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呢,人呢!」
……
空空蕩蕩的村子裡迴蕩著豪格驚恐的大叫聲。
「呱呱!」一群烏鴉被他聲嘶力竭的叫聲驚起,飛快地騰空而起。昨日建州人將村子裡的百姓屠了個精光,血腥味吸引來大量的雀鳥。
豪格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醒過來的,大約是村子裡突然的安靜讓他覺察到不對。猛地睜開眼睛,叫了幾聲,卻沒有一個人答應,只風在屋外呼呼刮過。
突然間,豪格的冷汗沁了出來,他一個骨碌從地板上爬起來,衝出房門。
外面,昨日熙熙攘攘的兵丁已經看不見了,只地上還遺留著幾團戰馬留下的糞便。
整個村莊仿佛死去了一般,一剎間,豪格下意識地認為圖魯什和其他士卒是拋棄了自己投降孫元去了。
「圖魯什,你這個叛徒,你這個叛徒,你忘記了本王往日的恩情了嗎?」
「若不是本王,你現在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旗丁,你又算是個什麼東西?」
「小人,小人……」
「人呢,人呢?」
聲音在村子裡迴蕩,激起陣陣回音。
可是,沒有一個人回答。
漸漸地,豪格的嗓音沙啞下去。他宿醉未醒,喊了半天,只感覺氣喘吁吁,頭暈得厲害,口中也幹得仿佛要冒出火來。
實在沒力氣了,豪格癱坐在井台上,大半天才清醒了一些。他將軲轆上的水桶放下去,打了一桶水上來,咕咚咕咚地喝了兩口。
水寒徹骨,在水面上,他看到一張蓬頭垢面,雙眼紅腫的中年人。
那是自己,那還是自己嗎?
那還是曾經的那個意氣飛揚,執掌著整個大清,將要引導建州從這漫長黑夜尋找出來的豪格嗎?
如今,這一片漫長的黑夜還沒有走到頭,所有的士卒都已經離我而去。
沒有希望了,建州完蛋了。
……
突然間,豪格好象明白過來。圖魯什並沒有投降孫元,如果他真要這麼做,完全可以將我給捆去敵人那裡,獻上一份厚禮。
再說,就算圖魯什想這麼幹,自己手下那群中心耿耿的侍衛也不會答應。
如此看來只有一種可能:圖魯什是帶著所有的士卒去跟寧鄉軍拼命。
如果沒有猜錯,昨天夜裡他所說的薊鎮那邊沒有發現一個敵人,長城關隘洞開之話全是騙人的。那邊,應該出現了孫元的大軍,而這兩百多士卒已經徹底落入敵人的大包圍里,再沒有去路了。
圖魯什是不忍心告訴我豪格這個噩耗,也不忍心看到本王那傷心欲絕的模樣。
這才帶著部隊出去尋敵人決戰,要將自己的生命整個地為我大清殉葬。
「圖魯什啊圖魯什,你這麼做又有什麼意義?你就算是戰死沙場,又能解決得了什麼問題。要死,咱們不能一起去嗎?你們死了,本王難道就能活。我豪格就算多活這一刻,又有什麼價值?終歸是一個死字啊!」
想通這一點,豪格又是傷心,又是絕望。
在井台上坐了半天,他有一種要跳進井中自尋了斷的衝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雪花不斷落下,落到他的頭上,肩膀上,寒風幾乎將豪格一身都吹透了。
這個時候,遠處傳來轟隆的腳步聲。不用去想就知道,孫元的主力已經開過來了。
明清之戰,建州人和寧鄉軍的戰鬥終於到了最後時刻了。
敵人千軍萬馬而來,而建州只剩下我豪格一人。
敵我力量對比是如此懸殊,這一場綿延幾十年的戰爭終於結束了。
不,還沒有結束,不是還有我豪格嗎?
我建州就算是只剩一個人,依然要戰鬥在最後。
我豪格是建州之魂,驕傲的海冬青一輩子只能飛翔在天空,除了死亡。驕傲的猛禽不能匍匐在敵人腳下哀號求饒,不能被人圈養在囚籠里成為別人的寵物。
我要戰鬥,我不能讓敵人看不起。
……
豪格猛地跳起來,奔回屋中,穿上鎧甲,掛上腰刀,提著虎槍,大步朝村外走去。
敵人還遠,鎧甲沉重,再加上頭暈得厲害,走了二里地,豪格已經累得快要邁不動腳步了,背心全是淋漓的熱汗。
可他還在堅持。
近了,近了。
前方出現黑壓壓的人潮,就如同奔涌而來的海水,無邊無際,一眼也看不到頭。
無數的黑色大旗在風雪中獵獵飛舞,發出裂帛脆響。
至少有三萬敵人,可沒有一個人說話。滿耳除了人馬的腳步聲、鎧甲的鏗鏘聲,再聽不到其他聲響。
「好強大的軍隊啊,能夠和這樣的部隊作戰,乃是一個武人的榮幸。以往的豪格實在是太懦弱了,如今,我終於成為一個合格的建州人。老汗王,皇阿瑪,豪格沒有給你們丟臉,豪格來找你們了!」
豪格一咬牙,大吼一聲:「孫太初,拿命來!」提起虎槍,鼓起最後一絲力氣,朝著如同山嶽一般移來的寧鄉軍——衝鋒!
……
中軍大旗下,孫元虛起了眼睛,禁不住贊了一聲:「豪格是條漢子,當得起某的尊敬。他就是天空上驕傲的雄鷹啊!傳我命令,讓周仲英的火槍隊出動,不要俘虜,俘虜是對他,對武魂的侮辱。」
……
小鼓響了起來,兩百米尼槍手整齊地向前走去。
兩里地,一里地,五百步,三百步,兩百步,一百步……
周仲夏英手中大旗朝低上一杵:「瞄準——」
……
看著前面黑洞洞的槍口,一剎間,往事如同走馬燈似地在腦海中閃現。
落雪的遼東、精美的宮殿、氤氳升起的沉香、散發著墨汁味道的書籍、美麗的女人、金戈鐵馬的沙場……那些痛苦和甜蜜的往事……
都過去了。
……
周仲英:「放!」
兩百把火槍同時將火光從槍口中噴吐而出。
……
孫元搖了搖頭:「豪格倒是建奴那邊少見的人才,可惜了。收殮他的屍體,以帝王之禮葬於昌平。」
……
既然已經陣斬豪格,這一場歷時小半年的北伐之戰算是徹底地結束了。進駐村莊之後,部隊也不用再趕路了,大軍開始紮營。
到了晚間,冷英那邊以快馬將圖魯什的頭顱送了過來,說他已經全殲圖魯什所部二百餘騎建奴。同時,金雕軍已進駐薊縣。
薊鎮那邊已經收拾停當,請君侯將行轅移過去。
孫元大喜,哈哈笑道:「也好,明日一早咱們就去薊鎮。這幾日,部隊都已疲乏。到了薊縣,部隊休整五日,放假!」
說完,他又補充一句:「開酒禁,讓戰士們好好醉上一場!」
……
須臾,整個軍營都喧鬧起來,到處都是士卒們的歡呼:「放假了,放假了!」
接著,又有人提著火槍朝天射擊。
很快,炮兵的空心彈也加入其中。
槍炮聲連成一片,火光閃爍,如同節日裡的煙火。
秩序已經徹底的亂了,整個寧鄉軍軍營如同一個大集市。
……
中軍行轅里,孫元坐在一口大缸中,愜意地呻吟著,有衛兵不住地將熱水倒進缸里。
已經十天沒有洗澡,天氣又冷地厲害,還有什麼比在大雪天洗個熱水澡更舒服的事情呢?
在他身邊的桌子上放著兩盆雞肉,正冒著熱氣。
黃酒已經熱好了,孫元一杯接一杯地朝嘴裡倒著。
一個衛兵拿著絲瓜瓤使勁地在他背上擦著,直擦得滿背通紅。
一根根麵條一樣的污垢被衛兵從背上擦下來,直看得錢謙益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可他還是面帶著討好的笑容,不住地給孫元敬酒。
孫元:「牧老,給南京的摺子可寫好了。」
錢謙益看到孫元那壯碩的體魄上滿是縱橫交錯的傷疤,又看到他岩石一樣的肌肉,再看看自己纖細瘦弱的身坯,不禁自慚形穢。
作為一個士林領袖,內閣的相爺,別人在自己面前赤身裸體,那是極大的不敬。按說,錢謙益惱怒地拂袖而去才對,可此刻他卻沒有這個想法。一來是畏懼孫元的兇悍,二來則是有求於人。
孫元非常大方,不但願意放自己回南京,還要在報捷摺子上落下他錢謙益的名字。
老錢不是個笨蛋,相反,在政治鬥爭中他飽經風雨,早已經歷練得圓滑精明了。如何看不出,孫元讓自己回南京是讓自己做事。而且,寧鄉軍也會繼續支持自己。
也就是說,破裂的孫、錢二人將再次聯手。
當然,錢謙益也知道,孫元下一步讓自己做的事情絕對非常棘手。這就是一個釣餌,問題是自己卻不得不吞下去。因為他錢某人已經沒有退路了,如果不乖乖就範,馬士英和阮大鋮是絕對不會放過自己的。
兩害相權取其輕,只怕自己以後要徹底成為孫元的附庸了。
「曹國公,已經寫好了,您過目。」錢謙益將一本奏摺遞過去。
孫元接過來看了一眼,就隨意地扔在一邊:「甚好,等我們進了京城安置好百姓,牧老就啟程吧!北京光復,錢閣老總得進城看看才好。」他又轉過身來對侍衛道:「用力些,某正爽利呢!」
錢謙益眼前的孫元在蒸騰的水氣中變得朦朧不明白,恍惚中,錢閣老有種錯覺。眼前這個孫元已經變成史書上的劉邦劉三,而自己則變成了酈食其。
在歷史上劉邦在接見酈食其的時候,也是如此放浪形骸,毫無恭敬之意。不過,劉邦雖然對手下極為不敬,賞賜卻極為豐厚
這個市井流氓凡事都從利益出發,反正一句話:跟我混,有肉吃!
不像楚霸王項羽,口頭說得好聽,卻沒有一點實際的東西。按照韓信的說話,項王手頭的官印得磨亮了,也捨不得發下去。
如此口惠而實不至,自然沒有人肯替項羽賣命,這大約也是楚漢相爭,劉邦笑到最後的緣故吧!
孫元此人做事頗有劉邦的派頭,給起人好處來從不吝嗇。寧鄉軍雖然有著繳獲歸公的規矩,但一旦打完戰,孫元給宅子給土地,眉頭都不皺一下。如秦軍、山東軍,跟是出錢出人出槍炮出戰馬,盡收兩軍士心。
相比起孫元的大手筆,朝廷可從來沒給過其他軍鎮哪怕一文錢好處。至於官職什麼的,對於那些軍頭來說,跟廢紙沒什麼兩樣。
可以預料,一旦孫元和朝廷翻臉,這天下只怕就是他孫家的了。
到時候,我錢謙益又該何去何從?
想到這裡,錢閣老不覺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