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的嗎？」趙羲和抽抽搭搭。
「嗯。」鳳清華又補充了一句，目光甚至稱得上溫柔，「我並非不讓你回家，只是每年春季，我都要處理一些雜事，你一人回去我不放心，等我清閒下來就帶你回白帝城，你想去哪兒都行。」
趙羲和的眼眶裡瞬間盈滿一圈圈淚水，「哇」一聲撲倒他懷裡：「小姐，你真好啊！」
鳳清華說不出話來，半晌，抬手用帕子擦掉她嘴角的油漬。
她黏在他懷裡好一會兒，悶悶地問：「小姐，我能在老家待多久。」
鳳清華想起她的玩性，只待十幾日怕是不夠，沉吟一會兒，道：「少則二月，多則三月，最遲也要九月初回飄渺。」
趙羲和應了一聲，立刻從他懷裡起來，又有了笑容，抱著飯碗挾菜吃飯。
如果那些寶貝不好脫手，她就在大小姐身邊多待一會兒，趙羲和想，帶薪休假三個月，雖然大小姐在身邊，她分點心哄哄就是了，而且大小姐總不會時時刻刻跟著她，這麼一算她時間充裕，不僅能探親，還能出去耍。
回蜀州，她也方便托人賣寶貝，說不定度完假，她就可以和大小姐說拜拜。
鳳清華見她原地復活精神滿滿，忽然萌生出上當之感。
趙羲和挾了兩塊粉蒸牛肉吃得津津有味，嘴裡嚼著東西，接觸到他的目光，沖他咧嘴一笑，嘴角掛著幾顆飯粒子，傻乎乎的，眉眼彎彎，不知憂愁。
他那感覺一消而散。
她還是這樣能吃能笑最好。
月如金鉤，鳳清華提著八角宮燈，與她回上清峰。走到山腳下，趙羲和撒腿去找嵇卿卿。
「現在什麼時辰，你還要出門？」鳳清華的好脾氣是有限度的，他微眯眼，不悅地睨著她，「你就與她這般要好，大半夜也掛念她，不見她你就不想睡，是嗎？」
雖然知道大小姐已經做了許多讓步，但趙羲和還是想找個好朋友說說話。
她已經憋了一天了，對蜀州的懷念越來越深，就像一個不斷往裡灌水的氣球，再不找人傾吐，就要炸了。
趙羲和眼光移到腳尖，背著雙手，右腳碾石板打旋兒。鳳清華看出她有心事不肯說，也較上勁，盯著她的髮髻，偏要等她開口。
兩人相對無言。
山風吹過，兩人的裙擺披帛交纏，那一盞宮燈隨風飄搖，玉珠流蘇相撞，聲脆如瓷碎滴水。
趙羲和氣勢矮，先開口：「我想和卿卿聊幾句蜀州的事情，我都快想瘋了……」
鳳清華突然道：「你很喜歡她嗎？」
「嗯。」
「心裡有事也要跑去找她說？」
趙羲和盯著腳尖，心想，才不是幾句話，你對蜀州泛泛而已，怎麼知道我對它的思念啊。
她仍應了一聲，「嗯。」
鳳清華氣得幾乎吐血。
他做出這樣大的讓步，只換得一句「你真好」，而嵇卿卿只是和她一樣在蜀州生活過，便獨得她青睞。
恐怕她一下午魂不守舍，都是在想嵇卿卿。
鳳清華臉色陰沉：「不許去。」
趙羲和不答話。
這便是犟上了。
「你有心事就不能和我說嗎。」他口氣生硬。
「小姐只會罵我蠢。」趙羲和快速地仰起臉，撇了他一眼，又低頭碎碎念 ，「我第一次坐靈舟，問小姐——靈舟的燃料用完了會下墜嗎，我們會不會摔死。小姐罵我蠢，告訴我高級靈舟是用符籙陣法運行的，會自動吸收靈氣。」
「我聽見『蠢』很傷心，我師父只誇我聰明，師門裡愛和我爭鋒作對的五師兄都不會這麼說我，我難受極了，可我確實不知道嘛。於是，我心想，我再也不要和小姐說心裡話了，她又會罵我蠢的。」
她不是機器人，能百毒不侵。
她再沒心沒肺，面對責罵，也會傷心，也會自我懷疑。
吃過幾次教訓後，她乾脆左耳進右耳出，從不把小姐的訓斥放在心上，也從不對她打開心扉。
這樣，就不會傷心。
趙羲和始終沒有抬頭，風吹走她髮髻上的海棠花，撲簌簌地開在鳳清華的前襟。
驕傲的，尊貴的，從不向人低頭的鳳君，此時竟有些手足無措，嘴唇幾度開翕，卻說不出一個字。
那宮燈搖搖晃晃，就像他的心一樣。
鳳清華艱澀地吐出一句話：「……如果，我現在想聽了呢。」
趙羲和面無表情：「可我不想說了。」
春夜沉寂，夜晚的山風不會停止，捲起趙羲和的裙角，波濤一樣翻湧蕩漾，她覺得冷，微微發抖，醫修的身體還是太脆弱，禁不住夜間春寒。
身上突然多了一件燦金羽衣，沒等她反應，大小姐動手系起系帶。
「……我不懂如何與人相處，我雖見過許多人，卻不想了解他們。」大小姐的聲音很輕，「我能說出來稱的上是朋友的兩個人，已經死了。」
「我是在他們死後，才明白，原來我們的關係是朋友啊……」
「可我無法挽回，因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再轉世，就不是原來那個人了。」
「我那兩個朋友死後，我便對人厭倦了。厭倦了與人交往，也厭倦了理解人。」
大小姐捧起她的雙頰，讓她直視自己：「可我想要了解你，哪怕知道你是如此脆弱的生命，我也想了解你。」
「告訴我吧，羲和。」
那一刻，大小姐褪去了往日的高傲，像端坐蓮台的菩薩，赤腳走入凡塵，問她尋覓人間的七情六慾。
月輝映著大小姐的容顏，她那受造物者傾盡心血雕琢的超凡脫俗的面容，細長連娟的雙眉，高挺精緻的瓊鼻，薔薇花一樣柔軟穠艷的雙唇，還有那仿佛火焰在跳動的昳麗鳳眸。
趙羲和失魂落魄，大小姐只是低頭俯就，她心中那堵堅不可摧的冰牆，如遭遇地震海嘯般碎裂震動，迅速崩塌。
我是不是太沒底線了，趙羲和想，可是，她真美啊，她是起舞弄清影的嫦娥，還是既含睇兮又宜笑的山鬼，還是生於浪花海潮讓眾神顛倒的阿佛洛狄忒。
我能拒絕她嗎？
不，我無法拒絕這樣的大小姐。
趙羲和從見到鳳清華第一眼，就被他的驚世容光震動，義無反顧相信他是個好人，簽下靈契，奔赴雲州。
她喜歡、嚮往大小姐的美麗，哪怕知道大小姐性格惡劣，也喜歡。
趙羲和的目光偏移向角落的一株海棠，數息後，她嘟囔道：「……我今天累了，只講一點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