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麼兒啊……

2024-08-17 04:10:37 作者: 咬橙
  「麼兒啊,你怎會如此糊塗,為了幫我還債給人做侍女。你做了十八年的金貴小姐,何曾伺候過人,何曾吃過苦,教我如何不心痛。

  我本想變賣家當,把你尋回來,但錢莊的掌柜告訴我,你隨鳳家的大小姐去了雲州。我聽是雲州,便知你定是為了鶯娘的囑託才簽下契子。

  你走後,我整日憂心忡忡,一時擔心你會在高門大戶里受委屈,恨不得去雲州找你;一時又擔心我的自作主張會誤了你的大事。

  說到底是我無能,作為父親無法給你安穩的生活。

  你走後,家中徹底空了,我遣散僕役,整日枯坐,發自己內心地厭惡自己。

  直到某日,望見鶯娘妝匣已積薄塵,我才驚覺,已經六年了……

  我重新振作,昔日舊友也來幫忙,又將綢緞莊開下去,生意已漸漸恢復。

  麼兒,如果你在雲州過的不快活,一定要寫信告訴我,錢的事你不必著急,我自有辦法。

  你師父和同門師兄師姐已得知消息,急著要贖你。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做主攔下他們,等你再來信。

  若你想回來,我便轉告他們。

  附:努力加餐飯,切勿沮喪。」

  趙羲和抓著信紙,眼下突然溢出清亮的水珠,一顆顆砸落在信紙上,暈糊墨筆,她慌亂地用手去抹,抹出大片黑色痕跡,她又從納戒中拿出帕子擦拭,卻不小心戳出個紙洞。

  舉起黑乎乎透風的信紙,趙羲和「哇」一下哭的好大聲。周遭的夥計與掌柜皆被她嚇了一跳。

  她哭得次數多了,鳳清華也能分辨出不同。她此時聲淚俱下,仿佛有無盡的痛苦、委屈,要嚎啕地大哭出來。

  他被她哭得心口發痛,她何以有這麼多眼淚,永遠也流不完。

  鳳清華身子僵硬,有點無措,最終硬邦邦地給她擦了眼淚:「別哭了,我給你復原。」

  他心意微動,賜福於世,信紙恢復如初。

  趙羲和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神跡,她頂著一張淚汪汪的臉結結巴巴:「嗚嗚……小姐……你真好……」

  將信紙拿得遠遠的,她又仔細看了幾眼,才將它疊好收進盒子裡。

  似乎是感受到眾人驚異的目光,趙羲和拉著鳳清華的一截水袖晃了晃:「小姐,我們找個位置坐,我還要看信。」

  鳳清華牽起她的手走到客堂的長椅坐下,她因哭得激烈而喘氣,還未平復,鳳清華忽然有些愧疚,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順氣。

  他當初帶她走,完全想不到她會傷心。飄渺弟子中不乏羈旅求學者,偶有思鄉之心,也不會像她一樣情緒激烈。

  他對人的理解太少,對她的理解也太少。

  趙羲和抹掉眼淚,把信封都拆了,一封封看下去。

  「大師兄:小六,你家中有事也不告訴師兄師姐們,有困難我們一起想辦法就是了,你怎麼那麼衝動,簽賣身靈契。唉,聽說那位鳳小姐在飄渺,我過兩月便去飄渺找你。

  二師姐:不過五萬下品靈石,你就要給人做五年侍女,錢莊的小姐果然黑心,這不是當街白搶嗎!你別怕,師姐我賣掉了幾件寶貝,已經湊齊錢,馬上撈你出來!

  三師兄:麼兒,你讓我說你什麼好,五萬下品靈石而已,你師兄還會掏不出來嗎,趙世叔也糊塗,攔著我不去找你,你在雲州能有什麼大事。速速來信,我們幾個好去接你。

  四師姐:那鳳家小姐有沒有虐待你,我根據你的筆記煉出了毀容破顏散,她要敢對你不好,我下她一葫蘆藥,弄不死她丫的 。

  五師兄:笨!笨笨笨!」

  趙羲和看著信,又哭又笑,拿起最後一張,紙上沒有落筆,只有數滴濺落的墨花。

  像是一人燈下提起筆,細細思量,千言萬語,寫不下一句話。

  「師父……」趙羲和把信抵在胸口,悶悶地抽泣。

  鳳清華受不了她這副模樣,拿絲帕給她揩淚,語氣破天荒的溫柔:「你不是還想吃四方樓的蜀菜嗎,哭腫了眼,待會兒還怎麼見人。」

  沒用。

  他憋了一口氣,像老驢磨豆腐 ,嘴裡終於磨出點軟話:「你家人和同門都念著你,你應該高興,為什麼傷心呢。」

  她垂頭掉眼淚:「就是因為他們也想念我,我才傷心啊!」


  「……」

  鳳清華茫然。

  趙羲和大哭一場後,臉腫的一塌糊塗,還堅持逛街,鳳清華不懂她哪來的興致,只有作陪。

  天色昏暗,鳳清華帶她去心心念念的四方樓吃飯。她毫不客氣地叫了十幾道蜀菜,鳳清華在一旁聽著,也沒阻攔。

  能大吃大喝說明她心情尚佳。

  鳳清華此時倒佩服她天大地大,吃飯最大的性子,至少不會餓死,也不會像小說話本中多愁善感的女子傷心嘔血而死。

  她只會撐死。

  四方樓的廚子來自五湖四海,也有專攻蜀菜的蜀州師父。

  桌上有一道白切肉,片得晶瑩剔透,極考驗食材。

  趙羲和白嘴吃了一片,脆彈爽口,且有股胡桃仁的滋味!

  這是正經的芙蓉城西壩黑毛豬肉!她激動地一哆嗦,又夾了一筷子,沾滿料汁,入口更香!

  她眼底冒出點水汽。鳳清華是不愛這些味重的蜀菜,只坐著陪趙羲和,看她吃得開心,眼裡乍然有淚,以為她是遇到美食激動的,被她逗笑:「你就這麼喜歡這道菜?那就讓小二再上一盤。」

  趙羲和咬著筷子,心裡突然生出一股悵然。

  如果嵇卿卿在這兒,一定會明白她的心意,並在入口的那一剎那,和她一起激動地叫出——「是蜀州的黑毛豬,這家店夠正宗!」

  可惜卿卿不在。

  她身子一松,整個人像散氣的皮球,眉宇間染上黯然。

  「怎麼了?」鳳清華不明白她為何陡然低落。

  或許是因為她此刻思鄉情切,又太寂寞,無一二知心好友可傾訴,才會將平日絕不會告訴大小姐的話說出來。

  「我想家了……」

  鳳清華微微張口,又翕上,下頜繃得極緊,捏著茶盞的手指用力的發白。

  他又能說什麼,放她回家嗎?

  這個念頭甫一出來,便被他打入牢底。

  鳳清華也不明白自己為何生出這樣霸道的想法。和趙羲和在一起,他的喜怒哀樂全由她牽動,這不對勁,他知道。

  可她給他的快樂,是他從未體驗過的,從未擁有的。

  他曾以為自己擁有一切,可遇見趙羲和,他才領悟——原來他生來便缺失某些東西,而恰巧只有她能給他。

  她是「唯一」。

  所以他像任性的孩子抓住一隻飛鳥不肯放手。

  剛好他可以任性,她也無法飛走。

  趙羲和沉浸在美好的過往裡,像撿拾河床上的珍珠一樣一件件講給鳳清華聽:「原來,我在白帝山修仙,每一月月末兩天下山還家,我阿爹阿娘會在山門口等我。阿爹定會帶我們去城中最好的館子——迎賓樓開葷,那裡白切肉和這兒的差不多,白煮的菜考究用料,所以用的是蜀州第一流的西壩黑毛豬,我一吃就知道。」

  「下完館子,阿爹阿娘會牽著我逛街,趕大集,我們看江湖藝人變臉,說書,唱大戲。散場前阿爹會給我秤幾斤桃酥、白糕,白糖糕……還有大把大把的松子糖,讓我帶回山上吃。」

  「回家阿娘還要讓繡娘給我做新衣服,一月兩套,連頭上的絹花頭花,手頭的帕子都要裁新的。」

  她一說就想家,想家想得心痛,止不住流淚:「可是幾年後,只有我爹一個人接我了。去年隆冬十二月,我爹沒來,我就知道家裡出事了。我跑回家,他居然往房梁掛白綾要上吊,那天殺的狗東西騙了我爹好多錢,我為了還債把身上值錢的都賣了。」

  「我想我爹……」

  鳳清華聽她娓娓道來,仿佛跟著她回憶的足跡走了一遍白帝城,只是最後一句話,讓他揪心。

  夜已降臨,趙羲和在濃黑的夜色中哭泣,夜色與哀傷吞噬她的明媚,燈光落入她水色迷離的眼眸。

  她如明珠蒙塵。

  不該如此啊。

  鳳清華突然有些慌張,他沉默片刻後,用指腹揩去她眼角的水光:「等到初夏,我帶你回白帝城……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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