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已近尾聲，百草堂不像幾日前那般忙碌。
沉如玉依然恪盡職守，遵照師父命令，幫百草堂的師弟師妹們整理公帳。
夜色深濃，他獨自在書房內伏案辦公，嵇卿卿推開房門，將一盞燈放在他桌前，垂眼看他撥動算盤核算收支。
房裡迴蕩著算珠的響聲。
她突然道：「大師兄，你覺得羲和怎樣？」
沉如玉指尖一頓，燈光投在他纖長的眼睫，留下一片陰影。
他語氣平添幾分嚴肅：「師妹，莫在私下妄議他人。」
嵇卿卿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裝！
但難得有逗弄大師兄的機會，她怎麼可能放過，於是她故意道：「我看羲和可愛又可憐，一個人在飄渺孤零零的，想給她介紹個相好，最好是咱們藥谷的。」
沉如玉抬起頭，不苟言笑，那肅冷的目光稱得上是警告：「嵇師妹，羲和姑娘掌握自己的人生，你怎能借關心之名插足她的生活，她不是你的玩具，請嵇師妹打消這個想法。」
看他這反應，嵇卿卿哪裡不明白呢。
嵇卿卿失笑，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緊緊地攫住沉如玉：「大師兄，你敢說你不喜歡羲和嗎？」
沉如玉愕然，他不知話題為何突然轉到他身上，更不好回答嵇卿卿的問題。
他當然喜歡趙羲和，他對她一見傾心。
只是她尚且懵懂，而他比她年長許多。
她對自己或許有朦朧的好感，但那並不是男女間的感情，他只能倍加小心地對待她——怕她誤以為那是喜愛。
他要的不是那種感情，他只能等她懂。
沉如玉沉默良久，燭火映著他的容顏，溫潤生光，真如無瑕的美玉一樣。他笑了一下：「嵇師妹，原來你在試我。」
「我還用試嗎，大師兄，你雖是個極好的人，但何曾對一個剛認識的姑娘這麼上心，我一看便知你喜歡她。」嵇卿卿「啪」拍一下桌子，不滿道：「你喜歡就說啊，拖拖拉拉的，黃花菜都涼了。你放心，我絕對支持你們！」
沉如玉搖頭：「她還不懂思慕之情。」
嵇卿卿急得直拍桌板：「那你就教她呀。」
「我是在教她。」沉如玉嘴角掛著一抹淡淡的微笑。
「我的意思是讓你直接告訴他。」嵇卿卿真不懂他是怎麼想的，抓耳撓腮道，「你可是藥谷首徒，藥谷第一美男子，再說你的家世天賦又好，你只要和她表白，她怎麼會不同意，怎麼會不喜歡你？」
「你們先處著，你們倆都是為對方考慮，捨得付出的人，一定會恩恩愛愛，如膠似漆。」
沉如玉被她說得臉紅，他以袖遮住臉頰：「嵇師妹，別說了……」
「我話糙理不糙，你趕緊考慮考慮。」嵇卿卿食指隔空一點他，急不可耐，巴不得明天就做媒成功。
沉如玉含笑擱下筆，溫聲道：「我明白師妹是好意，可那對羲和不公平。」
「你也說了，羲和她一人在飄渺孤單零落，屈居人下，本就是弱勢，且她年紀小，也不懂情愛，而我是藥谷首徒，身份家世都好，我和她說明心意，她如果對我有些好感，十有八九會答應。」
「可她並不與我情投意合，她可能是孤單，想找一人依靠；也可能想擺脫鳳師姐，才答應我。」
「這麼做太卑鄙，我不能用我的資源、權力，以及一個年長者的眼界，去欺負一個弱勢的女孩，也不能剝奪她真正去喜歡的權利。」沉如玉搖搖頭，停頓許久，眉宇變得無比溫柔，「可我願意等她懂得喜歡。」
「……」
嵇卿卿默了默，長嘆一口氣：「大師兄，你可真是個君子。」
「我只知道喜歡就要去追，追到就是自己的。」嵇卿卿背著手原地轉了轉，忍不住跺腳，「你就不怕她喜歡上別人嗎？」
「人不是物件，喜歡也不是占有。」沉如玉微笑，「如果她真的喜歡上別人，只能說明我不夠好，或者她不喜歡我。」
嵇卿卿靜靜看了他一眼，眼神晦澀複雜，突然道：「我錯了，你不是君子，你是聖人！」
「嵇師妹莫要開玩笑。」沉如玉合上帳冊，似乎若有所思，然後慢慢道，「……如果嵇師妹有空，能和我講一些羲和的事嗎，我想知道她喜歡什麼。」
嵇卿卿想，大師兄還知道投其所好，看來有救，只是師兄太君子，註定好事多磨。
但有她幫忙，那就不一樣了！
嵇卿卿拖了條椅子坐下，慢條斯理道：「你有這個心便好，我們是同門，我自然向著你。我第一次見到羲和還是兩個月前，冬雪未化，她披一件大紅斗篷，來藥谷替鳳師姐取香料……」
——
寒玉宮。
鳳清華端懶散地靠著寒玉寶座，眼眸半闔，頗為新鮮地打量著登門拜訪的鄭鋒。
鄭鋒的寶貝鬍子被燒掉後，對他避之不及，今日突然上門，讓鳳清華十分意外。
鄭鋒沒了鬍子，宛如失去裹住軀體的外衣，再拿不起藥聖德高望重的腔調。只好變作青春少年，若不是一頭鶴髮顯眼，看著比鳳清華還臉嫩。
「鄭大師找我所為何事？」鳳清華漫不經心地問道。
鄭鋒也不想見這位煞神，若非故人親筆寫信委託他找回徒兒，字字懇切，他絕不願靠近寒玉宮一步。
他坐在下首，斟酌片刻，低聲打探：「聽說鳳君最近收了一位侍女，名叫趙羲和。」
鳳清華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他掃過那幾封信，知道白帝山的人一定會想方設法帶回趙羲和。
但他沒想到對方動作這麼快。
他淡淡道：「是又如何。」
鄭鋒立刻道：「鳳君，趙羲和是我故友白朮的小徒兒，年紀尚小，還不懂事。我那故友已寫信將事情告訴我了，她家中的債務我給她還了，還望您網開一面，銷毀靈契，放這孩子回家，她師父和同門都擔心著。」
「我若不放呢？」鳳清華抬起了眼皮，毫不退讓。
「這……」鄭鋒面露為難之色，下意識摸鬍鬚，但他鬍鬚沒了，便撓了撓下巴。
鳳君雖脾氣壞，但也講理，鄭鋒以為把事情說清就能帶人走，現在看這事還有些複雜。
鄭鋒看了一下鳳君的臉色，垂下眼，語速加快道：「若她做錯了什麼事惹惱鳳君，我給您賠禮。若您身邊缺侍女，我讓掌門再給您安排一位更好的，您看怎麼樣？」
這答案明顯不合鳳清華的心意。他臉色冷沉：「你擔心我虐待她？」
鄭鋒連忙道：「我怎麼敢這麼想。白朮思念徒弟，要接她回去，這是人之常情，我礙於舊情便替他做個說客，絕沒有抱怨鳳君的意思。」
說實話——他當然擔心！鳳君不親近人族，又對人族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他乍聽老友的徒弟在鳳君身邊待了兩個月，都怕她被磋磨得不成人形。
鳳清華抿著唇，眼神中思緒翻湧，半晌，他笑道：「你那朋友真是溺愛弟子……她在我身邊，難道不比在原來的門派好？四大家族的天之驕子，也不曾得我幾句指點，我把她放在身邊親自教養，難道會害了她？」
鄭鋒被鳳君的話驚住了，因為他清楚鳳君對人族複雜的感情，他萬萬沒有想到鳳君會主動親近一位人類。
當然，這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大好事。
他琢磨鳳君的語氣，道：「鳳君是想培養她？」
「我見趙羲和與佛有緣，亦與我有緣，便帶走了她。她來我身邊第一個月，我便送她去感業寺聆聽佛音，由慧覺大師親自傳授佛理。」鳳清華冷笑了一聲，「現今她在我身側學習詩書禮樂，只是她玩心太重，難以收心。」
鄭鋒不免震驚，他以為鳳君只是無聊，在蜀州隨手撿了個人當樂子逗弄，沒想到鳳君起了愛才之心。
如此看來，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鳳君徐徐道：「我按照世家的規矩培養她，希望她成為青史留名德才兼備的聖人醫宗，而白朮似乎並不理解我的苦心。」
鄭鋒聽完他一席話，再不提幫好友撈人——趙羲和若得鳳君青睞，何愁不能平步青雲，一步登天？
鄭鋒又有點醋意，鳳君對飄渺藥谷的人都不曾這麼上心，白朮那老小子運氣可真好，怎麼就撿到個寶呢？
鳳清華：「業精於勤荒於嬉，她在白帝山由師父親友溺愛，耽於玩樂。我對她多有要求，她便怏怏不樂，鬧著要回去……」說到這，他曲指揉著太陽穴，似乎非常煩惱，「我未曾為人師，她若是執意要走，我也不好強留。既然白朮也向你開口要人，你修書一封，問問他的意思，若是他執意要帶走弟子，本君絕不強留。」
鳳君這麼考慮，簡直是善解人意了。鄭鋒頓時覺得趙羲和太過任性，他義正言辭道：「鳳君放心，我定會和他分析利害，我們醫修好不容易出一個拔尖苗子，一昧放任自流，豈不是把孩子養廢了。那孩子就交由你管教，若是白朮不同意，我還要罵他一頓。」
鳳清華眉梢一挑，淡笑不語，遂即又低下眼帘，掩住所有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