入誰的手裡,那些東西對他來說本就輕如鴻毛,緊緊抓在手裡,也不過是因為抓不住更實在的東西。
將死的剎那,他腦海中一片澄明,只剩下一個遺憾——他這輩子恐怕再沒機會陪她放河燈了。
桓明珪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儲位爭起來不易,要讓出來更難,你多加小心。」
chuju兩人心照不宣,都沒有說破,桓煊道:「我明白。」
桓明珪又道:「雖說烈女怕郎纏,但蕭泠不比別人,就算你追到河朔她不想理你照樣不理。」
桓煊點點頭:「我知道。」
但他不去就山,山永遠不會來就他。
桓明珪點到即止,不再多言。
兩人一時無言,就在這時,門外有內侍道:「殿下,蕭將軍……」
桓煊雙眼一亮,立即用手臂支撐著自己坐起來。
不等他高興多久,那內侍接著道:「蕭將軍身邊那位程公子遞了名刺進來求見。」
桓煊空歡喜一場,頓時拉長了臉:「他來做什麼。」
桓明珪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說不定要以身相許報答你救命之恩呢。」
不等他說話,便揚聲道:「快請程公子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