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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當時年紀小,回首已惘然

2024-08-16 23:19:59 作者: 水點飯
  東湖市,晚上十點。

  街上依舊很繁華,人流如織。

  兩邊的高樓在霓虹燈的映射下,看起來像一隻只潛伏於黑夜的巨獸。

  在這樣燈紅酒綠的氛圍中。

  一個蒼白清瘦的少年背著書包,在街邊急速奔跑著。

  他的喘息很重。

  雖竭力強撐,但速度終究逐漸慢了下來。

  看起來體力不支,已達極限。

  「謝不眠,跑那麼急幹嘛?同學一場,我們又不會吃了你。」

  身後,有人坐在車裡,輕鬆追上了他,看著他狼狽的樣子,放肆大笑。

  被逼到了死巷子裡。

  前面逃跑的少年停下腳步,回頭盯著逐漸逼近的人,神色陰鬱。

  對面有三個少年,跟他差不多年歲。

  其中一個和他一樣,都穿著東湖市一中的校服。

  另外兩個,則穿著七中校服。

  剛才說話的,是穿一中校服的那個。

  他站在最前面,牽著一條體型巨大的狼狗,看起來是這三人的頭頭。

  「跑啊,怎麼不跑了?」

  牽狗那位用貓逗老鼠的目光看著前方,笑聲戲謔。

  隨即,他鬆了松繩子。

  腳下那隻狼狗不知得到什麼指示,竟猛地伏低四肢,吠聲低沉,對著前方露出森白獠牙。

  「黃為,你別太過分了。」

  被逼到角落的少年解下書包,蒼白的五指攥緊帶子,擺出一副防備姿態。

  「過分?」

  黃為低笑,轉頭問左右兩邊穿七中校服的少年:「我過分嗎?我做什麼了?」

  「謝不眠,別這麼不識好歹,咱們同學一場,為哥只是想和你敘敘舊。」其中一名穿七中校服的學生挑眉道。

  「是啊小謝,」另一人長了一張老實臉,幫腔勸道,「咱們小學初中都在一個學校,你還信不過我麼?」

  「敘舊?」

  謝不眠低低笑了,抬眸,神色隱含譏諷:「不就是想我主動退出這次江大的特招麼?」

  聽他如此開門見山。

  對面三人一怔。

  那名叫黃為的少年率先反應過來,臉色轉冷,語調輕蔑道: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也不跟你繞彎子了。一句話,要多少錢?」

  本是羞辱人的一句話。

  卻見謝不眠扯了扯嘴角,眸色奇異地盯著他:「多少錢都可以?」

  黃為沒料到他今日這樣識時務,笑了:「只要你肯把名額讓出來。」

  「那把龍仁醫院給我吧。」謝不眠輕聲道,眸光譏誚。

  黃為一愣,隨即勃然大怒。

  龍仁醫院是他家家業的根基。

  謝不眠這輕描淡寫一句話,是要他家老底啊?

  看見黃為瞬間難看的神色,被逼在牆角的清瘦少年已經禁不住低低笑了起來。


  明明被逼入絕境,勢單力孤,他卻還敢火上澆油,骨子裡隱約透出幾分歇斯底里的瘋狂來。

  這笑聲迴蕩在昏暗的小巷裡,像是一個個清脆的巴掌直直扇在黃為臉上。

  他面色瞬間變得陰沉至極。

  「啊呀。」黃為輕呼一聲,似是一個不小心,繩子鬆了。

  腳下的狼狗卻像是得了什麼指示,猛地超前撲去。

  暗夜陋巷,巨大的陰影迎面罩來。

  謝不眠瞳孔一縮,五指猛地攥起書包帶子,狠狠朝前砸去!

  那狼狗被他打得慘呼一聲,一個翻滾摔在地上。

  但到底皮糙肉厚,又很快爬起,似被激怒了,一口撕咬在書包上。

  一人一狗拉扯間。

  巷子裡響起黃為假情假意的聲音:

  「哎呀呀,鴻福太不聽話了,怎麼自己跑了?都怪我沒拉住,你們兩個還不快把鴻福找回來,萬一咬傷人怎麼辦?」

  「為哥別擔心,我們這就過去把鴻福牽回來。」

  「謝鴻福,鬆口!鬆口!」

  另外兩人一邊笑一邊上前。

  謝不眠聽見這聲,卻似是怒極,眼尾微微發紅,連指尖都在顫抖。

  「閉嘴!」

  「怎麼了謝不眠?」一人詫異道,「我們叫自家狗呢,你別不知好歹。」

  剛說完這話,他又故作恍然道:「哦,差點忘了,你那相依為命的瘸子爺爺,是不是也叫謝鴻福啊?」

  喊到鴻福這個名字,地上剛被甩開的狗忽然發出「汪」的一聲回應。

  那人發出爆笑,繼續喊道:「鴻福!」

  「汪!」

  「謝鴻福!」

  「汪汪!」

  「哈哈哈哈……」

  一人一狗逗趣,謝不眠卻渾身顫抖。

  滔天的憤怒終讓他拋卻了殘存的理智,從口袋裡掏出一柄摺疊刀,朝一人一狗撲了過去。

  「臥槽!你還有這玩意兒,行啊,比以前有種多了。」

  那人卻不慌,輕鬆避開。

  他身量高大,初中時就和謝不眠一個班,知道他體弱多病,如今再逞兇鬥狠,也不過徒有其表罷了。

  「鴻福!」

  狼狗掉頭一口咬上了謝不眠的手臂。

  旁邊的人立馬上前奪刀。

  他力氣大,摺疊刀很快便易主。

  刀已落入他手中,謝不眠竟一副置生死於度外的模樣,不懼他背後偷襲。

  反而雙手專注地死死掐住狼狗脖子,發了狠般要勒死這狗東西,不管旁人怎麼拳打腳踢都不鬆手。

  這時,那一臉老實相的同學嘆了口氣:「小謝,快鬆手,讓我們把鴻福帶走,免得它發狂,鬧到不可收拾的境地。」

  一句一句,似都是在為與狗搏鬥的老同學著想。

  謝不眠卻似瘋了般完全不聽勸。

  「我讓你們——閉嘴!」


  「哎呀~」拿著手機錄像的黃為故作驚訝地喊了聲,「打人啦。」

  霓虹燈照不到的陰暗小巷裡。

  沒人知道前因後果。

  只見幾個高中男生扭打在一起。

  此時已近午夜,這地方偏僻,路過的行人漸少。

  即便偶有路過,也腳步匆匆,都懶得招惹這些麻煩。

  ……

  與此同時。

  距離巷口一百多米的人行道上,有一男一女並肩而行。

  看年紀和打扮,應是這附近的大學生。

  女生一頭天然卷的齊頸短髮,長得很是漂亮,眼型偏圓,烏溜溜的,轉動間精神氣十足,讓她在這午夜時分也顯得朝氣蓬勃。

  天氣寒冷,空中似有雪要落下。

  她戴著手套還不住用嘴哈氣,一邊哈氣一邊搓手,整張臉差點埋在白蒙蒙的霧氣里。

  見她這樣,旁邊與她並肩而行的男生有幾分忍俊不禁。

  「知道冷了?」他眉梢揚起,眸中含笑,瞳仁像一塊通透的琥珀,格外漂亮。

  「廢話!」女生聽了這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都是血肉之軀,你不冷啊?」

  「你還知道自己只是血肉之軀啊?」男生嗤笑,仗著身高優勢拍小狗似的拍拍她的腦袋,「看來這次在醫院躺這麼久沒白躺,總算有點收穫。」

  瞧瞧,這嘴損的,人言否?

  這是該對剛出院病人說的話嗎?

  女生剛才迫不得已,隨著他一拍一拍,腦袋被迫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

  這會兒更是忍不了了,氣呼呼地「啪」一下打掉他的手。

  冷笑:「躺醫院怎麼了?分分鐘出院又是一條好、」

  話到此,她微微一頓。

  唔,好像用「漢」不太對?

  話到嘴邊,下意識一轉,從「好漢」轉成了「好女」。

  分分鐘出院又是一條好女!

  唔,有點奇怪。

  嘛算了,先將就用吧,理工女一時詞匱也正常。

  女生眨了眨眼,這宣言落地鏗鏘有力!

  「噗嗤!」看她昂首挺胸豪氣干雲的模樣,聽著她的「一條好女」宣言,旁邊的男生再也止不住笑意,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擦了擦眼角,哈哈大笑起來。

  他聲線好聽,就連笑聲也易讓人倍感舒暢。

  當然,如果這笑不是嘲笑她的話。

  女生黑著臉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笑死你得了。」

  說完自己生著悶氣,加快腳步,往前噠噠噠走去。

  這會兒宿舍樓肯定進不去了。

  等會兒回了學校,還得硬著頭皮敲窗或是打電話把阿姨叫起來開門。

  她想到那位號稱「鐵面門仙」的宿管阿姨,便覺得有一股寒意自背脊傳來,腳下的步子又不自覺加快了幾

  分。

  沒走幾步,天空忽有紛紛揚揚的白色絮狀物落下。


  才剛說估計要下雪,這會兒竟真就下了。

  東湖市的雪,可真是難得。

  今年冬天也未免太冷了吧。

  女生搓著手微微一頓。

  就在這時。

  身後忽然有什麼東西罩了過來。

  一件黑色大衣,還依稀帶著幾分溫熱體溫和莫名香氣。

  男性尺碼,一米八幾的大高個兒穿都是中長款,更別說她了。

  下擺差點拖地,如今將她整個包裹住,倒真暖和不少。

  女生回首。

  看見男生不慌不忙地將手插進口袋,低眉望來,唇角扯出一個惡劣的笑:「放心,這件便宜,弄髒了不要你賠。」

  女生剛升起的一秒鐘感動瞬間消弭於無形。

  她將衣服拽下,往他手裡一丟,咬牙笑道:「既然這麼便宜還是留給你吧,畢竟布料多,有它罩著,省得你等會兒在雪地里撒歡的時候濕了身。」

  用「撒歡」這個詞,看她的眼神,可不像什麼好形容,許是將身邊人比喻成動物了。

  也許是一條在雪地里撒歡的狗也說不定。

  這是在罵他狗呢。

  男生低低一笑,倒也不生氣,懶洋洋地將衣服往旁邊欄杆上一搭:「走吧。」

  說完,當先往前行去。

  這冬日的大衣,說丟就丟,像只是在丟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一樣。

  女生一愣。

  她深知對面男人家境,普通人的大衣都很貴,他穿身上的怎麼可能便宜?

  也許是五位數?也許是六位數?總不能是七位數吧?

  女生不確定。

  她貧瘠的想像力想像不出來。

  但總歸是不少錢了。

  「哼,丟就丟,你以為我會幫你撿麼?」女生嘀咕了句,拔腿就走。

  剛走沒兩步。

  她嘆了口氣,趕緊轉身將那大衣抱在了懷裡。

  沒辦法,這摳搜的性格一旦養成,可真要命啊。

  她真不是心疼衣服,她是心疼錢呀!

  「你瘋啦?這麼多錢說扔就扔?」她抱著衣服小跑幾步,趕緊追上前面那男生。

  原來不知何時,對方早已停步,正站在那兒等她呢。

  眸中含笑,似是早料到以她的性格,會有此一出。

  狗!真狗啊!

  女生恨得牙痒痒,冥冥中竟真似聽見了狗叫。

  「汪!」

  嘶,瞧瞧,氣得都幻聽了。

  「汪汪!」

  別叫了!

  「汪汪汪!」

  嗯?不是幻聽?女生一愣,循著叫聲來源走了幾步,探頭看去。

  一條極昏暗的小巷。

  一般人或許還需要花點功夫才能看清楚。

  但她自幼視力極好,幾乎一掃之下,便將裡面的情況看了個分明。


  裡面竟有幾個高中男生在打架?

  還是三打一?額不對,外加一條狗!

  那被打的男孩身形清瘦,鼻青臉腫的,滿臉是血。

  纏鬥於三人一狗中間,幾乎全程沒有站直過。

  不是這裡挨一拳便是那裡挨一腿,身上竟還有不少咬傷。

  象徵著青春與希望的藍白相間校服,都被濺上了斑斑血跡。

  女生眼睛猛地瞪大,這是……校園暴力?

  她「噌」的一下怒了,立馬便要衝出去。

  臨去前,手腕忽被人抓住。

  「你幹什麼?」她看向身旁阻攔自己的男生,瞪眼道。

  「你幹什麼?」男生斜眸睨了眼巷子裡的動靜,目無波瀾反問道,「剛從醫院出來,又想進去?」

  前段時間就吃個沙縣的功夫,都能把自己折騰進醫院。

  也是沒誰了。

  一刻不讓人省心。

  「你沒看見前面有人在霸凌同學麼?」女生眯了眯眼,低低道,「這種時候,你難道要我視而不見?」

  說完,她甩開男生的手,頭也不回地道:「記得報警。」

  「就知道勸不住你。」被甩開的男生無奈嘆了口氣,一邊跟上去一邊從口袋裡摸出手機。

  ……

  暗巷裡。

  被三人合揍的少年已經蜷縮在地,已暈過去,再也爬不起來了。

  黃為站直身體,用指尖抹掉自己臉上被他發狠抓出來的血槽,吐了口血水在那他身上。

  「媽的,老子小瞧你了,越來越厲害了哈。」

  說完尤是不解氣,又狠狠踹了一腳。

  這一腳正中腹部,少年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竟又被踹醒了。

  他五指抓地,動了動,試圖再次站起來。

  然而渾身劇痛,讓他即便用盡全力,也只是顫顫巍巍勉強靠牆坐起。

  「姓謝的,你不會真以為你能反抗老子吧?」黃為眸光一閃,拎著狗繩笑道,「你猜我家狗怎麼就叫謝鴻福呢?」

  他見地上少年猛地抬起頭,恨不得喝他血的表情,哈哈大笑。

  「好巧不巧,你爺爺在我家醫院當清潔工呢。」

  謝不眠一愣。

  爺爺只歡天喜地地說他找了個清潔的工作,每日早早就出門了,卻原來是在醫院裡搞清潔?

  黃為嘖嘖搖頭:「一個老不死的,還是個瘸子,要不是看在你的關係上,我可不會收留他。臉皮也是真厚,竟還敢來應聘,看來你們謝家是一脈相承啊。」

  「哦對了,你猜怎麼著,招人那天我剛好新到了這條狗,我當著你爺爺的面兒給它取這名字,你爺爺還得點頭哈腰賠笑叫好呢,僅僅因為我給他開的薪水比旁人要高出兩千。」

  「就區區兩千塊錢哈哈哈哈!」

  兩千塊就能讓人當狗!

  黃為笑得放肆極了:「你家是不是很缺錢啊?」

  「不過我看你今天很爆種啊,該不會你們謝家一家的種全爆在一個人身上了吧哈哈哈?」


  「哦也是,一個窮的都快揭不開鍋了,還敢跟老子爭名額呢。」

  他每說一句,對面那少年便憤怒一分,痛苦一分。

  黃為似是很欣賞他這份苦痛,津津有味地看了一會兒。

  隨後退了幾步,眸光轉冷道:「識點兒相的,把江大名額給我讓出來,不然我可不敢保證你爺爺的『高薪』工作了。」

  他特意把高薪兩個字咬得很重。

  言下之意,你爺爺這麼沒種的人可看重得很呢。

  不想讓你爺爺痛苦難過,你該知道該怎麼做吧?

  教訓完人,黃為心情總算轉好。

  牽著狗就要轉身離開。

  他早打聽過這爺孫倆感情極好,謝不眠不會棄他爺爺於不顧的。

  這位謝同學,因為在校成績極好,經常能搶他的風頭。

  黃為特意調查過他的身家背景。

  知道他自幼父母離婚,後來父親死於工地意外。

  這樣的背景,簡直窮人模板了,沒什麼好在乎的。

  人的命運,絕大多數從出生便註定了。

  他一邊走,一邊勾起唇角。

  然而沒走幾步,忽然一愣。

  只見前方陰影中,忽然走來一個女生,沉著臉,只瞥了他一眼,便要越過他身邊。

  瞧模樣和穿著,應該只是個普通大學生。

  這麼晚了,她一個人往這死胡同走幹什麼?莫非是來……見義勇為的?

  一個女人?見義勇為?

  黃為被自己這個想法逗笑了。

  別說,這女的長得倒是不錯。

  他囂張慣了,伸手一攔:「幹什麼美女?來找我的?」

  「我找他。」女生看了眼角落裡遍體鱗傷的少年,淡淡道。

  「找他?」黃為眸光一閃,「你認識他?」

  女生忽然轉身,直勾勾盯著黃為。

  半晌,直到黃為都覺得有幾分古怪和頭皮發麻時,她才轉過頭去,淡聲道:「我是他姐。」

  「噗嗤~」黃為這回是真笑了。

  他覺得這個女人是故意來找茬兒的。

  眼見那人要從自己身邊過,他忽然再次伸手,一把抓住她手腕,低低道:「這位美女,前面是死路。」

  女生也是個暴脾氣。

  深夜暗巷,面對幾個剛經歷過鬥毆的兇狠男人,竟是一點不懼。

  「啪」一巴掌打掉了黃為的手

  。

  隨後不待眾人反應,便上前要去攙扶那受到重創的少年。

  眼見前面男生難看的臉色,她冷笑道:「一中的?小弟弟,真是不得了啊,高中生就會學人家流氓地痞打架鬥毆了?放心,我已經報警了,你的學校老師同學很快就會知道你的壯舉的。」

  一中是市內名校。

  與旁邊那倆七中的不同,能上東湖一中的學生,都是全市成績拔尖之人。

  瞧他那裝模作樣的樣兒,應當還是要臉的。


  她剛才無意聽見幾句。

  看來是為江大名額在爭。

  在她看來,這種行為簡直幼稚至極。

  一個招考名額而已,不成的話,還有高考啊。

  打成這樣多少帶點私怨了。

  女生說完,便見對面那牽狗男孩面色一變,握狗繩的手顫抖似的微微一松。

  「嘖,年紀輕輕的就得了帕金森麼,連個繩都牽不住?」一句譏諷聲響起。

  同時,一隻五指修長的手忽然從後面探來,迅速又精準地接住了狗繩。

  那狼狗兇猛,見狗繩落入陌生人手中,張嘴便要咬。

  然而新來的男生似乎訓狗很有一套。

  繩子先是松垮,待狗張嘴要咬到人時,忽然猛地一緊,一提。

  狼狗脖子便被套死,發出慘呼。

  反覆幾次。

  這欺軟怕硬的畜生便學乖了,再不敢造次。

  「哪兒來的——」見一個兩個莫名其妙跑出來多管閒事,黃為怒起,正要罵人。

  卻見一道光照在那訓狗的男生身上。

  原來,是那倆七中學生第一時間打開了手機手電筒。

  「怎麼?」微光中,男生垂眸看向黃為,劍眉微揚,面上含著懶散的笑意,「你要指教指教我?」

  看清他的臉,黃為猛地一僵,將脫口的話頓時哽在喉中。

  瞧神色,他似乎認得這人。

  男生瞧他這一副突然啞火的慫樣,輕嘖一聲,目含譏諷地上下打量他一眼:「認識我?」

  黃為袖子下的拳頭微微一緊。

  這人不一定認識他,但他確實認得對方。

  畢竟他爸從小就教過他,哪些人不要輕易招惹。

  在他僵滯的時間內。

  對面男生掃過暗巷中垂頭靠牆的少年,忽然,眸光微閃。

  他竟也似手抖般一鬆手,繩子脫了。

  這男生往前提步時,又好像一不小心,踢到了那狗。

  狗被他這一不小心,踹到那低垂著腦袋一動不動的少年身邊。

  只是一剎。

  眾人都沒反應過來,那少年已經用剛才不知從誰身上重新摸回來的刀,一把狠狠插進了狗脖子。

  鮮血如注。

  再次飆了他一頭一臉。

  將一瘦弱少年,在這陰暗陋巷,襯得如森羅惡鬼一般。

  近在咫尺的女生看著這一幕,簡直驚呆了。

  她愣愣回頭。

  黃為已經尖叫一聲,氣得撲了過來。

  另外兩個七中學生似是嚇到了,一時僵在原地。

  在場眾人,只有一個男人,還能發出果然如此的低笑,頗有幾分漫不經心的味道,聽起來像是看了一出好看的戲,玩兒了個好玩的遊戲,僅此而已。儘管這一地血色和大家打架鬥毆的滿身傷口極為怖人,看起來一點都不好笑。

  笑聲中。


  外面,警車鳴笛聲到了。

  女生一把制止住撲過來的黃為。

  她生怕對面那情緒激動的少年暴起,像殺狗一樣殺人。

  因為看起來情況嚴重,警察將所有人都暫時帶走了。

  做完筆錄。

  女生和男生這才起身,準備離開。

  離開前,看見那遍體鱗傷的少年一個人孤零零坐在椅子上。

  本來他該被送醫院的,但這人不知為何,死倔,就是不去,還急著要回家。

  女生有些不忍。

  摸了摸口袋,摸到一顆巧克力,走過去,遞給他。

  少年抬頭,愕然看了她一眼。

  這女人怕是有點大病。

  哪個腦子正常的人會在那種時候,闖進來救人?

  他覺得可笑,他想笑。

  半天沒伸出手去接。

  女生皺了皺眉,這臉被血糊住了,莫非腦子也被血糊住了?

  算了,瞧那殺狗的德性,也不是需要人同情的傢伙。

  她「啪」一聲將巧克力拍到少年手中,淡淡道:「江大而已,丟就丟了。怎麼?是我們東大站得不夠高嗎?」

  說完,乾脆利落地轉身離去。

  謝不眠怔怔看著那奇怪女人的背影。

  只聽那女生旁邊的男生似乎在笑她:「莫曉,看來你又做了件吃力不討好的事兒,人家可半點沒領你的情。」

  「差不多得了,」女生似乎有點生氣,「要不是你,人家能殺狗?」

  「被你看出來了?」被拆穿故意所為,男生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

  「人家小學弟還很年輕,未來還很長,前途光明著呢。」女生悠悠嘆道,「你以為誰都跟你這陰暗爬行的缺德傢伙一樣?」

  兩人似乎很熟悉,互懟習慣了,男生也不在意,只譏諷道:「人還沒考進東大呢,就小學弟了?」

  說完提速,自來熟地從旁邊抽了一把傘,扔下幾張紅鈔,撐開,頂著風雪走了出去。

  「姜晞你等等我!」女生急了,匆匆追上去,「你把傘給我放下!有點公德心OK?」

  冬日,大雪夜。

  鵝毛如雨,離得很遠了,還依稀能從風聲中聽見兩人吵吵鬧鬧的聲音。

  ……

  警廳內,椅子上。

  少年怔怔看著手中巧克力。

  剝開。

  含入口中。

  心裡想著剛才那人的話,東大?本市的東湖大學?

  「好甜。」他不喜吃甜食,蹙了下眉,半晌,還是咽了下去。

  好甜,他實在不喜歡吃甜食。

  不過,東大,可以一試。

  但是現在,他得快點,趕緊走了。

  少年看了眼天色和鐘錶,太晚了。

  必須趕緊回家。

  這麼大的雪,爺爺一定會出來接他的,沒接到,就會到處找他,爺爺又沒手機。


  少年偷偷溜了出去。

  不顧疼痛,一路狂奔。

  風在耳畔呼嘯而過,他呼出的熱氣與雪花交融在一起,氣流帶著共同起舞,像暗夜中躍動的精靈。

  那正義感泛濫的女人雖然蠢,但有一句話說得沒錯。

  他還年輕,未來一片光明!

  少年越跑越快,像是要飛起來一樣。

  十字路口,街上行人已經稀少。

  忽然,他猛地頓住。

  只見前方,一輛貨車冒著風雪在拐彎。

  一名正在焦急過馬路的老人卻並未注意到。

  世界好似停滯了一秒。

  少年分不清這是世界停滯的一秒,還是他大腦停滯的一秒。

  只知道這一秒前後,天翻地覆。

  他失去了這世上唯一得到過的愛。

  ……

  這是一個各種小團體、小勢力混亂駁雜的聚居區。

  這個聚居區沒有圍牆,沒有管理。

  來往出入的,都是一些流氓團體,和遊民。

  他們交易,互相捕獵,或報團取暖,在這個殘酷的末世里,像陰溝里的老鼠一般,苟延殘喘,苟且偷生。

  一間被清理過的民房。

  這是二樓,門窗緊閉,連縫隙都用膠帶鎖死。

  因為蚊蟲成為了病毒的攜帶者。

  這種謹慎的處理方式在末世後已司空見慣了。

  此刻,窄小的單人床上,一個男人忽然從睡夢中驚醒。

  又夢到以前了。

  他坐在床沿,望著外面灰濛濛的天色怔愣半晌。

  是高中時候的事,明明還不到十年,卻久遠得像上輩子一樣。

  後來,他果真考入了東大。

  校園裡偶遇那人,或者說,那倆人,他們早已不記得他了。

  他早已習慣了。

  從出生起好像就是這樣,他在所有人的人生中都是過客。

  誰曾想,造化弄人。

  世界末日來了。

  陰差陽錯,竟成了一個團隊。

  他記得鮮血的味道,每次那種嗜血衝動在體內涌動的時候,便會想起那夜。

  明明是

  至冷的冬夜。

  拿起屠刀,熱血濺在臉上,他仿佛靈魂都顫慄起來。

  沒錯,顫慄,就是半感染者嗜血渴望的代名詞。

  所以第一次,他很從心,並未克制。

  有一便有二,便有三,便有四,便有無數次。

  一路同行,他一直遊走在眾人邊界之外,他知道自己是不同的,終是過客。

  然而顯然,莫曉那個蠢女人不這樣想。

  她竟試圖勸說他克制。

  克制,像那夜一樣麼?

  謝不眠覺得可笑,他想笑。


  但也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可笑心理,有段時間,他竟真的在嘗試克制。

  雖然很艱難。

  就像那夜草原邊際,一群野狼,姜晞竟讓他下車去與狼群對峙。

  他當時怎麼說的來著,他說不行,自己怕狗。

  是啊,他怕,他怕自己克制不住,克制不住殺狗剝皮撕肉的欲望,就像克制不住嗜血的欲望一樣。

  怕狗?他怎麼會怕狗呢?真是個笑話。

  最笑話的事還在後面,他竟真學那個女人克制了一路,萬分艱難。

  唉,蠢果然是會傳染的。

  只是命運就是喜歡這樣一次又一次捉弄人。

  進牛頭嶺之前,那人說拿他當朋友,他還想著今後有機會,或許真能——

  好吧,是他想多了。

  他醒來時,已經到了牢里,被當成怪物一樣,成為了實驗體。

  好在,他似乎又是幸運的。

  沒待多久便獲救了。

  謝不眠感覺自己好像一直在被一股力量推著走,他記不清自己又殺了多少人,但他認得清那些人看他的噁心嫌棄憎惡害怕仇視的眼神。

  這一次,終究是分道揚鑣了。

  他沒有選擇同行。

  也許,以前是他錯了,有些奢望,本不該存在於他這種人身上。

  是時候選一條新的路了。

  可笑,這條新路並未平順多久,而且,這也並非他一個人的路。

  路上遇到一夥軍隊和他們護送的難民,許是一路顛沛流離,令劉泉泉那傢伙起了歸順的心思。

  謝不眠心底冷笑。

  看著吧,怎麼可能呢?

  同為人類都能互相折磨傾軋。

  人與他們這些嗜血的怪物,又怎麼可能和睦相處呢?

  果然不出他所料。

  那一夜,本打算作壁上觀的謝不眠,中途卻突然轉變主意,殺了一個人。

  一個難民。

  他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遇到了,以為他早該死在那場災難中了。

  沒想到,竟被軍隊救了,就在那伙人中。

  黃為!

  他又殺人了,眾目睽睽之下,以狩獵的方式,以極其殘忍的方式!

  這下好了。

  熱血噴涌的那一刻,他腦中竟霎時蹦出一個念頭:永遠回不了頭了。

  他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為了活著,為了生存。

  日日與血為伴,身體內的躁動愈發明顯和頻繁。

  謝不眠有時候都分不清,滯留天眼附近不走,他真是為了活著?為了生存?

  還是為了親眼看一看,那群明明是半感染者的人。

  那另一條道上的人,能否最終走向光明。

  可那個女人,好像生下來就是奔著光明而去的。

  謝不眠又覺得自己可笑了。


  最後一戰是他輸了,總該結束了吧,就在這裡結束吧。

  他想。

  然而,姜晞竟放了他一條生路。

  他了解那人的秉性,從高三那年的冬夜就了解。

  姜晞心底,有一隻惡魔。

  他故意放跑了自己,為什麼?

  謝不眠瞬間意識到,他是不是也把自己心底的惡魔放出來了?

  逃亡路上,一直陰鬱的少年首次露出暢快的笑意。

  他真的很想看看,裡面那群人的表情,尤其是,那個女人的表情。

  笑意未及眼底,又忽而暗淡。

  只可惜,再也看不見了吧。

  那些房車暖黃壁燈下擠在一起的晚餐讓人皺眉,那些車內嘈雜之人的歡聲笑語惹人心煩,那些麻煩的團隊協作並肩作戰聽著噁心……

  再也看不見了吧。

  他的人生,本不該有這些。

  ————————————————

  「這就是天眼基地啊!」

  向風向雨兩兄妹剛進來時,差點沒手舞足蹈。

  嘶!帥氣優質的小哥哥還活下來不少嘛!嗯!人類的未來果然一片光明!

  向雨樂呵呵想道。

  唉,跟漂亮小姐姐們分開了,好惆悵啊。不過沒關係,馬上就能再見的!

  向風美滋滋想道。

  憑自己一手出神入化的射箭技術,還怕進不了野草營?

  兩人跟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齜著個大牙看了一路笑了一路。

  可很快,他們笑不出來了。

  郭叔不准他們當兵,把他倆趕回學校了。

  說什麼他倆還只是孩子,應該先回學校接受教育。

  可惡!為什麼都世界末日了還要學習!

  學了幾天就學不下去了。

  可惡!學什麼習!中學生就該掀桌拯救世界!

  向風背著向雨悄悄參了軍,向雨背著向風偷偷報了名。

  倆兄妹在天眼邊防軍的新兵營里相見時,傻了眼。

  在新兵營里的日子,他們聽了許多關於大人的故事。

  最多的,除了那神奇的只招收半感染者的野草營,還有血獵團,以及——

  那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姜晞。

  耶!那不是晞哥嗎?他們認識誒認識誒!

  只是,這名字在各種故事中,逐漸被賦予了一層神話的色彩。

  以前熟悉的人,好像逐漸變得陌生。

  漸漸遠離。

  遠得明明同在一個基地,卻像是相隔天涯。

  就連郭叔也是。

  倆兄妹跟他賭氣,一直沒把自己參軍的事情告訴他,憋著口氣要給他驚喜呢。

  哈哈!也許是驚嚇!不管怎麼說,到時候郭叔那張臉上的神色一定十分精彩。

  兩兄妹想到這裡,就樂不可支。


  只可惜,他們還沒等到那時候,卻等到了郭叔的死訊。

  他、死了?

  那個末日下,一直像父親像兄長一樣照顧他們的郭叔,死了?

  怎麼會呢?不是到天眼基地了嗎?不是避難所嗎?不是安全了嗎?

  怎麼會呢?

  兩人茫然立在永進碑下,似乎這會兒才發現,這裡好多好多名字啊。

  他們一眼看見了那個最新的。

  郭衛民。

  死亡是冰冷的,沒有實感的。

  他們沒有見到屍體,一直都不肯相信,郭叔已經死了。

  直到……

  時間。

  長長久久的不見,時間總會告訴這群該長大的孩子,有人已經永遠離開了。

  後來年復一年,那碑上的名單每年都會增加。

  兄妹倆常常去那兒駐足觀看。

  看得最多的,還是郭衛民這個名字。

  直到某一天,他們發現一個失魂落魄的女人。

  好久不見了呀。

  他們認出她來。

  也許她早已不記得他倆。

  但她的名字,每時每刻都能通過各種故事傳到他們耳中。

  他們在送兵隊伍里看過她出征前的意氣風發,在沿街百姓的人流中看過她歸來時的衣袂帶風。

  一身野草營的制服,時刻筆挺的身軀讓她像一柄無堅不摧的利劍。

  可是這一刻,這柄劍似在悲鳴。

  他們從未見過她那樣茫然、彷徨、無助的時刻。

  原來,堅強如山嶽的人,也會有瀕臨崩塌的時候。

  向風向雨不知道自己是以何種心情回到宿舍的。

  也許他們只是普通的小兵,與那些頂在最前方神一樣的大人物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也許剛開始的參軍只是嬉鬧,只是覺得好玩。

  但這一日過後,他們忽然感受到了自己肩上沉甸甸的擔子。

  大家都是人,都是在這個末世苦苦掙扎求生的人。

  這個世上,沒有誰生而為神。

  能讓人成為神的,是那些平凡而偉大的信仰、執著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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