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不行的。
顧穗兒知道,騙人是行不通的。
謊話編得再圓,只要他用那種看透一切的眼神掃一眼,她馬上就得露餡了。
所以她還是低著頭,乖乖地,想做錯了事的小丫鬟一樣走進了院子。
一進去,就看到了坐在翠竹下的男人。
翠綠的竹葉下,男人一身寬鬆白袍坐在竹椅上,修長好看的手裡拿著一卷書,正低頭看著。
他應該是剛剛沐浴過的,頭髮還沒有干透,額上系一根絳紫色鑲寶石的抹帶,那絳紫色緞帶便和墨色長髮一起披散在肩上,點綴在柔軟的白袍上。
秋風偶爾起時,竹葉窸窣,他白似雪的袍角被悄悄掀起,又落下。
他修長好看的手指輕輕抬起,翻開一頁書。
顧穗兒在這一刻,忘記了呼吸。
她站在那裡,怔怔地望著眼前的男人。
她不知道原來男人可以把白色袍子穿得這麼艷美,也不知道原來有人僅僅是坐在那裡便可以有這麼優雅高貴的姿態。
腦子裡懵懵的,只痴痴看他,天與地在這一刻都不存在了,她自己也消失了,這個世上只有他。
「過來。」不知道什麼時候,男人已經放下手,抬頭招呼她。
她沒動。
聽到了,但是兩腳不聽使喚,她傻傻地看著他。
「過來。」男人依然是同樣的神情,依然是同樣的語氣,說出了同樣的話。
這次顧穗兒終於回魂了,勉強找回點力氣,抬腳,走近了。
男人微抬起頭,凝視著她,好一番把她打量。
顧穗兒一直覺得,他的眼眸像山後面黑龍潭的潭水。
不過現在,她發現好像不是的,他的眼睛裡有火,燃燒在寒水之上的火,能把人融化掉的燙。
她的心緩慢而清晰地收縮了下,握緊拳頭,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那一天,他的唇擦過她的臉。
她以為,之後他會做些什麼。
心裡是期待的。
因為期待,只要一靠近她,心跳就砰砰砰的。
可是後來她發現,他什麼都沒有做。
就仿佛那天根本不存在,就好像他的唇擦過她的臉只是一種巧合。
燙人的眼眸打量著她,她臉上辣辣的燒,低下頭,不敢再去看他。
「給我擦擦頭髮。」男人收回目光,望著一旁搖曳的翠竹,低聲道。
他的聲音和平時的清冷感不同,現在有些啞,像是剛睡醒。
「嗯。」
顧穗兒這才發現旁邊掛著一捧漢陽白巾,她取過來,細細地幫他擦拭頭髮,一縷一縷地分開,擦乾,再梳理。
擦得差不多了,顧穗兒小心地看了眼蕭珩,只見他微微閉著眼睛,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醒著。
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便站在那裡,不敢驚動他了。
誰知道他的身形微動了下,臉一側,就貼到了她。
他的臉恰恰好貼在她肚子上,輕輕的,墨黑的發緊貼在她腰側。
顧穗兒開始的時候身體有些僵硬,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後來慢慢地緩過來,她低頭看過去。
男人是極好看的,好看到她都不知道該怎麼向人描述他的好看。
她總是會想起冬天裡的雪,捧在手心裡,乾乾淨淨的美,冰冰涼涼的美,也許這就是蕭珩給她的感覺。
就在這時,肚子裡的小蝌蚪拱了拱身子,好像在翻身。
蕭珩好像感覺到了,在那一刻不動了。
肚子裡的小蝌蚪在輕輕踢了下蕭珩的臉。
蕭珩開始不動,後來便用臉磨蹭著。
隔著肚皮,顧穗兒真真切切地感覺到,這父子兩你一下我一下的,一個在外面輕蹭著感覺,一個在裡面任意踢騰拱動。
她低頭凝視著他,閉著眼睛的他睫羽垂下,微微擰眉,聚精會神。
其實她這麼腰有些累,不過她還是咬了咬唇,努力忍著。
他好像很喜歡這樣子,小蝌蚪也喜歡。
而就在這時,蕭珩抬起手,輕輕地環住她的腰,撐住了她的身子。
風吹過他墨色的發,絳紫色的錦帶在她眼前飄,她一動不動地望著貼在自己肚子上的他。
她覺得自己可以這樣站很久,站一輩子。
「怎麼不動了?」蕭珩突然啞聲問道。
「……也許累了吧。」顧穗兒猜。
「嗯。」
低低地嗯了一聲後,他沒再說什麼,起身,握住她的手,往書房裡走去。
走了幾步後,他看到了她身上的衣裳,那目光便停留了片刻。
她心虛,躲著他的眼睛。
「嗯?」他揚眉。
「我錯了……」她趕緊認錯,低低地道。
蕭珩看她乖乖認錯的樣子,倒是沒說什麼,領著她進了屋。
他是要檢查她識字進度的。
先把最近教給她的字拿出來,讓她一一指認,她低聲都念了一遍。
他沒說什麼,但是顧穗兒知道自己都念對了。
蕭珩又讓研墨,讓她練字。
學了這麼一段,她的字已經有點模樣了,雖依然生澀稚嫩,但到底橫撇捺都寫對了,也會寫幾十個字。
蕭珩又拿出一本詩集來,給她讀,據蕭珩說,這是前朝編的詞集,她慢慢地學著讀,又聽蕭珩解釋。
其實聽來聽去,她還是不太懂,裡面都是大漠風沙,都是一劍耀九州什麼的,她不知道大漠是什麼樣子,更不知道劍是什麼模樣,至於九州在哪裡,也不懂。
但她依然認真地背。
蕭珩偶爾也會淡淡地誇她一句:「你學得很快。」
她忙搖頭:「我太笨。」
蕭珩看了她一眼,沒說話,而是走到書架旁,又取了一本詩集:「再把這個都背下來。」
顧穗兒肩膀頓時耷拉下來。
她好不容易背完了一本,竟然還有另一本?
蕭槿對去桂園的事很期待,來來回回過來聽竹苑很多次。
有時候其實蕭珩根本不在家,蕭槿也過來,就無聊地坐在那裡,和顧穗兒說說話,偶爾站在院子門口處,賞賞竹子看看書的,甚至還會逗逗貓狗。
最近女學暫時歇了,她時間充足,真是不遺餘力地過來聽竹苑。
顧穗兒開始的時候謹慎小心地招待,生怕讓蕭槿這位大小姐不滿意,可是後來,她隱約總是有種感覺。
其實人家蕭槿過來聽竹苑,並不是為了來找自己玩,而是為了其他。
可是其他,到底是什麼呢?
畢竟有時候,蕭珩都不在家的。
顧穗兒站在院子裡把這聽竹苑前前後後看了一遍,依然找不到任何可能讓蕭槿這等人物喜歡的東西。
最後她只能想,也許她只是偏愛那些竹子吧,畢竟自己給她繡的竹手帕,她不是很喜歡麼?
正胡亂想著,便看到不遠處的那個身影,江錚。
從前一段時候起,蕭珩的這兩位護衛就不進院子裡,都是在外面候著。後來即使蕭珩不在家,也總是有一位日常站在外面,算是守門的?
今天輪班的是江錚。
江錚和蕭珩身形差不多,筆直地站在遠處,眼睛都不帶挪動一下的。
看著眼前的江錚,顧穗兒突然想起了自己在鄉下的那些事。
是江錚把她從村里接出來的,也是江錚把她送到府里的,可以說看到江錚,她就想起了她來時的那條路。
江錚好像感覺到了她的目光,恭敬地朝她一拜,之後繼續目不斜視了。
顧穗兒笑了笑,捧著肚子回房去了。
她發現除了依然惦記爹娘和弟弟,其實那段路,對她來說已經漸漸地要忘記了。
就在蕭槿時不時過來聽竹苑走動的期盼中,去桂園的日子終於到了。
臨出發頭一天,安嬤嬤就忙乎起來。
她開始準備各樣軟褥子痰盂等,還說天氣涼了得準備手暖爐,得做好保暖可不能凍著小夫人。
顧穗兒的肚子已經不小了,走起路來笨重,她覺得自己其實最好別去了,奈何和蕭珩提了一嘴,他卻根本沒理這個茬。
看來……必須得去了。
顧穗兒自己也開始收拾準備,她發現大著肚子的女人出個門實在是麻煩,折騰了好半天準備妥當了,才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便有一輛寬大的馬車駛進了聽竹苑附近,江錚和胡鐵都伺候在旁邊。
安嬤嬤帶著一眾丫鬟伺候顧穗兒上了馬車。
一上去,安嬤嬤喜歡得不行了:「這個馬車寬敞,比尋常府里夫人們用的都寬敞。」
這時候外面的胡鐵聽了,便搭話:「嬤嬤怕是不知,這是三爺特意弄來的,這個寬敞也穩當,走起路來不顛簸。」
江錚是個實在的,不太愛說話,便對胡鐵使眼色,胡鐵趕緊收斂了,老老實實當木頭人站在一旁,不說話了。
安嬤嬤更加高興了,偷偷地對顧穗兒小聲說:「小夫人,三爺對你可真好。」
顧穗兒也覺得蕭珩對自己好,臉上飛紅霞,抿著唇兒摸著肚子,心裡想的都是蕭珩。
安嬤嬤依然笑:「我老婆子跟著小夫人,也是有福了!」
說著間,她讓丫鬟靜月跟著在馬車上一起伺候,瑤光留在家裡看門,至於那什麼寶鴨金鳧,自然也是留家裡。
寶鴨金鳧眼巴巴地站在那裡,頗有些不喜歡,不過也沒敢說什麼。
自從那次蕭珩因為顧穗兒的事給了她們難堪,她們在顧穗兒面前算是恭敬多了。
馬車出去了聽竹苑後,一路大門敞開,甚至連門檻都給挪走,只為了顧穗兒不用下車。
走出了兩道門,就見陸青怡和蕭栩過來了。
陸青怡沒帶丫鬟,蕭栩帶了。
「我是看二姐姐帶著丫鬟,小嫂嫂你這裡懷著身子也得帶,怕到時候馬車裡坐不下。」
顧穗兒感念陸青怡的體貼,笑著道:「這個馬車寬敞,可以坐得下。」
陸青怡一看,果然是寬敞,比她家裡的那輛車還要大。
當下大家上車,顧穗兒陸青怡在那裡靠左邊窗子,蕭栩和安嬤嬤靠右邊窗子,蕭栩的丫鬟梅紅和晴月伺候在後面,負責端茶遞水拿東西。
一共是六個女人家,這馬車裡很寬裕,絲毫不覺得擠。
等到馬車出了府,走在路上,果然是穩當得很。
顧穗兒在鄉下的時候只坐過牛車驢車,那都是鄉間小路顛簸得厲害,和這種馬車完全沒法比的。
她舒坦地坐在這裡,享受著安嬤嬤細心的服侍,卻突然想起一件事。
「這馬車是出了侯府?」
「對,這是侯府的南側門。」陸青怡笑著道;「你看,那邊是正門,不過正門一般都不開的。」
顧穗兒從車帘子看過去,果然是的,這條街道似曾相識,好像真是當初江錚帶她來時的路。
她已經來到這裡一個多月了,現在才是第一次出侯府。
「這都出了侯府,大姑娘怎麼沒上來?」她納悶,明明是蕭槿最盼著去桂園的啊。
「她啊,騎馬!」
「啊?騎馬?」
這倒是顧穗兒沒想到的。
「嗯,蕭槿最愛騎馬了,平時出去,也會跟著表哥騎馬的,現在左右有三堂哥帶著,她當然不想和我們擠在馬車裡了。」
「這樣……」
顧穗兒往簾外看,果然見前方一行人中,有一個是蕭槿。
她今天穿戴和往日不同,少了繁瑣的裙裝,利索清爽,騎著一匹棗紅馬跟在蕭珩身邊,看著別樣的英氣。
「大姑娘可真了不起。」她不由感慨:「她和我們尋常女子不一樣。」
「這有什麼大不了,我們也會騎,不過我們可沒她那麼張揚!」蕭栩突然插嘴了一句,頗有些不屑。
陸青怡掃了眼蕭栩,倒是沒和她計較,淡笑了聲,才慢條斯理地解釋說:「咱們大昭國自高祖時,便置辦女學,又許女子騎馬射箭,這些年來雖然這個風氣早不如前,女子大多在家相夫教子,出行也都是乘坐馬車,可是大多都是會騎馬的,偶爾間騎一次,倒是也沒什麼不好。」
顧穗兒這才明白:「原來這樣。」
陸青怡和蕭栩也是會騎馬的,只是身為女子,凡事小心,並不會跟著哥哥去騎罷了。
馬車繼續前行,到了巷子口要拐彎的時候,那帘子便晃悠了下,顧穗兒透過帘子,看向外面。
只見騎在中間的是蕭珩。
蕭珩今天穿著靛青長袍,兩腳利索有力地蹬在馬磴子上,一手握著韁繩,好生英姿勃發。
她正靜悄悄地看著,蕭珩突然回首,朝這邊看過來。
她有些不好意思,忙放下帘子,躲馬車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