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湖市,晚上十點。
街上依舊很繁華,人流如織。
兩邊的高樓在霓虹燈的映射下,看起來像一隻只潛伏於黑夜的巨獸。
在這樣燈紅酒綠的氛圍中。
一個蒼白清瘦的少年背著書包,在街邊急速奔跑著。
他的喘息很重。
雖竭力強撐,但速度終究逐漸慢了下來。
看起來體力不支,已達極限。
「謝不眠,跑那麼急幹嘛?同學一場,我們又不會吃了你。」
身後,有人坐在車裡,輕鬆追上了他,看著他狼狽的樣子,放肆大笑。
被逼到了死巷子裡。
前面逃跑的少年停下腳步,回頭盯著逐漸逼近的人,神色陰鬱。
對面有三個少年,跟他差不多年歲。
其中一個和他一樣,都穿著東湖市一中的校服。
另外兩個,則穿著七中校服。
剛才說話的,是穿一中校服的那個。
他站在最前面,牽著一條體型巨大的狼狗,看起來是這三人的頭頭。
「跑啊,怎麼不跑了?」
牽狗那位用貓逗老鼠的目光看著前方,笑聲戲謔。
隨即,他鬆了松繩子。
腳下那隻狼狗不知得到什麼指示,竟猛地伏低四肢,吠聲低沉,對著前方露出森白獠牙。
「黃為,你別太過分了。」
被逼到角落的少年解下書包,蒼白的五指攥緊帶子,擺出一副防備姿態。
「過分?」
黃為低笑,轉頭問左右兩邊穿七中校服的少年:「我過分嗎?我做什麼了?」
「謝不眠,別這麼不識好歹,咱們同學一場,為哥只是想和你敘敘舊。」其中一名穿七中校服的學生挑眉道。
「是啊小謝,」另一人長了一張老實臉,幫腔勸道,「咱們小學初中都在一個學校,你還信不過我麼?」
「敘舊?」
謝不眠低低笑了,抬眸,神色隱含譏諷:「不就是想我主動退出這次江大的特招麼?」
聽他如此開門見山。
對面三人一怔。
那名叫黃為的少年率先反應過來,臉色轉冷,語調輕蔑道: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也不跟你繞彎子了。一句話,要多少錢?」
本是羞辱人的一句話。
卻見謝不眠扯了扯嘴角,眸色奇異地盯著他:「多少錢都可以?」
黃為沒料到他今日這樣識時務,笑了:「只要你肯把名額讓出來。」
「那把龍仁醫院給我吧。」謝不眠輕聲道,眸光譏誚。
黃為一愣,隨即勃然大怒。
龍仁醫院是他家家業的根基。
謝不眠這輕描淡寫一句話,是要他家老底啊?
看見黃為瞬間難看的神色,被逼在牆角的清瘦少年已經禁不住低低笑了起來。
明明被逼入絕境,勢單力孤,他卻還敢火上澆油,骨子裡隱約透出幾分歇斯底里的瘋狂來。
這笑聲迴蕩在昏暗的小巷裡,像是一個個清脆的巴掌直直扇在黃為臉上。
他面色瞬間變得陰沉至極。
「啊呀。」黃為輕呼一聲,似是一個不小心,繩子鬆了。
腳下的狼狗卻像是得了什麼指示,猛地超前撲去。
暗夜陋巷,巨大的陰影迎面罩來。
謝不眠瞳孔一縮,五指猛地攥起書包帶子,狠狠朝前砸去!
那狼狗被他打得慘呼一聲,一個翻滾摔在地上。
但到底皮糙肉厚,又很快爬起,似被激怒了,一口撕咬在書包上。
一人一狗拉扯間。
巷子裡響起黃為假情假意的聲音:
「哎呀呀,鴻福太不聽話了,怎麼自己跑了?都怪我沒拉住,你們兩個還不快把鴻福找回來,萬一咬傷人怎麼辦?」
「為哥別擔心,我們這就過去把鴻福牽回來。」
「謝鴻福,鬆口!鬆口!」
另外兩人一邊笑一邊上前。
謝不眠聽見這聲,卻似是怒極,眼尾微微發紅,連指尖都在顫抖。
「閉嘴!」
「怎麼了謝不眠?」一人詫異道,「我們叫自家狗呢,你別不知好歹。」
剛說完這話,他又故作恍然道:「哦,差點忘了,你那相依為命的瘸子爺爺,是不是也叫謝鴻福啊?」
喊到鴻福這個名字,地上剛被甩開的狗忽然發出「汪」的一聲回應。
那人發出爆笑,繼續喊道:「鴻福!」
「汪!」
「謝鴻福!」
「汪汪!」
「哈哈哈哈……」
一人一狗逗趣,謝不眠卻渾身顫抖。
滔天的憤怒終讓他拋卻了殘存的理智,從口袋裡掏出一柄摺疊刀,朝一人一狗撲了過去。
「臥槽!你還有這玩意兒,行啊,比以前有種多了。」
那人卻不慌,輕鬆避開。
他身量高大,初中時就和謝不眠一個班,知道他體弱多病,如今再逞兇鬥狠,也不過徒有其表罷了。
「鴻福!」
狼狗掉頭一口咬上了謝不眠的手臂。
旁邊的人立馬上前奪刀。
他力氣大,摺疊刀很快便易主。
刀已落入他手中,謝不眠竟一副置生死於度外的模樣,不懼他背後偷襲。
反而雙手專注地死死掐住狼狗脖子,發了狠般要勒死這狗東西,不管旁人怎麼拳打腳踢都不鬆手。
這時,那一臉老實相的同學嘆了口氣:「小謝,快鬆手,讓我們把鴻福帶走,免得它發狂,鬧到不可收拾的境地。」
一句一句,似都是在為與狗搏鬥的老同學著想。
謝不眠卻似瘋了般完全不聽勸。
「我讓你們——閉嘴!」
「哎呀~」拿著手機錄像的黃為故作驚訝地喊了聲,「打人啦。」
霓虹燈照不到的陰暗小巷裡。
沒人知道前因後果。
只見幾個高中男生扭打在一起。
此時已近午夜,這地方偏僻,路過的行人漸少。
即便偶有路過,也腳步匆匆,都懶得招惹這些麻煩。
……
與此同時。
距離巷口一百多米的人行道上,有一男一女並肩而行。
看年紀和打扮,應是這附近的大學生。
女生一頭天然卷的齊頸短髮,長得很是漂亮,眼型偏圓,烏溜溜的,轉動間精神氣十足,讓她在這午夜時分也顯得朝氣蓬勃。
天氣寒冷,空中似有雪要落下。
她戴著手套還不住用嘴哈氣,一邊哈氣一邊搓手,整張臉差點埋在白蒙蒙的霧氣里。
見她這樣,旁邊與她並肩而行的男生有幾分忍俊不禁。
「知道冷了?」他眉梢揚起,眸中含笑,瞳仁像一塊通透的琥珀,格外漂亮。
「廢話!」女生聽了這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都是血肉之軀,你不冷啊?」
「你還知道自己只是血肉之軀啊?」男生嗤笑,仗著身高優勢拍小狗似的拍拍她的腦袋,「看來這次在醫院躺這麼久沒白躺,總算有點收穫。」
瞧瞧,這嘴損的,人言否?
這是該對剛出院病人說的話嗎?
女生剛才迫不得已,隨著他一拍一拍,腦袋被迫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
這會兒更是忍不了了,氣呼呼地「啪」一下打掉他的手。
冷笑:「躺醫院怎麼了?分分鐘出院又是一條好、」
話到此,她微微一頓。
唔,好像用「漢」不太對?
話到嘴邊,下意識一轉,從「好漢」轉成了「好女」。
分分鐘出院又是一條好女!
唔,有點奇怪。
嘛算了,先將就用吧,理工女一時詞匱也正常。
女生眨了眨眼,這宣言落地鏗鏘有力!
「噗嗤!」看她昂首挺胸豪氣干雲的模樣,聽著她的「一條好女」宣言,旁邊的男生再也止不住笑意,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擦了擦眼角,哈哈大笑起來。
他聲線好聽,就連笑聲也易讓人倍感舒暢。
當然,如果這笑不是嘲笑她的話。
女生黑著臉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笑死你得了。」
說完自己生著悶氣,加快腳步,往前噠噠噠走去。
這會兒宿舍樓肯定進不去了。
等會兒回了學校,還得硬著頭皮敲窗或是打電話把阿姨叫起來開門。
她想到那位號稱「鐵面門仙」的宿管阿姨,便覺得有一股寒意自背脊傳來,腳下的步子又不自覺加快了幾
分。
沒走幾步,天空忽有紛紛揚揚的白色絮狀物落下。
才剛說估計要下雪,這會兒竟真就下了。
東湖市的雪,可真是難得。
今年冬天也未免太冷了吧。
女生搓著手微微一頓。
就在這時。
身後忽然有什麼東西罩了過來。
一件黑色大衣,還依稀帶著幾分溫熱體溫和莫名香氣。
男性尺碼,一米八幾的大高個兒穿都是中長款,更別說她了。
下擺差點拖地,如今將她整個包裹住,倒真暖和不少。
女生回首。
看見男生不慌不忙地將手插進口袋,低眉望來,唇角扯出一個惡劣的笑:「放心,這件便宜,弄髒了不要你賠。」
女生剛升起的一秒鐘感動瞬間消弭於無形。
她將衣服拽下,往他手裡一丟,咬牙笑道:「既然這麼便宜還是留給你吧,畢竟布料多,有它罩著,省得你等會兒在雪地里撒歡的時候濕了身。」
用「撒歡」這個詞,看她的眼神,可不像什麼好形容,許是將身邊人比喻成動物了。
也許是一條在雪地里撒歡的狗也說不定。
這是在罵他狗呢。
男生低低一笑,倒也不生氣,懶洋洋地將衣服往旁邊欄杆上一搭:「走吧。」
說完,當先往前行去。
這冬日的大衣,說丟就丟,像只是在丟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一樣。
女生一愣。
她深知對面男人家境,普通人的大衣都很貴,他穿身上的怎麼可能便宜?
也許是五位數?也許是六位數?總不能是七位數吧?
女生不確定。
她貧瘠的想像力想像不出來。
但總歸是不少錢了。
「哼,丟就丟,你以為我會幫你撿麼?」女生嘀咕了句,拔腿就走。
剛走沒兩步。
她嘆了口氣,趕緊轉身將那大衣抱在了懷裡。
沒辦法,這摳搜的性格一旦養成,可真要命啊。
她真不是心疼衣服,她是心疼錢呀!
「你瘋啦?這麼多錢說扔就扔?」她抱著衣服小跑幾步,趕緊追上前面那男生。
原來不知何時,對方早已停步,正站在那兒等她呢。
眸中含笑,似是早料到以她的性格,會有此一出。
狗!真狗啊!
女生恨得牙痒痒,冥冥中竟真似聽見了狗叫。
「汪!」
嘶,瞧瞧,氣得都幻聽了。
「汪汪!」
別叫了!
「汪汪汪!」
嗯?不是幻聽?女生一愣,循著叫聲來源走了幾步,探頭看去。
一條極昏暗的小巷。
一般人或許還需要花點功夫才能看清楚。
但她自幼視力極好,幾乎一掃之下,便將裡面的情況看了個分明。
裡面竟有幾個高中男生在打架?
還是三打一?額不對,外加一條狗!
那被打的男孩身形清瘦,鼻青臉腫的,滿臉是血。
纏鬥於三人一狗中間,幾乎全程沒有站直過。
不是這裡挨一拳便是那裡挨一腿,身上竟還有不少咬傷。
象徵著青春與希望的藍白相間校服,都被濺上了斑斑血跡。
女生眼睛猛地瞪大,這是……校園暴力?
她「噌」的一下怒了,立馬便要衝出去。
臨去前,手腕忽被人抓住。
「你幹什麼?」她看向身旁阻攔自己的男生,瞪眼道。
「你幹什麼?」男生斜眸睨了眼巷子裡的動靜,目無波瀾反問道,「剛從醫院出來,又想進去?」
前段時間就吃個沙縣的功夫,都能把自己折騰進醫院。
也是沒誰了。
一刻不讓人省心。
「你沒看見前面有人在霸凌同學麼?」女生眯了眯眼,低低道,「這種時候,你難道要我視而不見?」
說完,她甩開男生的手,頭也不回地道:「記得報警。」
「就知道勸不住你。」被甩開的男生無奈嘆了口氣,一邊跟上去一邊從口袋裡摸出手機。
……
暗巷裡。
被三人合揍的少年已經蜷縮在地,已暈過去,再也爬不起來了。
黃為站直身體,用指尖抹掉自己臉上被他發狠抓出來的血槽,吐了口血水在那他身上。
「媽的,老子小瞧你了,越來越厲害了哈。」
說完尤是不解氣,又狠狠踹了一腳。
這一腳正中腹部,少年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竟又被踹醒了。
他五指抓地,動了動,試圖再次站起來。
然而渾身劇痛,讓他即便用盡全力,也只是顫顫巍巍勉強靠牆坐起。
「姓謝的,你不會真以為你能反抗老子吧?」黃為眸光一閃,拎著狗繩笑道,「你猜我家狗怎麼就叫謝鴻福呢?」
他見地上少年猛地抬起頭,恨不得喝他血的表情,哈哈大笑。
「好巧不巧,你爺爺在我家醫院當清潔工呢。」
謝不眠一愣。
爺爺只歡天喜地地說他找了個清潔的工作,每日早早就出門了,卻原來是在醫院裡搞清潔?
黃為嘖嘖搖頭:「一個老不死的,還是個瘸子,要不是看在你的關係上,我可不會收留他。臉皮也是真厚,竟還敢來應聘,看來你們謝家是一脈相承啊。」
「哦對了,你猜怎麼著,招人那天我剛好新到了這條狗,我當著你爺爺的面兒給它取這名字,你爺爺還得點頭哈腰賠笑叫好呢,僅僅因為我給他開的薪水比旁人要高出兩千。」
「就區區兩千塊錢哈哈哈哈!」
兩千塊就能讓人當狗!
黃為笑得放肆極了:「你家是不是很缺錢啊?」
「不過我看你今天很爆種啊,該不會你們謝家一家的種全爆在一個人身上了吧哈哈哈?」
「哦也是,一個窮的都快揭不開鍋了,還敢跟老子爭名額呢。」
他每說一句,對面那少年便憤怒一分,痛苦一分。
黃為似是很欣賞他這份苦痛,津津有味地看了一會兒。
隨後退了幾步,眸光轉冷道:「識點兒相的,把江大名額給我讓出來,不然我可不敢保證你爺爺的『高薪』工作了。」
他特意把高薪兩個字咬得很重。
言下之意,你爺爺這麼沒種的人可看重得很呢。
不想讓你爺爺痛苦難過,你該知道該怎麼做吧?
教訓完人,黃為心情總算轉好。
牽著狗就要轉身離開。
他早打聽過這爺孫倆感情極好,謝不眠不會棄他爺爺於不顧的。
這位謝同學,因為在校成績極好,經常能搶他的風頭。
黃為特意調查過他的身家背景。
知道他自幼父母離婚,後來父親死於工地意外。
這樣的背景,簡直窮人模板了,沒什麼好在乎的。
人的命運,絕大多數從出生便註定了。
他一邊走,一邊勾起唇角。
然而沒走幾步,忽然一愣。
只見前方陰影中,忽然走來一個女生,沉著臉,只瞥了他一眼,便要越過他身邊。
瞧模樣和穿著,應該只是個普通大學生。
這麼晚了,她一個人往這死胡同走幹什麼?莫非是來……見義勇為的?
一個女人?見義勇為?
黃為被自己這個想法逗笑了。
別說,這女的長得倒是不錯。
他囂張慣了,伸手一攔:「幹什麼美女?來找我的?」
「我找他。」女生看了眼角落裡遍體鱗傷的少年,淡淡道。
「找他?」黃為眸光一閃,「你認識他?」
女生忽然轉身,直勾勾盯著黃為。
半晌,直到黃為都覺得有幾分古怪和頭皮發麻時,她才轉過頭去,淡聲道:「我是他姐。」
「噗嗤~」黃為這回是真笑了。
他覺得這個女人是故意來找茬兒的。
眼見那人要從自己身邊過,他忽然再次伸手,一把抓住她手腕,低低道:「這位美女,前面是死路。」
女生也是個暴脾氣。
深夜暗巷,面對幾個剛經歷過鬥毆的兇狠男人,竟是一點不懼。
「啪」一巴掌打掉了黃為的手
。
隨後不待眾人反應,便上前要去攙扶那受到重創的少年。
眼見前面男生難看的臉色,她冷笑道:「一中的?小弟弟,真是不得了啊,高中生就會學人家流氓地痞打架鬥毆了?放心,我已經報警了,你的學校老師同學很快就會知道你的壯舉的。」
一中是市內名校。
與旁邊那倆七中的不同,能上東湖一中的學生,都是全市成績拔尖之人。
瞧他那裝模作樣的樣兒,應當還是要臉的。
她剛才無意聽見幾句。
看來是為江大名額在爭。
在她看來,這種行為簡直幼稚至極。
一個招考名額而已,不成的話,還有高考啊。
打成這樣多少帶點私怨了。
女生說完,便見對面那牽狗男孩面色一變,握狗繩的手顫抖似的微微一松。
「嘖,年紀輕輕的就得了帕金森麼,連個繩都牽不住?」一句譏諷聲響起。
同時,一隻五指修長的手忽然從後面探來,迅速又精準地接住了狗繩。
那狼狗兇猛,見狗繩落入陌生人手中,張嘴便要咬。
然而新來的男生似乎訓狗很有一套。
繩子先是松垮,待狗張嘴要咬到人時,忽然猛地一緊,一提。
狼狗脖子便被套死,發出慘呼。
反覆幾次。
這欺軟怕硬的畜生便學乖了,再不敢造次。
「哪兒來的——」見一個兩個莫名其妙跑出來多管閒事,黃為怒起,正要罵人。
卻見一道光照在那訓狗的男生身上。
原來,是那倆七中學生第一時間打開了手機手電筒。
「怎麼?」微光中,男生垂眸看向黃為,劍眉微揚,面上含著懶散的笑意,「你要指教指教我?」
看清他的臉,黃為猛地一僵,將脫口的話頓時哽在喉中。
瞧神色,他似乎認得這人。
男生瞧他這一副突然啞火的慫樣,輕嘖一聲,目含譏諷地上下打量他一眼:「認識我?」
黃為袖子下的拳頭微微一緊。
這人不一定認識他,但他確實認得對方。
畢竟他爸從小就教過他,哪些人不要輕易招惹。
在他僵滯的時間內。
對面男生掃過暗巷中垂頭靠牆的少年,忽然,眸光微閃。
他竟也似手抖般一鬆手,繩子脫了。
這男生往前提步時,又好像一不小心,踢到了那狗。
狗被他這一不小心,踹到那低垂著腦袋一動不動的少年身邊。
只是一剎。
眾人都沒反應過來,那少年已經用剛才不知從誰身上重新摸回來的刀,一把狠狠插進了狗脖子。
鮮血如注。
再次飆了他一頭一臉。
將一瘦弱少年,在這陰暗陋巷,襯得如森羅惡鬼一般。
近在咫尺的女生看著這一幕,簡直驚呆了。
她愣愣回頭。
黃為已經尖叫一聲,氣得撲了過來。
另外兩個七中學生似是嚇到了,一時僵在原地。
在場眾人,只有一個男人,還能發出果然如此的低笑,頗有幾分漫不經心的味道,聽起來像是看了一出好看的戲,玩兒了個好玩的遊戲,僅此而已。儘管這一地血色和大家打架鬥毆的滿身傷口極為怖人,看起來一點都不好笑。
笑聲中。
外面,警車鳴笛聲到了。
女生一把制止住撲過來的黃為。
她生怕對面那情緒激動的少年暴起,像殺狗一樣殺人。
因為看起來情況嚴重,警察將所有人都暫時帶走了。
做完筆錄。
女生和男生這才起身,準備離開。
離開前,看見那遍體鱗傷的少年一個人孤零零坐在椅子上。
本來他該被送醫院的,但這人不知為何,死倔,就是不去,還急著要回家。
女生有些不忍。
摸了摸口袋,摸到一顆巧克力,走過去,遞給他。
少年抬頭,愕然看了她一眼。
這女人怕是有點大病。
哪個腦子正常的人會在那種時候,闖進來救人?
他覺得可笑,他想笑。
半天沒伸出手去接。
女生皺了皺眉,這臉被血糊住了,莫非腦子也被血糊住了?
算了,瞧那殺狗的德性,也不是需要人同情的傢伙。
她「啪」一聲將巧克力拍到少年手中,淡淡道:「江大而已,丟就丟了。怎麼?是我們東大站得不夠高嗎?」
說完,乾脆利落地轉身離去。
謝不眠怔怔看著那奇怪女人的背影。
只聽那女生旁邊的男生似乎在笑她:「莫曉,看來你又做了件吃力不討好的事兒,人家可半點沒領你的情。」
「差不多得了,」女生似乎有點生氣,「要不是你,人家能殺狗?」
「被你看出來了?」被拆穿故意所為,男生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
「人家小學弟還很年輕,未來還很長,前途光明著呢。」女生悠悠嘆道,「你以為誰都跟你這陰暗爬行的缺德傢伙一樣?」
兩人似乎很熟悉,互懟習慣了,男生也不在意,只譏諷道:「人還沒考進東大呢,就小學弟了?」
說完提速,自來熟地從旁邊抽了一把傘,扔下幾張紅鈔,撐開,頂著風雪走了出去。
「姜晞你等等我!」女生急了,匆匆追上去,「你把傘給我放下!有點公德心OK?」
冬日,大雪夜。
鵝毛如雨,離得很遠了,還依稀能從風聲中聽見兩人吵吵鬧鬧的聲音。
……
警廳內,椅子上。
少年怔怔看著手中巧克力。
剝開。
含入口中。
心裡想著剛才那人的話,東大?本市的東湖大學?
「好甜。」他不喜吃甜食,蹙了下眉,半晌,還是咽了下去。
好甜,他實在不喜歡吃甜食。
不過,東大,可以一試。
但是現在,他得快點,趕緊走了。
少年看了眼天色和鐘錶,太晚了。
必須趕緊回家。
這麼大的雪,爺爺一定會出來接他的,沒接到,就會到處找他,爺爺又沒手機。
少年偷偷溜了出去。
不顧疼痛,一路狂奔。
風在耳畔呼嘯而過,他呼出的熱氣與雪花交融在一起,氣流帶著共同起舞,像暗夜中躍動的精靈。
那正義感泛濫的女人雖然蠢,但有一句話說得沒錯。
他還年輕,未來一片光明!
少年越跑越快,像是要飛起來一樣。
十字路口,街上行人已經稀少。
忽然,他猛地頓住。
只見前方,一輛貨車冒著風雪在拐彎。
一名正在焦急過馬路的老人卻並未注意到。
世界好似停滯了一秒。
少年分不清這是世界停滯的一秒,還是他大腦停滯的一秒。
只知道這一秒前後,天翻地覆。
他失去了這世上唯一得到過的愛。
……
這是一個各種小團體、小勢力混亂駁雜的聚居區。
這個聚居區沒有圍牆,沒有管理。
來往出入的,都是一些流氓團體,和遊民。
他們交易,互相捕獵,或報團取暖,在這個殘酷的末世里,像陰溝里的老鼠一般,苟延殘喘,苟且偷生。
一間被清理過的民房。
這是二樓,門窗緊閉,連縫隙都用膠帶鎖死。
因為蚊蟲成為了病毒的攜帶者。
這種謹慎的處理方式在末世後已司空見慣了。
此刻,窄小的單人床上,一個男人忽然從睡夢中驚醒。
又夢到以前了。
他坐在床沿,望著外面灰濛濛的天色怔愣半晌。
是高中時候的事,明明還不到十年,卻久遠得像上輩子一樣。
後來,他果真考入了東大。
校園裡偶遇那人,或者說,那倆人,他們早已不記得他了。
他早已習慣了。
從出生起好像就是這樣,他在所有人的人生中都是過客。
誰曾想,造化弄人。
世界末日來了。
陰差陽錯,竟成了一個團隊。
他記得鮮血的味道,每次那種嗜血衝動在體內涌動的時候,便會想起那夜。
明明是
至冷的冬夜。
拿起屠刀,熱血濺在臉上,他仿佛靈魂都顫慄起來。
沒錯,顫慄,就是半感染者嗜血渴望的代名詞。
所以第一次,他很從心,並未克制。
有一便有二,便有三,便有四,便有無數次。
一路同行,他一直遊走在眾人邊界之外,他知道自己是不同的,終是過客。
然而顯然,莫曉那個蠢女人不這樣想。
她竟試圖勸說他克制。
克制,像那夜一樣麼?
謝不眠覺得可笑,他想笑。
但也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可笑心理,有段時間,他竟真的在嘗試克制。
雖然很艱難。
就像那夜草原邊際,一群野狼,姜晞竟讓他下車去與狼群對峙。
他當時怎麼說的來著,他說不行,自己怕狗。
是啊,他怕,他怕自己克制不住,克制不住殺狗剝皮撕肉的欲望,就像克制不住嗜血的欲望一樣。
怕狗?他怎麼會怕狗呢?真是個笑話。
最笑話的事還在後面,他竟真學那個女人克制了一路,萬分艱難。
唉,蠢果然是會傳染的。
只是命運就是喜歡這樣一次又一次捉弄人。
進牛頭嶺之前,那人說拿他當朋友,他還想著今後有機會,或許真能——
好吧,是他想多了。
他醒來時,已經到了牢里,被當成怪物一樣,成為了實驗體。
好在,他似乎又是幸運的。
沒待多久便獲救了。
謝不眠感覺自己好像一直在被一股力量推著走,他記不清自己又殺了多少人,但他認得清那些人看他的噁心嫌棄憎惡害怕仇視的眼神。
這一次,終究是分道揚鑣了。
他沒有選擇同行。
也許,以前是他錯了,有些奢望,本不該存在於他這種人身上。
是時候選一條新的路了。
可笑,這條新路並未平順多久,而且,這也並非他一個人的路。
路上遇到一夥軍隊和他們護送的難民,許是一路顛沛流離,令劉泉泉那傢伙起了歸順的心思。
謝不眠心底冷笑。
看著吧,怎麼可能呢?
同為人類都能互相折磨傾軋。
人與他們這些嗜血的怪物,又怎麼可能和睦相處呢?
果然不出他所料。
那一夜,本打算作壁上觀的謝不眠,中途卻突然轉變主意,殺了一個人。
一個難民。
他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遇到了,以為他早該死在那場災難中了。
沒想到,竟被軍隊救了,就在那伙人中。
黃為!
他又殺人了,眾目睽睽之下,以狩獵的方式,以極其殘忍的方式!
這下好了。
熱血噴涌的那一刻,他腦中竟霎時蹦出一個念頭:永遠回不了頭了。
他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為了活著,為了生存。
日日與血為伴,身體內的躁動愈發明顯和頻繁。
謝不眠有時候都分不清,滯留天眼附近不走,他真是為了活著?為了生存?
還是為了親眼看一看,那群明明是半感染者的人。
那另一條道上的人,能否最終走向光明。
可那個女人,好像生下來就是奔著光明而去的。
謝不眠又覺得自己可笑了。
最後一戰是他輸了,總該結束了吧,就在這裡結束吧。
他想。
然而,姜晞竟放了他一條生路。
他了解那人的秉性,從高三那年的冬夜就了解。
姜晞心底,有一隻惡魔。
他故意放跑了自己,為什麼?
謝不眠瞬間意識到,他是不是也把自己心底的惡魔放出來了?
逃亡路上,一直陰鬱的少年首次露出暢快的笑意。
他真的很想看看,裡面那群人的表情,尤其是,那個女人的表情。
笑意未及眼底,又忽而暗淡。
只可惜,再也看不見了吧。
那些房車暖黃壁燈下擠在一起的晚餐讓人皺眉,那些車內嘈雜之人的歡聲笑語惹人心煩,那些麻煩的團隊協作並肩作戰聽著噁心……
再也看不見了吧。
他的人生,本不該有這些。
————————————————
「這就是天眼基地啊!」
向風向雨兩兄妹剛進來時,差點沒手舞足蹈。
嘶!帥氣優質的小哥哥還活下來不少嘛!嗯!人類的未來果然一片光明!
向雨樂呵呵想道。
唉,跟漂亮小姐姐們分開了,好惆悵啊。不過沒關係,馬上就能再見的!
向風美滋滋想道。
憑自己一手出神入化的射箭技術,還怕進不了野草營?
兩人跟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齜著個大牙看了一路笑了一路。
可很快,他們笑不出來了。
郭叔不准他們當兵,把他倆趕回學校了。
說什麼他倆還只是孩子,應該先回學校接受教育。
可惡!為什麼都世界末日了還要學習!
學了幾天就學不下去了。
可惡!學什麼習!中學生就該掀桌拯救世界!
向風背著向雨悄悄參了軍,向雨背著向風偷偷報了名。
倆兄妹在天眼邊防軍的新兵營里相見時,傻了眼。
在新兵營里的日子,他們聽了許多關於大人的故事。
最多的,除了那神奇的只招收半感染者的野草營,還有血獵團,以及——
那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姜晞。
耶!那不是晞哥嗎?他們認識誒認識誒!
只是,這名字在各種故事中,逐漸被賦予了一層神話的色彩。
以前熟悉的人,好像逐漸變得陌生。
漸漸遠離。
遠得明明同在一個基地,卻像是相隔天涯。
就連郭叔也是。
倆兄妹跟他賭氣,一直沒把自己參軍的事情告訴他,憋著口氣要給他驚喜呢。
哈哈!也許是驚嚇!不管怎麼說,到時候郭叔那張臉上的神色一定十分精彩。
兩兄妹想到這裡,就樂不可支。
只可惜,他們還沒等到那時候,卻等到了郭叔的死訊。
他、死了?
那個末日下,一直像父親像兄長一樣照顧他們的郭叔,死了?
怎麼會呢?不是到天眼基地了嗎?不是避難所嗎?不是安全了嗎?
怎麼會呢?
兩人茫然立在永進碑下,似乎這會兒才發現,這裡好多好多名字啊。
他們一眼看見了那個最新的。
郭衛民。
死亡是冰冷的,沒有實感的。
他們沒有見到屍體,一直都不肯相信,郭叔已經死了。
直到……
時間。
長長久久的不見,時間總會告訴這群該長大的孩子,有人已經永遠離開了。
後來年復一年,那碑上的名單每年都會增加。
兄妹倆常常去那兒駐足觀看。
看得最多的,還是郭衛民這個名字。
直到某一天,他們發現一個失魂落魄的女人。
好久不見了呀。
他們認出她來。
也許她早已不記得他倆。
但她的名字,每時每刻都能通過各種故事傳到他們耳中。
他們在送兵隊伍里看過她出征前的意氣風發,在沿街百姓的人流中看過她歸來時的衣袂帶風。
一身野草營的制服,時刻筆挺的身軀讓她像一柄無堅不摧的利劍。
可是這一刻,這柄劍似在悲鳴。
他們從未見過她那樣茫然、彷徨、無助的時刻。
原來,堅強如山嶽的人,也會有瀕臨崩塌的時候。
向風向雨不知道自己是以何種心情回到宿舍的。
也許他們只是普通的小兵,與那些頂在最前方神一樣的大人物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也許剛開始的參軍只是嬉鬧,只是覺得好玩。
但這一日過後,他們忽然感受到了自己肩上沉甸甸的擔子。
大家都是人,都是在這個末世苦苦掙扎求生的人。
這個世上,沒有誰生而為神。
能讓人成為神的,是那些平凡而偉大的信仰、執著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