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

2024-08-16 19:22:44 作者: 寫離聲
  番外八

  阮月微點了頭, 趙家的老家人帶著滿意的答覆回了洛陽,沒過多久, 阮夫人便著人將許諾的聘禮送了過來, 財帛之豐厚即便在長安的世族中也不多見。

  這筆錢解了闔府上下的燃眉之急,阮月微也略感寬慰,財帛雖然不能彌補這樁婚事的不如意, 可畢竟證明了趙清暉的誠心和她的身價。

  因兩家先後出過事, 阮月微又是二婚,兩家都贊成一切從簡, 讓兩個孩子儘快完婚。

  婚期定在七月底, 趙家迎親的人六月末就到了, 本該親迎的新郎本人卻沒到場, 來迎親的是他出身趙氏旁支的一個族兄。

  阮家人心裡有些不喜, 但趙家人解釋趙清暉入夏後有些微恙, 又另外送了幾箱綾羅錦緞和金銀首飾來給新嫁娘「添妝」,阮家也就不計較了,趙清暉一向病懨懨的, 且當初出了那樣的事, 他不願見人、不願來長安也是人之常情。

  十里紅妝是不必想了, 阮月微披上喜服便上了馬車, 送親的隊伍稀稀落落, 除了她兄長便只有一隊奴僕。

  阮月微坐在馬車上,回想第一次出嫁時旌旗蔽日、鼓樂喧天, 全長安爭相觀堵的盛況, 只覺恍如隔世, 兩相對比下更見落魄淒涼,但她更怕的是被相熟的人認出來, 在她背後指指點點。

  隨著馬車駛出長安,她逐漸平靜下來,甚至對洛陽的生活生出了幾分憧憬。

  東都不似長安那般冠蓋雲集,趙清暉這永安伯爵位在長安不算什麼,在洛陽卻是數得上的,洛陽權貴高門不多,卻有許多名商富賈,這些人不缺阿堵物,就喜歡巴結世族往自己臉上貼金,也難怪她姑母遷居洛陽後手面闊綽了不少,聽說趙家在洛陽市坊里有十來間大鋪子,郊外還有好幾處田莊。

  往後她便是永安伯夫人,姑母年紀大了,趙清暉是個殘廢,待她生下孩子,伯府還不是由她做主?

  阮月微想著想著,越發覺得嫁去洛陽有諸多好處,比留在長安好上許多,至於趙清暉的殘疾,忍一忍也就罷了,他自小身子骨弱,能活幾年還說不準。

  長安至洛陽八百里,途中阮月微得了一次風寒,又兼舊疾發作,想在驛道旁的客館裡歇息幾日再走,但那迎親的趙家族兄三催四催,似乎是有什麼急事,她只好帶著拖著病體繼續趕路,終於趕在七月中旬到了洛陽城。

  洛陽城比長安小一些,但富庶繁華不下於長安,永安伯府坐落於城北,附近的人家非富即貴,有許多是長安權貴在洛陽置的園宅。

  趙府降了爵,門戶不如先前的公府高大,但園宅占地卻比公府還廣,只見廊廡迴環、樓台儼然,僕從如雲,完全是世家大族的氣象,阮月微又暗暗滿意了兩分。

  馬車停穩,疏竹扶著阮月微下了車,趙家的下人已經準備好兜子。

  阮月微被趙家的下人簇擁進正院,她的姑母阮夫人從堂中迎出來,臉上掛著親熱的笑容,握住她的手道:「總算把三娘盼來了,暉兒天天和我念叨你,你若是再不來,姑母的耳朵恐怕都要磨破了。」

  阮月微先前那點忐忑和疑慮頓時煙消雲散——看來趙清暉沒把當初那事的來龍去脈告訴母親。

  她微微垂下頭,臉上飛起紅暈,羞赧道:「姑母就會取笑三娘。」

  阮夫人挽著她的手道:「我帶你去見見長輩。」

  阮月微一驚,阮夫人道:「別怕,都是我們趙家的親故,他們聽說暉兒定下婚事,都迫不及待要來看看新婦。」

  阮月微心裡難免有些不舒服,那些所謂的「長輩」八成是趙家的庶支了,就像那迎親的族兄一般,換了從前這些人她甚至懶得看一眼,如今卻要對他們笑臉相迎。

  但她不能表現出不豫,臉上帶著得體的微笑走進堂中。

  出乎她的意料,堂中除了趙家庶支的女眷,還有幾個滿身綺羅珠寶卻掩不住庸俗氣的婦人,一看神情舉止便是比趙家遠房庶支更不入流的人家。

  她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臉漲得通紅,卻是從羞赧變成了憤怒,阮夫人仿佛一無所覺,若無其事地向她介紹,這位是某家的夫人,那位是某家的少夫人……

  隨著姑母一個個介紹,阮月微的臉色越來越差,這些人的身份比她想的更低,竟有一大半是商賈家的女眷,米商、布商、皮貨商……和這些人共處一室已令她渾身不舒服,沒想到這些人見了她也不主動避席行禮,只是點頭欠身,用估量的眼光上下打量她,仿佛她是什麼貨品。

  一個衣飾華貴的中年婦人笑道:「我原先心裡嘀咕,長安第一美人不也是兩隻眼睛一張嘴,再美能美到哪裡去,見了阮夫人這侄女才知道天上神仙下凡也不過如此,我那幾個兒媳婦本來看著還算周正,和她一比就是燒火婢。」


  這話還只是正常的誇讚,立即有個粗眉大眼闊口的年輕女子接口道:「不說有沒有第二個這樣天仙似的前太子妃給你娶回家,誰有阮夫人這樣的手面,拿出五萬金下聘禮。」

  阮月微臉色不由一變,想發作,卻對上姑母告誡的眼神,只能強自按捺住,眼淚卻已在眼眶裡打轉了。

  眾人都似沒看見,轉而恭維阮夫人出手闊綽,阮夫人笑道:「親姑侄分什麼彼此。」

  先頭那婦人立即道:「要緊的是親上加親,免了多少閒氣,不像我家那幾個,還得我下力氣調.教。」

  阮夫人道:「石夫人能者多勞。」

  眾人寒暄了一陣,那石姓婦人道:「新嫁娘大老遠趕來,咱們別在這裡妨礙人家小兩口團聚。」

  阮月微臉上滾燙,手腳卻冰涼,已說不出話來。

  待人走後,阮月微的眼淚頓時落了下來。

  阮夫人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覺著委屈?

  覺著受了奇恥大辱?」

  阮月微難以置信地看著人前人後判若兩人的姑母,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嘴唇直哆嗦:「姑母……」

  阮夫人哂笑了一聲:「我知你看不上這些人,可你須得明白,你已今非昔比。」

  她的目光在她發上的金鳳釵上打了個轉,又落到她簇新的羅衣上:「如今你頭上戴的,身上穿的,從頭到腳這些東西,還得仰賴你這些你看不上的人。」

  阮月微臉色一白,她聽說過一些傳聞,道阮夫人如今明面上是在洛陽買田莊開鋪子做買賣,其實是靠著趙峻以前的關係給大商賈和朝臣牽線搭橋居中牟利。

  阮夫人接著道:「何況你看不上別人,以為別人就看得上你?」

  阮月微這時終於從震驚和打擊中恢復了些許,哭著道:「一筆寫不出兩個阮字,三娘是姑母親侄女,他們這樣羞辱侄女,姑母面上難道好看?」

  阮夫人「撲哧」一笑:「趙家出事的時候也不見太子妃和阮家理會我這個出嫁女。

  他們那些人雖是商賈人家,可賣的是貨物,至少有一口飯吃還不至於鬻兒賣女。」

  阮月微臉漲得通紅,她這才明白當初趙家出事,姑母來東宮求她幫忙,她為了明哲保身沒有出手相助,姑母原來多有怨懟,她道:「侄女那時也是仰人鼻息,事事身不由己。

  姑母既然怨侄女怨阮家,又為何要替表弟聘娶侄女為妻?」

  阮夫人冷笑道:「誰叫暉兒喜歡你,不然呢?

  你以為你真值五萬金?

  你須得記得,我出五萬金買你回來,不是因你值這麼多錢,而是因為我捨得花這些錢買暉兒開心。」

  阮月微如墜冰窟,眼淚決堤一樣往下淌。

  阮夫人道:「你不必對著我哭哭啼啼,我是你姑母,不想磋磨你,但你也得有點自知之明,往後你和那些夫人娘子往來再像今日這樣端架子擺臉色,誤了家裡的買賣,你就別怪我不念親情。」

  阮月微仍舊哭個不止,阮夫人皺了皺眉,向婢女道:「帶娘子回後院去沐浴梳洗,送到小郎君院子裡去。」

  阮月微如墜冰窟,連哭都忘了。

  阮夫人猜到她心思,哂笑道:「難道你還想再拜一次堂?」

  說罷也不看她神色,不耐煩地揮揮手:「去吧,識趣些將暉兒伺候好,如今你只有這點用處了。」

  阮月微走出堂屋時整個人都麻木了,明明是艷陽高照的七月,她卻覺得冷到了骨子裡,然而她心裡還存著最後一絲希望,雖然姑母怨她,但至少趙清暉一直對她死心塌地,阮夫人把這獨子當眼珠子一樣疼愛,只要把趙清暉的心捏在手裡,這個老婦不足為懼。

  她打起精神沐浴更衣,薄施脂粉,將自己妝扮得清麗絕俗,宛如一朵出水芙蓉——她記得趙清暉最喜歡她這副模樣。

  她攬鏡自顧,心下稍定,至少她還有美貌。

  阮夫人身邊的婢女催起來,她放下鏡子跟著她向後園中走去,趙清暉的住處在園子西北角,隱於一片海棠林中,是闔府最偏僻幽靜的地方。

  那婢女將人帶到便即告退,院子裡靜悄悄的,竟不見半個奴僕的身影,偌大的庭院裡濃蔭蔽日,大白天的也有股陰冷氣,阮月微一走進去便想起自己收到的那隻斷手,有些不寒而慄。

  她走到階前遲疑了一下,還是提起裙子拾級而上。


  房門前湘簾沉沉,沒有人守著。

  就在她躊躇時,簾內傳出一道聲音:「可是表姊來了?」

  那聲音像放久的油一樣,既膩滑又黏稠。

  阮月微道:「表弟,是我。」

  趙清暉道:「我這裡沒有伺候的人,請表姊自便。」

  阮月微只好自己打起帘子向屋裡走去。

  屋裡擺著冰山,帷幔低垂,大白天的也像黑夜一樣幽暗,她從亮處到暗處,眼睛還未適應,什麼也辨不清,腳下冷不丁被什麼一絆,便即有人從背後扶住她:「表姊小心。」

  趙清暉的身體慢慢貼到她身上,熱氣噴在她後頸。

  因為長年服藥,他的呼吸里有種奇怪的味道,阮月微身子一僵:「多謝表弟……」說著便要掙開,可趙清暉的兩條胳膊立即箍住了她的腰。

  阮月微勉強道:「許久未見表弟,我們坐下好好說說話……」

  趙清暉鬆開她的腰:「我也很想和表姊敘舊。」

  阮月微道:「屋子裡好暗,我去將帘子拉開些。」

  趙清暉道:「我不喜歡見陽光,表姊若是嫌屋裡暗可以點燈,案上有火摺子,不過表姊點燈時小心,我擔心嚇著你。」

  阮月微的雙眼漸漸適應,摸索著找到火摺子,把燭燈點燃,屋子裡漸漸亮起來,她不經意地往牆上一瞥,不由大驚失色,連連後退,差點沒將背後的屏風撞倒。

  那堵牆上貼滿了畫,那些畫乍一看像是佛寺中的地獄變,可仔細一看,畫裡那些女子受的卻不是地獄中的刑,阮月微不是未經人事的少女,略一看便知那些是什麼東西,但畫中情景匪夷所思,她連做夢都想不到。

  最讓她駭然的是畫中的女子無一例外是她的臉。

  趙清暉扶住她:「我就說過會嚇著表姊。」

  阮月微道:「這些……」

  趙清暉撫了撫最近的一幅畫;「這些都是我做的夢,我在揚州時每日都思念著表姊,只想著有朝一日能和表姊雙宿雙棲,把這些夢都變成真的。

  只可惜拜表姊所賜,我沒了右手,這些畫是左手畫的,沒能將表姊的美態傳神地畫出來。」

  阮月微嚇得臉色煞白:「我從未叫你做那種事,我還勸你別去惹桓煊,是你不聽我的勸……」

  趙清暉臉上的笑容漸漸隱沒:「表姊說得沒錯,是我自己樂意為你做這些事。

  不過讓那奴才斬草除根殺死我的是不是表姊?」

  他上前一步,伸出那隻沒了手掌的胳膊給她看:「我的那隻右手是不是在表姊那裡?」

  阮月微渾身抖得像是篩糠。

  趙清暉忽然一笑:「表姊為何這麼害怕,難道怕我報復你?

  我對你痴心一片,怎麼會報復你?

  我只想和表姊長相廝守、白頭偕老。」

  他說著又上前一步。

  阮月微踉蹌著後退幾步,一不小心踩著垂地的帷幔,跌倒在地上。

  趙清暉卻停住了腳步,笑道:「表姊放心,我不喜歡強人所難。

  你若是不願意,眼下就可以走,房門和院門都未上鎖,阿娘也不會攔著你,你可以回長安,也可以自去謀生,不過五萬金的聘禮和為舅父救急的兩萬金,自然要請舅父原封不動地還回來。」

  阮月微頓時怔住。

  趙清暉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區區七萬金貴府還是拿得出來的,大不了多賣掉點良田鋪子,不過表姊有沒有想過回去之後過的是什麼日子?」

  他頓了頓道:「自然你也可以找一處寺廟出家為尼,可是表姊這樣的人天生就該衣錦饌玉,去過那樣的苦日子真是讓人唏噓。」

  他一邊說一邊走到牆邊打開櫥門,從裡面捧出個箱子,掀開蓋子往床榻上一傾,只聽丁零噹啷一陣清脆悅耳的響聲,明珠美玉金簪鋪了一床,在燈火中熠熠生輝。

  趙清暉道:「這樣的東西應有盡有,這些本來都是你的。

  出了這扇院門,你是體面風光的伯夫人,凡是露在衣裳外面的地方,我一定讓他們完好無損光潔如玉。」

  他笑道:「表姊不妨仔細想想,若是你執意放著富貴榮華不要,非去山寺里蹉跎年華,我也只好由你去,誰叫我對你痴心一片。」

  阮月微低下頭,撇開視線。

  趙清暉眯了眯眼,拿起一根笞杖指了指其中一幅畫:「今日就從這幅開始。」

  他說著坐回榻上,指了指門道:「表姊想清楚,是從這扇門裡走出去,還是到我這裡來。」

  阮月微看了看門,門帘的縫隙里有一線微光透進來,她又轉頭看向室內,床榻上金珠寶玉耀眼奪目,與之相比那一線天光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她咬了咬唇,緩緩向趙清暉走去。

  趙清暉嗤笑一聲,用笞杖指了指那幅畫:「表姊請吧。」

  阮月微幾乎將頭垂到胸前,慢慢跪下來,她只是走投無路,有什麼錯呢?

  趙清暉向前傾身,伸出那條斷臂,用肉瘤似的東西輕輕摩挲她的臉頰:「表姊不過是想過得好些,有什麼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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