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十三

2024-08-16 19:22:40 作者: 寫離聲
  一百十三

  長公主出了太后的佛院, 登上步輦,一路行至蓬萊宮建福門, 剛在宮門前降輦, 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迎上前來。閱讀

  「你怎麼來了?」

  她看著崔駙馬,鼻根一酸,幾乎哭出來。

  崔駙馬扶住她, 神色依舊淡淡的:「今日台中沒什麼事, 聽說你去東內,我便告了假來看看。」

  長公主點點頭, 他們成婚多年, 許多話不必說出口。

  崔駙馬扶她上了馬車, 放下車帷, 這才道:「我先送你回家。」

  長公主把臉埋在雙手中, 雙肩輕輕顫抖, 搖搖頭瓮聲瓮氣道:「我先去太極宮。」

  崔駙馬道了聲「好」,撩開車簾吩咐了隨從一句,輿人便驅馬向太極宮的方向駛去。

  長公主慢慢鎮定下來, 抬起頭, 發現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素帕遞到她眼前, 執帕的手也白淨修長, 指甲修得很短, 一看便是舞文弄墨的手。

  長公主接過來拭了拭淚:「你不問我出了什麼事?」

  崔駙馬道:「你想說時自然會說的,你不想說的我去問你, 不是自討沒趣, 我從不做自討沒趣的事。」

  長公主心頭仿佛壓著座大山, 仍舊叫他這一本正經的模樣逗得微微一笑:「還以為駙馬轉了性。」

  她湊近他佯裝嗅了嗅:「嗯,還是這股酸溜溜的味道。」

  崔駙馬想說什麼, 目光落在她紅腫的眼皮上,忍住了。

  長公主往軟墊上靠了靠,輕嘆了一聲:「駙馬,我遇上了個難題,不知如何是好。」

  崔駙馬道:「以公主的聰明才智,一定能想出解決的辦法。」

  長公主垂下頭,抿了抿唇道:「這件事任誰也沒辦法兩全其美。」

  崔駙馬將手輕輕覆在她手背上。

  長公主苦笑:「怎麼選都是錯……」

  崔駙馬沉吟片刻,深深望著她的眼睛:「公主一定會做正確的事。」

  長公主道:「駙馬為何這麼相信我?」

  崔駙馬撇過臉;「這不是理所當然的麼?」

  「可是這次我恐怕要辜負駙馬了。」

  長公主輕聲道。

  「那公主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駙馬握了握她的手,「無論如何,我都會陪著公主。」

  崔駙馬內斂又有些彆扭,成婚多年連情話都不曾說過,這還是他第一次說出這樣近乎山盟海誓的話,話音甫落,臉已經紅到了脖子根。

  長公主卻難得沒有取笑他,默默點了點頭,輕輕靠在他肩頭,兩人都不再說話,外頭「嘚嘚」的馬蹄聲和轆轆的車輪聲變得遙遠,狹小的車廂仿佛一隅寧謐的天地,時間似乎都靜止了,

  然而時間不會靜止,仿佛還過得特別快。

  似乎只有一眨眼的功夫,長公主府的馬車便停在了太極宮前。

  崔駙馬看了妻子一眼,溫聲道:「去吧,我在這裡等你。」

  從始至終他也沒問她究竟要去做什麼。

  長公主感激地看了駙馬一眼,降車等輦,向著兩儀殿行去。


  一走進殿中,她便聞到一股濃重的檀香氣味,佛鈴和誦經聲縈繞在耳畔,可非但不能讓人平靜,反而加重了心底的不安,長公主不由自主地將手放在小腹上。

  高邁迎上前來行禮,長公主道:「陛下今日如何?」

  高邁神色凝重地搖了搖頭。

  長公主默然片刻道:「陛下今日醒過嗎?」

  高邁道:「回稟貴主,陛下清晨醒過半個時辰,服了點清毒安神的湯藥,又睡過去了。」

  長公主道:「有醫官在麼?」

  高邁道:「兩位奉御輪流候在御床前,眼下是鄭奉御守著。」

  長公主點點頭:「我去看看他。」

  高邁行個禮道:「貴主請隨老奴來。」

  數道帷幔和屏風將內殿與外頭隔絕開,誦經聲漸漸微弱,檀香的氣息也淡了不少,長公主的心卻越揪越緊。

  高邁道:「貴主剛從府上來?

  可用過早膳了?」

  長公主醒來便去蓬萊宮見太后,然後立即往太極宮趕,哪裡顧得上用早膳。

  不過她眼下也沒什麼胃口,點點頭道:「我從蓬萊宮來。」

  高邁眉頭動了動。

  長公主知道他是桓煊最信賴的中官,無意瞞他:「太后將解藥給了我。」

  高邁不由喜出望外,嘴唇哆嗦了兩下,兩行老淚便淌了下來,望天拜道:「蒼天有眼,佛祖保佑……多虧貴主說服太后,這下子陛下和蕭將軍終於有救了……」

  長公主一顆心越發沉重,勉強笑道:「還要請醫官驗過。」

  高邁用袖子揩著眼淚:「是是……貴主想得周全……」

  兩人走到床邊,長公主從袖中取出裝著解藥的瓷盒交給鄭奉御:「有勞奉御看看這解藥。」

  鄭奉御不敢有絲毫輕忽,鄭重其事地將瓷盒置於小几上,打開盒蓋,只見裡面有一顆拇指指甲蓋大小的檀色藥丸。

  他小心翼翼地嗅了嗅氣味,叫內侍去池子裡撈一條活魚來。

  藥僮給魚餵了些毒藥,魚服下毒藥,遊動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接著醫官用薄如柳葉的小刀從藥丸上刮取少許粉末,用魚食包裹著投進水裡。

  魚將解藥吞下後,鄭醫官耐心等待了半個時辰,見魚仍舊活著,方才點頭:「可以給陛下服藥了。」

  不管這解藥有多少效驗,至少要確保無害,無論用什麼藥都須先用活物試過。

  長公主道:「我來。」

  她用香湯洗淨手,拿起裝著藥丸的瓷盒走到床邊。

  內侍將床帷撩起來,她便看見了躺在床上的弟弟。

  他自毒發後大部分時候都在昏睡,每日只靠一些稀粥湯羹來維持生機,瘦削的臉頰毫無血色,眼窩微微凹陷下去。

  他顯然很痛苦,睡夢中仍舊微微蹙著眉頭,額發被冷汗濡濕。

  長公主心中酸澀,他們姐弟四人,如今只剩下他們兩人,父親駕崩,母親又變得面目全非,如今只有她和三弟了,若是不能保住他……

  她垂眸看著盒子裡的藥丸,人都有私心,她怎麼能例外?


  只有一顆藥,自己的親弟弟危在旦夕,她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死?

  她咬了咬牙,從盒子裡取出藥丸。

  她的手不住顫抖,幾乎拿不穩藥丸,但她還是拿住了。

  內侍已經輕輕托起桓煊的頭,準備用玉板撬開他齒關。

  長公主感到冷汗沿著脊背往下淌。

  她驀地收回手,將藥丸放回盒子裡,迅速闔上蓋子,仿佛生怕自己反悔。

  「我不能……」她無力地垂下手。

  她不能代替桓煊做決定,這是他的性命。

  若是易地而出,她和駙馬只有一個人能活,她也會將生機留給駙馬,若是有人阻止她,只會讓她痛苦萬分。

  就在這時,榻上之人緩緩睜開眼睛,他連眼神都虛弱無力,仿佛睜開雙眼已經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下一刻就要一睡不醒。

  長公主先是一怔,隨即皺起眉:「你醒著?

  !」

  桓煊眼中掠過一絲狡黠的笑意。

  長公主惱道:「你還笑!你既然醒著為何裝睡?」

  桓煊道:「我替阿姊高興。」

  長公主臉色微變:「你……」

  桓煊道:「太后是不是只給了你一個人的藥?」

  長公主詫異道:「你怎麼知道?

  難道她……可是她都用大郎起誓了……」

  桓煊扯了扯嘴角:「你一個孕婦親自跑來給我餵藥,還有什麼理由?」

  長公主啞口無言。

  桓煊道:「真假都一樣,總之太后不可能拿出更多解藥。」

  長公主也明白,即便太后還有別的解藥,宮中能藏東西的地方實在太多,他們根本沒有時間掘地三尺去搜,何況她只要不想給,盡可以將剩下的解藥燒了或倒了。

  她從袖中拿出藥方:「這是趙昆生前配出的解毒方子,蕭泠並未直接服毒,也許中毒不深,可以用藥壓製毒性……她還是可以活下去。

  可你中毒太深,只有解藥能救。」

  她說著將藥方拿給內侍,讓他去交給鄭奉御:「去請醫官看一看。」

  內侍剛走,桓煊便輕輕搖搖頭:「壓制,意思就是解不了。」

  長公主只能承認道:「也許身子會變得弱一些,可你定能好好照顧她,一輩子不負她……」

  桓煊道:「我能。」

  若是蕭泠因中毒體弱,不適合再領兵,入宮為後也許是最安穩的退路。

  他笑了笑:「可我不願。

  她就該策馬疆場,縱情恣肆,不該困在深宮裡。

  何況她本就是受牽連,是我們家對不起她。」

  長公主看他眼神便知他心意已決,眼眶發紅:「要是我來時你剛好睡著,或許藥就餵成了。」

  桓煊眼中又露出方才那種狡黠的笑意:「若我睡著,阿姊更沒機會給我餵藥。」

  高邁抹著眼淚道:「陛下一早便交代過,不管太后還是長公主送解藥來,都要先把給他的那份拿去送給蕭將軍。」


  桓煊道:「把藥給宋九,叫他快馬加鞭送去給蕭將軍。

  叫他多帶些人馬。」

  高邁小心翼翼地長公主手上接過藥,趕緊退了出去。

  長公主惱道:「那你何必佯裝睡著戲弄、試探於我!」

  桓煊道:「我不是試探阿姊,我知道你不會變成第二個太后。」

  長公主聞言輕輕一顫,旋即埋怨道:「你倒好,將這麼大個包袱甩給我。」

  桓煊道:「我這皇帝做得不情不願,命又短,至少要把社稷百姓交到可靠的人手裡。」

  長公主這才知道他明明一早就打算服毒,卻還是順水推舟地當了皇帝,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擬遺詔,決定把權柄交給誰,否則他一去,太后大可以扶立個年幼的庶子登基,自己垂簾聽政,絕對輪不到她這個長公主來攝政。

  她嘆了口氣道:「我為了你雙眼都快哭瞎了,你倒把我算計得明明白白。

  你怎麼知道把江山交到我手裡能放心?

  我看你這麼深的心機不當皇帝倒是可惜了。」

  桓煊搖搖頭:「你愛百姓,心中有大義,只這一條就勝我許多。

  再說還有駙馬這御史大夫盯著你,我有什麼不放心?」

  長公主一怔,駙馬如今還是殿中侍御史。

  桓煊道:「我已與張相商議好,擢崔駙馬為御史大夫,敕詔不日就會擬好。」

  長公主哭笑不得:「好你個桓子衡,你這是要我們夫妻反目!」

  桓煊說了一會兒話,顯然已有些吃力,眨動雙眼越來越慢。

  長公主道:「你別多說話,好好歇息,待醫官驗過方子沒什麼問題,你千萬要好好服藥。」

  解藥已經叫他送走,如今也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了。

  桓煊道:「阿姊放心,能苟延殘喘幾日也好。」

  最好能拖到蕭泠將養好身子回河朔。

  他看了看長姊,用一種夢囈般的聲音道:「阿姊,我想回山池院。」

  雖然身份是假的,情意或許也是假的,可回首此生,他最歡喜安寧的時光還是在那裡度過的。

  長公主微微一怔,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她避過臉去不讓弟弟發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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