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溫窈看了看面前還冒著熱氣的油燜春筍,又看了看笑得跟朵花似的安順,一股寒意順著脊背慢慢爬上頭頂,直瘮得她頭皮發麻。
她艱難地吞咽了下,滿心赫然。
容翦是覺得杖斃太血腥,也太高調,容易鬧得人心惶惶,傳到沙利也容易起風波,所以以賜菜的方式,直接把她毒死在自個寢宮,到時以突發急病不幸暴斃的說法遮掩過去?
越想,溫窈越覺得自己猜得很對。
她就說,剛到承乾宮時,容翦看她的眼神跟淬了毒一樣,陰鷙得人骨子都打顫,怎麼幾句話的功夫,就突然暴雨轉晴,還親口應允了她搬去冷宮的事。
搞半天,原來是在這裡等著她呢!
看溫才人眼睛越瞪越大,臉色也越來越僵,安順覺得有點不大對勁,再高興,也不該高興成這樣呀?
而且剛剛在承乾宮的時候,他看溫主子挺有膽識的啊,都能直面聖怒,這會兒賞了一道菜,就穩不住啦?
「溫主子,」他遲疑片刻,主動開口道:「奴才知道您高興皇上惦記著您,奴才也替您高興呢,這可是皇上登基以來,頭一次賞賜菜餚呢,您可是頭一份。」
頭、頭一份?
可不是頭一份麼,滿宮裡也就她一個出身番邦的后妃,死也得死得充滿傳奇色彩。
白日裡在承乾宮得了臉,晚上又得了賞,然後後半夜暴斃。
容翦可真不愧暴君的名頭!
見溫才人還是沒有要行禮謝恩的意思,安順有點急了,白日裡不是很機靈的麼,怎麼這會兒子就犯起了懵呢?
這麼多人看著呢,傳出去,多不好?
這麼想著,他看了秋文一眼。
秋文也對自家主子的反應很是不解。
但好歹她是長信宮的掌宮宮女,又剛得了主子信任,她接過安順的話道:「皇上賜菜,是長信宮上下的榮耀,奴婢們也都對皇上的恩典欣喜若狂,主子……」
她走到溫窈身邊,扶著她,小小聲提醒:「該謝恩了。」
溫窈確實忘了謝恩這事,暴君要毒死她,她還謝恩?
她想了想,就這樣認命死了,實在憋屈,便抬頭,看向安順:「有勞安公公了,就是不知皇上可曾留下什麼話?」
她打定了主意,容翦如果沒有明確說要她當面把菜吃完,她就打死也不吃一口。
他賞歸賞,她可以不吃啊!
安順臉上的笑頓了一瞬,而後笑得更燦爛了些:「旁的話倒是不曾留,皇上就是覺得這道油燜春筍好,興許才人愛吃,就著奴才送來了,才人若是有旁的話,不妨明兒親自跟皇上說。」
溫窈死死揪著的一顆心,終於獲得了喘氣的機會。
沒說讓她當面吃完,她就算不吃也不能算抗旨。
這般想著,溫窈臉色終於稍稍好轉些,也戴上了假笑,帶著長信宮眾人,沖承乾宮的方向謝恩:「臣妾謝皇上恩典。」
這個反應才對嘛,安順終於放心了,他微微躬著腰對溫窈說道:「奴才看溫主子還沒用膳,奴才就先告退,不打擾了。」
「有勞安公公親自跑這一趟。」
溫窈一邊笑著客套,一邊示意南巧封賞:「小小心意,公公莫要嫌棄才是。」
到底是御前的人,還是親自來送賞賜,封賞自然與往日不同。
給安順的荷包尤其有分量,就連跟著他一道來的小太監們,也都每人賞了一錠銀子。
安順笑著收下荷包,錢不錢的無所謂,反正他也不缺,主要是能被入了聖上眼的溫主子看重抬舉,這比較重要。
又說了兩句話,安順也沒再多待,他還緊著回去跟皇上回話呢。
安順等人一走,長信宮就樂翻了天。
這可是皇上自登基以來,第一次給后妃賞賜,還是賞菜餚這樣別有意義的東西,白日裡主子就在承乾宮得了大臉,現在又得了賞,滿宮裡也找不出第二個像他們主子這樣得寵的了!
他們都無比慶幸剛剛表態的時候選擇了留下。
就照這樣的趨勢,莫說是搬到松翠宮,就是搬到皇家別院,皇上也斷斷忘不了他們主子!
原本還有點忐忑不安擔憂以後的小宮女小太監們,這會兒子可把心放到了肚子裡,一個個興高采烈,干起活來都更賣力了。
宮人們開心,溫窈可一點兒都不開心。
雖說安順帶著人都走了,可這盤油燜春筍怎麼辦?
秋文看出主子似乎有顧慮,但主子的事,她又不好多問,便道:「主子,都這個點了,您也該餓了,擺膳嗎?」
溫窈盯著面前那盤綠油油的春筍,眉心擰了擰,好片刻才點頭:「擺罷。」
秋文出去吩咐宮人傳膳,殿內便只剩了竹星和南巧兩人。
南巧最機靈,她朝外瞧了瞧,這會兒子人都派活忙去了,殿外也沒人,便小小聲道:「主子是覺得哪裡不對嗎?」
溫窈點頭。
南巧一愣。
溫窈沒說話,只用下巴輕輕點了點面前的油燜竹筍。
南巧看了那盤油燜竹筍一眼,一臉不解。
這盤菜有問題?
什麼問題?
還沒等她問出口,秋文就帶著小宮女進來擺膳了。
「小廚房一早就備好了主子愛吃的,」秋文一邊擺飯一邊對溫窈道:「一直在灶上熱著,就怕主子從承乾宮回來餓了趕不及呢,可巧了。」
溫窈壓根笑不出來,但她肚子餓了也是真,尤其是在承乾宮嚇了那麼一通,再加上剛剛……這會兒只覺得整個人都有些虛。
得吃飽了肚子,才有精神好好應對。
——就算真的要死,她也要做個飽死鬼!
抱著這個念頭,言曉這頓飯吃得格外香,更比往日多添了半碗飯。
但無論她怎麼吃,吃多少,卻一下都沒動容翦賜的那盤油燜春筍。
秋文在一旁伺候著,見主子只不動那盤春筍,猶豫片刻,提議道:「主子也嘗嘗皇上賜的這道菜……」
她說著就要幫著布菜。
「別動!」
她手中的筷子剛伸出去還沒碰到那盤春筍,就被溫窈喊住了。
秋文面帶不解,定定地看著她:「主子?」
「誰都不准動!」
溫窈慌極了,好在她還是維持了面上的矜持,就是這話有些奇怪,讓秋文臉上的疑惑更濃了。
秋文遲疑片刻,道:「主子,菜涼了再吃,會傷胃的。」
容翦既然賜了菜,她要不吃,傳出去,那就是不識好歹。
溫窈捏著筷子,力道大的都快要把筷子捏斷了,但面上還是帶著笑,她道:「這是皇上賜的,我不捨得吃,就留著,供起來,天天看著,也好時刻謹記皇上的恩典。」
秋文愣了下,而後笑道:「還是主子想得周全。」
有這句話在,便再沒人勸溫窈吃那盤油燜春筍,非但沒人勸,還都覺得她對皇上的恩典尤為崇敬。
供起來,天天看著,時刻謹記,多有心呀!
用過晚膳,溫窈就讓南巧把這盤油燜春筍端進了她的寢殿——反正有剛剛的話在,也沒人懷疑此舉有何不妥。
進了殿內,南巧剛把盤子放下,就看到主子盯著這盤油燜春筍,眉心緊擰,一臉凝重。
「主子,」她壓低了嗓音道:「您剛剛說這……是怎麼回事啊?」
竹星沒南巧那麼聰明,但主子此舉太過反常,雖然那話很是在理,但主僕之間的默契,還是讓她覺得,事情不簡單,見她們兩人小聲說話,也忙湊過來,屏息聆聽。
溫窈朝外看了一眼,她沒開口,只是指了指案子上的那盤菜,又抬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雖一句話沒說,但這個簡單的動作已經說明了一切——
菜里有毒。
南巧和竹星都瞪大了眼,滿是驚恐地看著那盤綠油油的菜。
南巧還好,竹星沒穩住,直接被驚得『啊』了一聲。
聲音還有些大,溫窈忙沖她做噤聲的手勢,竹星回過神抬手就捂住了自己的嘴,瞪大了眼,不敢再發出聲音。
南巧心裡非常慌亂,她看了看案子上的菜,又看了看主子,好一會兒才顫聲道:「主子怎麼確定的?」
溫窈一臉深沉:「猜的。」
南巧:「……」
竹星鬆開嘴巴:「若是猜錯了呢?」
南巧當機立斷,尋了銀針來,在菜里試毒。
溫窈壓根沒看她試的結果如何,直接道:「沒用的,有些毒銀針是驗不出來的。」
除了提煉不純的砒.霜,銀針毫無用處,但她不覺得容翦會用砒.霜這種烈性藥。
果不其然,銀針沒有任何反應。
竹星看了看銀針,又看了看主子,一臉震驚,竟然還有毒是銀針驗不出來的,她喃喃道:「那、那怎麼辦啊?」
溫窈:「等。」
南巧:「等?」
溫窈點頭:「興許過了今夜,皇上就又改變主意了呢?」
南巧:「……」這算什麼法子?
但這話她沒說出口,皇上若真的想要殺她們主子,單憑不吃這一盤菜,是躲不過的,這可是在皇宮,誰得手能長得多皇上?
除非主子不吃不喝,不然絕對躲不過。
可等也太被動了,萬一明日皇上沒改變主意呢?
主僕二人對視,都從對方眼裡讀懂彼此的心思和擔憂,獨獨竹星,她反應沒那麼快,安靜了好一會兒,見主子和南巧都不說話了,有點不確定地道:「主子,要是這菜里壓根沒毒呢?」
溫窈:「不可能。」
沒毒容翦送盤菜來幹什麼?
怕她吃不飽,給她加個菜?
以容翦那暴虐不定的性子,會做出這種事?
反正她是不信。
竹星想得就比較簡單了:「萬一呢,主子你看啊,剛剛安公公也沒有當著面就讓你吃菜啊,若皇上真是那個意思,怎麼可能不交代安公公呢?」
剛剛安順的反應,確實讓溫窈有一瞬間的遲疑,但她賭不起。
不過竹星現在這麼說,她確實要考慮一下這個可能性。
見主子和南巧都擰著眉,還是不說話,竹星便伸手:「要不我替主子嘗嘗罷……」
她手剛伸出去,就被溫窈『啪』一下,狠狠打了回去:「你瘋了!」
竹星使勁搓著手,小聲解釋道:「既然懷疑,總要驗證一下,才知道皇上到底什麼打算啊,猜來猜去,萬一猜錯了呢?
那豈不是更糟糕!」
竹星雖然魯莽,但這話卻說得很在理。
最起碼她得明確知道,這盤菜到底有沒有毒,她才好安排下一步該怎麼走。
「那也不能以身犯險,」溫窈生氣地瞪她一眼:「你不要命了?」
竹星低著頭:「我只是想替主子分憂。」
溫窈怕她再做傻事,直接道:「你別碰這盤菜,我有法子。」
竹星抬頭,眼冒精光:「什麼法子?」
溫窈蹙了下眉:「穩重妥帖,心思藏心底,不示與人前,我怎麼教你的?」
竹星:「……哦。」
竹星的性子溫窈清楚,也不是一時半會能改過來的,只交代了她千萬不要碰菜,便招手讓南巧附耳過來,小小聲跟她說了幾句話。
南巧臉上露出笑來,從盤子裡挑了特別小一段,藏在掌心,轉身出去了。
竹星要問,被溫窈直接制止:「我累了,讓我安靜會兒。」
竹星只得閉嘴,安安靜靜站在一旁。
沒多會兒,南巧就回來了,神色不明。
溫窈以眼神詢問,南巧搖了搖頭:「都好好的,暫時看不出。」
這話溫窈立馬就明白了,有的毒不是即刻就發作的。
她點了點頭:「那就明兒再看。」
南巧道:「奴婢也是這般打算的。」
溫窈指了指盤子:「再挑些過去。」
毒性大小,劑量也是關鍵,既然試了就要試個全才放心。
南巧應聲道:「主子放心,奴婢會一直觀察的。」
南巧做事她放心,左右今晚也沒個結果,干坐著除了勞心勞力沒別的好處,不如養精蓄銳,也好打起精神應對這個吃人的後宮。
洗漱後,溫窈就睡了,借著月光,她看著花紋繁縟的帳頂,咬了咬唇:我手拿劇本,還能讓你個小炮灰給殺了?
我才不會上你的當!
在心底狠狠罵了容翦一通,溫窈這消了氣,沉沉睡去。
承乾宮,還在批摺子的容翦猛然打了個噴嚏。
「哈啾!」
靜的落針可聞的承乾宮,這一聲噴嚏,尤為驚天動地。
值守的宮人嚇得不輕,忙捧了熱茶和毯子來。
「皇上,」安順在一旁道:「現雖已是春天,但夜裡還是涼,您喝口參湯潤潤嗓,把毯子也蓋著罷,免得著涼。」
容翦捏了下眉心,面色微有些不悅,似乎很不解為何大半夜會打噴嚏,明明他並沒有覺得冷。
看著安順奉過來的參茶,雖然嫌棄,但到底還是端過來喝了一口,至於毯子,他看都沒看。
見皇上只喝了參茶,卻不蓋毯子,安順心裡嘆了口氣——這要著涼了可如何是好哦,要是溫才人在的話就好了,肯定能勸動皇上蓋著毯子……
因為奉茶,安順離得尤為近,是以他心裡的嘀咕,容翦聽得尤為清楚。
他抬手,本想示意他離自己遠點,別打擾他批摺子,但聽到他提及溫才人,他又把手收了回來。
沉吟片刻,他淡淡問道:「你把油燜春筍送去長信宮,溫才人是什麼反應?」
『哇!果然溫才人是得皇上青眼的!這就又關心上了!』
聽著這聲驚嘆,容翦眉心動了下,奇怪的是,並沒有多不開心。
「溫主子可高興了,」安順笑得一臉褶子:「足足愣了好一會兒,都沒回神吶。」
說完,他在心裡加了一句:都高興傻了!要不是奴才提醒,她差點都忘了謝恩呢!
容翦:「……呵。」
他扯起嘴角,輕笑出聲,在這個寂靜的春夜裡,格外震耳發聵,安順都看傻了。
他有多久沒看到皇上發自內心的笑了?
容翦嘴角只牽了一下,便回落,嗓音依然淡淡:「她可有說什麼話?」
高興都能高興傻,他十分懷疑,她到底懂不懂自己賜這盤菜的深意。
安順想了想,道:「除了謝恩,溫主子倒是不曾說別的。」
容翦眉頭動了動,他就知道!
她那樣單純到有些傻氣的性子,能懂?
是他太高看她了。
「不過……」安順又道:「奴才聽溫主子話里的意思,像是打算來親自來朝皇上謝恩。」
容翦抬眼:「親自來?」
安順敏銳的從這三個字里聽出了幾分欣喜,他馬上點頭:「是的。」
容翦收回視線,把那點淡淡的喜悅又掩了回去,只淡淡道:「嗯。」
他等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