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

2024-08-16 19:22:44 作者: 寫離聲
  番外七

  七月的長安悶熱不堪, 街道兩旁的明溝里蚊蠅成群,阮月薇坐在馬車上, 就像坐在個大蒸籠里, 可她不敢撩開車簾透口氣。閱讀

  這是承天門大街,附近都是權貴的宅邸,誰知道會不會遇上什麼故人, 她眼下最怕的就是遇見以前的相識。

  阮月微心裡煩躁, 揚了揚捂住口鼻的帕子:「長安一到夏日就惡臭熏天,真不是住人的地方。」

  疏竹用絹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替她扇著, 手腕軟綿綿的:「好在娘子就要去洛陽了, 不用再忍受長安的惡臭。」

  阮月微幾乎感覺不到什麼風, 可不好多說什麼, 她如今已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 她的貼身婢女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心裡有怨氣,伺候她起來也不如往日盡心了。

  換了平日她必定要發作,可如今他們南下洛陽, 這一路上事事都要靠兩個婢女操持照應, 使起性子來苦的還是她自己。

  正所謂路遙知馬力, 此番算是看清這些奴婢的真面目了, 阮月微暗暗想, 待她到了洛陽,定要將這兩個捧高踩低的婢子打發到莊子上去, 另外選兩個老實忠心的。

  馬車順著承天門大街從西向東行, 出得通化門, 她終於忍不住掀開車簾往後望,城樓越來越小, 漸漸消失在滾燙的揚塵中。

  阮月微眼淚淌了滿臉,疏竹臉上閃過不耐煩,敷衍道:「娘子別傷心了,洛陽和長安這麼近,又不是不回來了,且夫人不是說了麼,她有空就去洛陽看你。」

  阮月微小時候是伴在阮太后身邊長大的,與父母情分遠不如其他兄弟姊妹,其說是不捨得親人,倒不如說是自傷身世。

  桓熔謀逆之後的這段時日,於她就像一個漫長黑暗的噩夢,起初她日夜擔驚受怕,害怕自己受牽連,好在桓熔不相信她和她母家,謀逆之事半點沒向他們透露,倒是讓他們躲過一劫。

  也虧得她侍奉太后勤謹,桓熔被發落後,太后便開恩讓她繼續去佛院與她作伴。

  接著便是先帝駕崩,桓煊即位,她知道太后有意讓她換個身份入宮為妃嬪,為免惹人注目位份自然不能太高,與她當初母儀天下的目標相去甚遠,可也好過一輩子與青燈古佛為伴。

  何況她心底還對桓煊存著兩分希望——雖說當初他為了趙清暉的事遷怒於她,但畢竟蕭泠活得好好的,這件事便可揭過不提,他們有幼時相伴的情分在,過段時間他氣消了,她再使出渾身解數,不怕他不心軟。

  她暗暗替自己打算好,便越發殷勤地伺候太后,可謂無微不至。

  可誰能想到桓煊才登基就將太后軟禁了起來,還殺了她身邊的親信太監。

  阮月微這時再懊悔,想與太后撇清關係已是不可能了,且除了太后她還能倚仗誰呢?

  自此她只有暫時打消與桓煊再續前緣的念頭,但是只要她還在後宮裡,總能找到偶遇的機會。

  她打定了主意要沉住氣徐徐圖之,哪知桓煊登基一個月就死了。

  他的死因蹊蹺,阮月薇不知道內情,可她隱隱約約猜到大約是和太后有關,因為太后被軟禁之後桓煊就沒在朝堂上露過面,不久後便傳出了駕崩的消息。

  太后自那之後便成日閉門不出,也不見人,她幾次去求見都被宮人擋在門外。

  她暗暗打聽,才知道桓煊死後太后便瘋瘋癲癲的,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即便清醒時也不說話不見人。


  她一聽心就涼了半截,太后自顧且不暇,哪裡還想得到替她打算。

  阮月微覺得自己像是被全世界遺忘了,這佛院就像是一座墳墓,雖然衣食無憂,可讓她年紀輕輕就把一輩子埋葬在這種地方她如何甘心!

  人心都是如此,桓熔事發的時候她只求保下一條命,待命保住了便想過得更好。

  她心裡憋悶,漸漸的積鬱成疾。

  冬季本就是她舊疾容易發作的時節,這回更比往年重。

  她有心藉此機會出宮,更做出行將就木的樣子。

  太后這回總算有了反應,將她叫到跟前問道:「我過了年便要去皇陵,你有何打算?」

  阮月微這才知道能留在這皇家佛寺里清修已是萬幸,真的跟著太后去了皇陵才是葬送一輩子,而且皇陵的吃穿用度哪有宮中這般精細。

  她低頭默不作聲,只是咬著嘴唇垂淚。

  太后這時人清醒著,一看便知她的心思:「皇陵日子清苦,你不願去也無可厚非,那便叫你家人將你接回去吧。」

  阮月微不是沒想過回家,但她當年出閣時何其風光,如今卻一無所有,簡直是天淵之別,而且阮家雖然沒有牽涉進謀逆案,但畢竟是廢太子岳家,不可能完全撇清,她父親寧遠侯從吏部遷到太常寺,品級未變,地位卻一落千丈。

  家裡本來還指望著她靠著舊情攀附上新帝,眼下已成泡影,她廢太子妃徹底成了寧遠侯府的恥辱。

  這樣的處境下回去投靠母家,想也知道要受多少冷眼,可事到如今她已無路可走,回家怎麼也好過去皇陵。

  回到阮家,果然不出她所料,上至祖母下至那些庶弟庶妹,嘴上雖不說什麼,可眼神中的輕視和埋怨卻藏也藏不住,只有母親蘇氏為她著想,可她一個後宅婦人也無計可施。

  寧遠侯府沒落已久,靠著阮月微嫁進東宮續了一口氣,哪知她這太子妃只是曇花一現,如今府里的景況連當初還不如。

  阮月微風光的時候家裡沒少撈著好處,闔府上下都大手大腳起來,如今由奢入儉難,府里越是不行,阮家的男人們越是要在外頭打腫臉充胖子,一來二去,竟到了要偷偷變賣田產鋪子的地步,連蘇氏的嫁妝都偷偷拿出來補貼了寧遠侯。

  家裡拮据,自然不能在阮月微這無用之人身上浪費錢財,未出閣時家裡什麼都緊著她,如今她的吃穿用度卻連個庶女都不如。

  阮月微又氣又恨卻毫無辦法,只能終日以淚洗面,幻想忽然出現轉機,讓她揚眉吐氣——她是老國師金口玉言親批的鳳凰命,不管別人說什麼,她心底是對此深信不疑的。

  不過她還沒等來轉機,先等來一場阮家的禍事:有御史彈劾寧遠侯府當年毀棄婚約、逼死庶女在先,假公濟私、濫用職權在考績上動手腳在後,而那位御史正是阮七娘的未婚夫魏啟正。

  他們當初全然不將這寒門子放在眼裡,把他打發去嶺南的時候以為他一輩子沒有翻身的機會,誰知他卻悄無聲息地搭上了新任淮西節度使,入使府當幕僚,幾年之後被淮西節度使舉薦入朝,一回來就進了御史台,不到半年又因御史大夫崔駙馬的賞識升殿中侍御史。

  魏啟正升遷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彈劾寧遠侯。

  寧遠侯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這時候丟官事小,若是再被舊事重提攀扯上廢太子謀逆案,怕是腦袋也要搬家。


  他少不得要四處奔走求告、疏通關節,財帛金銀像水一樣往外流,散盡大半家財,最終換來一個革職降爵的結果。

  人倒是沒事,可府里元氣大傷,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

  就在這時,阮月微一直等待的轉機卻出現了——她姑母從洛陽遣了老家人來提親。

  阮月微一開始自是不樂意,趙清暉完好時都配不上她,如今少了一隻手,還在揚州做過那種腌臢事,她一想起便作嘔,哪裡肯與他做夫妻。

  蘇夫人勸了她幾天,她始終不肯鬆口,最後她祖母將她叫過去:「你父親惹上官非,是你姑母二話不說變賣了一處田莊給你父親救急,幸而免遭牢獄之災,她於我們一家有恩。

  清暉自小傾慕你,婆母又是你親姑母,自然不會為難你。」

  阮月微跪在地上,伏在祖母膝頭痛哭:「孫女只想在祖母跟前盡孝,求祖母開恩……」

  老夫人臉色一沉:「你父親革職降爵還不是受你牽連,如今要你分憂你卻推三阻四……」

  阮月微一聽這話便猜到姑母定然許了不菲的聘禮,因此家裡才急著將她嫁給趙清暉。

  她抹抹眼淚:「孫女當初嫁給廢太子是家裡竭力促成的,如今倒全成了孫女的錯處。

  祖母為了點財帛便將孫女賣去給殘廢做妻子,祖母好狠的心……」

  不等她說完,老夫人冷笑道:「清暉如今是有缺憾,可你也不想想,若他還齊齊整整的,這樁婚事怎麼輪得到你。」

  阮月微頓時啞口無言,趙清暉再怎麼被人引為笑柄,頭頂好歹還有個世襲爵位,而她非但是二嫁之身,嫁的還是因謀逆處死的廢太子,等閒哪有人敢娶。

  老夫人接著道:「你實在不願意嫁我也不逼你,免得再逼出一個上吊尋死的孽畜,再叫御史參上一本。」

  她頓了頓道:「我給你兩條路你自己選,或者嫁去洛陽,做你的永安伯夫人,或者終南山裡的開善寺落髮為尼,對外就稱阮家三娘子已死。」

  阮月微目瞪口呆,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祖母好絕情!」

  老夫人道:「你也別怪祖母絕情,如今府里今非昔比,你還有幾個堂妹未出閣……」

  阮月微頓時明白過來,阮家這幾代的男子都沒什麼出息,全靠出嫁女帶挾家裡,如今祖母還在打這個主意,可若是家裡有她這個廢太子妃在,妹妹們的親事自要受影響,若是她嫁了趙清暉為妻,至少說起來是個伯夫人。

  老夫人見她臉上有譏誚之色,惱羞成怒道:「我不逼你,但別怪我沒提醒你,那開善寺可不比皇家寺廟,你自小錦衣玉食,那苦日子怕是連做夢都想不出來。」

  阮月微雖想像不出山寺中有多清苦,但她一想到從此身邊連個伺候的婢女都沒有,什麼粗活都得自己做,她便知道自己決計不能過這樣的日子。

  老夫人看出她神色鬆動,緩頰道:「這樁婚事雖不能盡如人意,但你想想看,清暉生得一表人才,難得對你死心塌地,婆母又是自小看你長大的親姑母,總不至於難為你,別人在背後說嘴是別人的事,日子終究是你自己過的。」

  阮月微咬了咬唇,慢慢垂下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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