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楊平峪跟著太監總管安順剛踏進御書房,聽到的便是這聲不輕不重的『啪』。
聲兒雖不大,卻讓他心尖都跳了下,本就緊繃的神經,繃得更緊了。
是以,行了禮後,他便屏息,等皇上吩咐。
雖然不知道沙利王到底想幹什麼,但容翦這會兒心情其實還不錯,他都沒看楊平峪,只淡淡問道:「溫才人情況如何?」
聽皇上語氣與往日並沒太大不同,楊平峪心裡稍安:「回皇上,溫才人疲累過度,有些氣虛,好生休養些日子,便可無虞。」
「除此之外呢?」
容翦翻了個摺子批閱,又問道。
楊平峪登時心中一凜。
除此之外?
溫才人還有別的病症?
他沒診出來啊!就只是長途跋涉,勞累太過,再加上本就體弱,才氣虛頭暈……難道還有別的問題?
這麼一想,楊平峪冷汗直流。
診不出病症,可就是他作為太醫的失職,以後還怎麼在御前任職?
聽著他心底的惶恐,容翦難得好心情,便提了一句:「渾身酸疼,骨頭疼,是什麼原因?」
容翦這話,別說楊平峪,就是安順都驚了。
皇上竟這般關心溫才人?
這可是頭一遭啊!
看來這個溫才人很得皇上看重……
正在看摺子的容翦眉心微攏,面上帶著些許不悅,他什麼時候看重溫才人了?
單就問一句就算看重了?
他看了看跪俯在地的楊平峪,又看了看低著頭候在一旁的安順,他們兩人莫不是眼睛瞎了?
還是腦子壞掉了?
「回皇上,」跪俯在地的楊平峪自然不知道皇上看他了,他謹慎斟酌片刻,便回道:「渾身酸疼,骨頭疼,應是馬車坐久了引起的,以藥浴調理幾日便可好了。」
其實多休息幾日,解了乏就好了,只是皇上如此看重溫才人,他還是回去多配幾幅藥,儘快讓溫才人調理好了才是要緊。
只是好奇隨口一問的容翦:「……」想那麼多,到底什麼毛病?
不想再聽他心裡那些不著邊際的猜想,既然溫才人那邊暫時沒有什麼異常,他便讓楊平峪下去了。
楊平峪行了禮,一邊躬著身子往外退,一邊在心裡嘀咕:他這就回去配藥,親自給溫才人送去!決不能讓皇上失望!
容翦:「………」
見皇上微鎖著眉頭,很是擔心的樣子,安順想了想,道:「楊太醫醫術高超,溫才人定然很快就能恢復康健,皇上……」
他話沒說完,就接到了容翦冷冰冰一瞥。
安順:「……是奴才多嘴了。」
話落,他緊閉著嘴,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真是笨,明知道皇上批摺子時最不喜旁人打擾,他還一時高興多話,年歲都長到狗肚子裡了!
聽著安順心裡的小心思,本來也沒動怒的容翦,臉色緩和了不少。
正要繼續看摺子——
難得有人能入皇上的眼,他可不開心麼。
容翦抬頭,視線落到安順快低到地上的腦袋上,年歲果然都長到狗肚子裡了!
**
長信宮。
吃了藥的溫窈,這一覺睡得極沉。
她不知道,她這一覺,六宮可是翻了天了。
宮裡那麼多妃嬪,偶有不適什麼的,皇上何曾宣過太醫親自詢問?
別說小病小災,就是孟昭儀常年藥不離口,皇上可曾有關心過一句?
那孟昭儀還是孟尚書的嫡長女呢,家世、才情,哪裡比蠻夷部落來的溫窈差了?
還是說,皇上真的看中了這個溫才人?
雖然不想承認,可溫才人確實容貌傾城,皇上能看上她也在情理之中,但她們還是氣不順。
嫉妒也好,不甘也好,總之就是氣不順。
就連剛還說要大度賢淑的慧妃,聽了這些,都掰斷了一根護甲,別的宮裡,會是個什麼情況,就可想而知了。
可惜這些,溫窈一點兒都不知道。
等她睜開眼時,殿內已經點了蠟燭,她愣了下,忙起身朝外看,天果然黑透了。
半撐著身子,她愣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眨了眨眼,一臉不敢置信——
睡了一覺,這一天就過去了?
溫窈顧不上身上的酸疼,披了件外衫就要下床。
死期被她睡過去了,天都黑了,以容翦不進後宮的性子,她現在已經算徹底安全了,回過神後自是激動得不行。
守在外面的宮人聽到殿裡的動靜,輕輕詢問了一聲:「主子?」
溫窈應了,宮人忙輕手輕腳進來服侍她起身。
溫窈一邊起身一邊問這個小宮女:「什麼時辰了?」
小宮女年紀不算大,臉上還帶著掩飾不住的喜色,開心地回話:「回主子,戌正一刻了。」
溫窈面上一喜,竟然這麼晚了!
「宮門可落鑰了?」
小宮女恭敬道:「已經落鑰了。」
雖然白日裡,她和宮裡的其他宮人都滿心以為皇上今兒很有可能會召主子侍寢,最後到宮門落鑰也沒等來敬事房的人來傳話,但這並不能打擊他們相信主子一定會得盛寵的信心。
主子現在病著,皇上都親自宣了太醫問詢,自然要顧著主子的身子不是?
現在不召主子侍寢,是心疼主子!
溫窈不知道小宮女心裡在想什麼,聽她說宮門已經落鑰,滿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太好了!
宮門落鑰,表示今兒沒有人能再進她長信宮的門,她已經徹底安全了。
還不等她把喜色表現出來,竹星便匆匆從外面進來。
溫窈正開心躲過了死期,沒太注意道竹星的神色,還以為她是聽到自己醒了,才這麼匆匆跑過來,但她這會兒心情好,便也沒說她不穩重。
竹星進來後就低著頭,對身邊的小宮女說了句:「我、我伺候主子就好,你去吩咐擺飯罷。」
小宮女應了一聲,就眉眼帶笑地出去了。
溫窈耳朵動了動,眉頭也挑了下。
因為她一直睡著,怕擾她休息,殿內的蠟燭只點了一盞,還離床鋪頗遠,是以殿內光線並不好,溫窈看不清竹星的臉色,卻能聽出她聲音里的異常。
「怎麼了?」
她詫異道:「怎麼說話這……」
她話還沒說完,就在看到竹星紅著眼睛大顆大顆掉眼淚時,戛然而止。
「主子,南巧咳血了。」
她小小聲,嗓音打著顫,說道。
溫窈:「………」
**
因為皇上親自朝太醫院問詢,嘔了大半天的氣的各宮妃嬪,好容易等到了宮門落鑰,都齊齊鬆了一口氣。
不過是問了兩句,代表不了什麼,皇上不也沒去長信宮嗎?
說不定皇上只是礙著兩國之交,象徵性地問一問,畢竟溫窈今兒才是進宮的第三天,有個什麼好歹來,傳出去,顯得他們大梁沒有大國風範似的,傷了兩國和氣。
這般想著,眾人這才算是把心放到了肚子裡,吩咐宮人準備洗漱就寢。
還沒等各宮娘娘睡下,就傳來消息,長信宮的溫才人咳血了,急召太醫去看診,連皇上都親自過去了。
咳血不打緊,半夜急召太醫看診也不打緊,要命的是,皇上為什麼會去?
還是在宮門落鑰之後?
難不成她們都猜錯了,皇上是真的看上了溫才人?
這一下可不止長信宮忙翻了天,六宮各處,都燈火通明,慧妃和錦嬪更是沉吟了不片刻,便更衣,往長信宮來。
得到消息的其他人,一聽說慧妃和錦嬪都去了,忙有伴的結伴,沒伴的單獨過去,都往長信宮來了。
溫窈萬萬沒想到,她裝個病,想騙太醫來看診給南巧騙點藥,竟然驚動了容翦。
看著面無表情坐在對面暖塌上的容翦,溫窈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想死!想時光倒退打腦子發熱的自己一頓!
『啊啊啊天啊,皇上為什麼會來?
』
『這麼晚了,皇上都不睡覺的嗎?
』
並不那麼早就歇著的容翦放在茶案的手,輕輕扣了下。
寢店內登時靜的落針可聞。
溫窈哪敢抬頭,腦袋都快埋進地里了,滿心裡都是打死一刻鐘前的自己。
聽到她說要打死自己,容翦眉頭微微動了下。
他抬頭,視線落在正在看診的溫窈身上。
因為她埋得太低,看不到臉,只能看到白皙纖細的脖頸,和燭光下微微泛著紅的耳朵。
食指再次扣了下。
噠。
寂靜的殿內,這一聲輕響顯得格外響。
沒有人說話,就連呼吸聲都被壓到了最低。
溫窈有點絕望,她閉上眼睛又睜開,死死咬著嘴巴,早知道皇上會來,她就不裝病了,現在怎麼辦?
怎麼收場呀?
萬一被拆穿了怎麼辦?
正要詢問太醫情況如何的容翦:「……」
夜色下,他本就冷沉的眸子,此時更涼了幾分。
睫毛輕眨間,他涼涼的視線已經把溫窈打量了一遍,最後落在她那纖細脆弱的脖頸上。
不知道是怕的還是緊張的,溫窈突然覺得渾身發涼,尤其是脖子,那股被冰涼利器貼著的感覺又來了!
可她也沒辦法了啊,南巧突然咳血,宮女沒恩典沒旨意又不能找太醫來看診,她只能裝病……
戾氣剛剛湧上眸底的容翦:「……」
他看著把頭埋進胸前的溫窈,眉心輕輕擰了下。
腦海中突然浮現很多年前,他以為自己早就遺忘的一幕。
那個時候,他還在冷宮,一直陪著他伺候他的小太監為了護著他磕破了頭,流了很多血,他想出去給他找太醫,但守宮們的人根本不放他出去,還說一個冷宮的小太監死了就死了,哪裡配請太醫看診,他要硬闖,還被狠狠推了回來。
後來他沒辦法,就磕破了自己的頭。
他到底是個皇子,守宮們的宮人,怕擔干係,最後還是去給他找來了太醫。
他就把藥分了兩份,他跟那小太監一起敷。
不過後來又過了幾年,那個小太監還是死了,為他死的。
想到這裡,容翦面色有些陰鬱。
他視線在殿內掃了一圈。
哪個是南巧?
看到紅著眼睛半跪在床前的小宮女,容翦眉心微蹙。
竹星也沒想到主子竟然會為了南巧裝病,她又擔心南巧,又心生感激,同時還很怕,怕主子裝病被揭穿,皇上會發怒懲罰主子。
不是?
視線再次落到溫窈身上,她只著了件薄衫,不知道是因為低著頭,還是她本就身量小,這會兒子看,就顯得格外瘦削。
那股淡淡的鬱氣驀然就散了。
連帶著看她的眼神,都柔和了不少——只是因為他平日裡冷肅慣了,就是柔和一些,別人也看不出來,更何況這會兒也沒人敢抬頭看他,是以根本就沒人注意到他的情緒變化。
他收回視線,緩聲問:「白日裡伺候的人呢?」
聽到皇上這話,滿屋子人心都跟著顫了下。
皇上這是要罰他們伺候主子不利了嗎?
「回皇上,」竹星打了個寒顫,跪著轉身磕了個頭:「白日裡伺候才人的是奴婢。」
秋文也跟著磕了個頭:「還有奴婢。」
秋文容翦是認識的,他只看了一眼,視線就落在竹星身上:「你叫什麼?」
「奴婢竹星。」
容翦點了點頭,又道::「跟著溫才人一道進宮的?」
竹星:「是。」
「還有一個呢?」
容翦面上沒什麼表情,嗓音也淡:「和溫才人一道入宮的不是兩人?」
溫窈腦子裡已經亂成了一團,她猜不出容翦此舉何意,又怕裝病被揭穿,是以,不敢輕舉妄動。
「是奴婢和南巧兩人,」竹星回道:「南巧今兒身體有些不適,才人體恤就讓她回房休息著,沒讓她在跟前伺候著。」
說完,她又磕了一個頭:「是奴婢、是奴婢伺候才人不力,望皇上責罰……」
溫窈霎時抬頭去看容翦。
容翦視線剛好收回,正正對上她面無血色的一張臉。
她皮膚本就白,此時又洗去了妝容,頭上也只別了一根銀簪,直勾勾看著他,兩隻含著水汽的眸子,顯得尤其亮。
溫窈也顧不上旁的了,她翻身下來,跪在床邊:「是臣妾身子不好,不是竹星和秋文伺候得不好。」
容翦沉默片刻:「竹星,扶你家主子躺好。」
竹星已經快嚇傻了,忙過來扶溫窈。
「南巧呢?」
容翦看了眼重新躺回去的溫窈一眼,問道。
溫窈心裡咯噔一聲。
南巧被小宮女攙著過來面聖。
她情況確實很不好,臉色比溫窈差多了。
見她這個樣子,容翦眉心蹙了下,轉頭問楊平峪:「溫才人情況如何?」
楊平峪滿頭冷汗。
白日裡他才跟皇上說了,溫才人沒有大礙,只是勞累氣虛,晚上就咳血了,不是擺明著告訴皇上,他醫術不行嗎?
可,他真的診不出溫才人有什麼別的問題啊。
溫才人脈象雖然比常人虛弱些,但並無隱疾,也沒有急症,並看不出咳血是何緣由。
「容微臣問幾句。」
楊平峪看向竹星:「溫才人白日裡飲食可有異樣?」
竹星:「沒有,只是胃口不佳,晚膳都還未用。」
說完,她想了想又道:「就是夜裡才人喝了兩口冷茶,腸胃有些不適。」
楊平峪眼睛一亮:「那便是冷茶傷了脾胃,再加上才人近來身體本就虛弱,夜裡受些涼,這才咳了血,並無大礙,補氣養血,滋補保養著,很快就能好了。」
聽太醫這麼說,溫窈和竹星都鬆了一口氣。
太醫正要出去寫方子,容翦突然開了口:「等等。」
沒診出病症有些心虛的楊平峪:「……」
裝病的溫窈:「……」
知道實情的竹星和南巧:「……」
容翦下巴朝跪在那兒的南巧點了下:「既是跟著溫才人一道進宮的,想來同溫才人主僕情深,看下她什麼情況,免得溫才人記掛著,不能安心養病。」
溫窈:「………」
「臣遵旨!」
楊平峪原本以為皇上是看中溫才人,心疼溫才人,才看在溫才人的面子上,讓他給她宮裡的宮女診治。
可剛搭上脈,楊平峪就意識到了不對勁。
怎麼、怎麼這宮女的病症和剛剛溫才人說的自己的病症這麼像?
他不敢大意,又仔細診了診。
雖然有些難以置信,但在宮裡供職這麼多年,什麼情況沒見過,他很快就確定了,病的不是溫才人,咳血的也不是溫才人,而是這個叫南巧的小宮女。
估摸著也是溫才人擔心宮女請不來太醫拿不了藥,溫才人還真是體恤宮人。
「並無大礙,」楊平峪診完脈,沒敢耽擱,向皇上回話:「只是受涼了。」
溫窈:「……」太好了!沒想到皇上竟然這麼好!特許太醫給南巧診治!果真人美心善!
心善?
容翦挑眉,這還是登基後,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評價他。
他覺得有些可笑,不過也沒表現出什麼不悅,只淡淡嗯了一聲,便讓楊平峪去寫方子抓藥。
自己的宮女被特許了這樣的恩典,溫窈自然要謝恩。
「起來罷,」容翦看著在心裡嘀咕跪來跪去腿好疼,回頭要綁個護膝的溫窈,覺得有些好笑:「病成這樣,還跪來跪去,不累麼?」
溫窈低著頭:「謝皇上。」
同時在心裡嘀咕:怎麼不累,可累了,她長這麼大,都沒有今天一天跪得多。
容翦神色一動。
沙利好像不行跪禮。
慧妃、錦嬪等人趕到長信宮,聽到的就是皇上這樣一句帶著笑意的話。
一眾人,齊齊愣在了當場。
皇上何曾對人這麼溫柔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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