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發完鄭鋒,鳳清華又想起趙羲和的幾個師兄師姐。
他浮起一股複雜的情緒,忍不住拿自己和她的師兄師姐們做比較,想知道趙羲和更在意誰。
在他眼中,她是「唯一」。而在趙羲和心裡裝了許多人,他在其中不算重要。
這不公平。
鳳清華突然想:若她只屬於我……
這念頭剛冒出來,他便被自己驚駭住了。
他真是瘋魔了!
一個人類而已,無論有多特殊,都不該由她牽動自己的心神。
可他忍不住不想。
去年在蜀州,鳳家錢莊的管事巴結他,假借報帳的名義獻上奇珍異寶,他滿心厭惡,想將管事打發走,卻隱隱聽見女子哭聲。
他心念微動,感知到樓下動靜,一位女修為還不上父親的債務在哭泣。
或許是她哭得哽咽,又或許是那日風雪大作,淒寒蕭瑟,他陡生憐心,便走下樓去,看見了趙羲和。
她跌坐在客堂,垂面啜泣,微彎的眼角水光瀲灩。
哭泣是軟弱的行為,常人哭讓他生厭,可她凝眉落淚的模樣並不愚蠢,反而像一座眼下生裂悲憫哀憐的石佛。
他怎麼會在她身上瞧出了佛像?
鳳清華驚疑之中,抬起趙羲和的下巴,細細端詳她的容貌。
他終於想起來,昔年他長居感業寺,閒暇時觀覽一百零八佛窟,滿天神佛,泥金壁畫,其中有一幅花蕊夫人供養像。誅纖細侍女圍繞著花蕊夫人,手持花枝,一侍女撐起華蓋遮住夫人,花蕊夫人蕭氏容貌綺麗,寶象莊嚴。
她竟與蕭氏有七八分像。
那時趙羲和面對生人,還有幾分花蕊夫人般的端莊溫和,像個有涵養的小姐。
鳳清華看她樣子乖順端莊,與佛有緣,也與自己有幾絲緣份,打算培養她。
他率性而為,隨便讓掌柜隨便擬定了個以工抵債的協議,趙羲和簽下後,當即鞭子一卷把人扔上靈舟,帶她走了。
其實在靈舟上,當趙羲和問出那個燃料的問題,鳳清華便隱隱覺得她和自己想像中不一致,但他也沒細想,直接把人塞進感業寺。打算先讓她學佛法,學透徹後再仍到飄渺藥谷進修醫術。
誰料到他會看走眼呢?
趙羲和壓根貨不對板。
她哪是端莊小姐,她只比川壩丫頭多幾道禮數。
半個月後鳳清華問慧覺大師她悟性如何。慧覺大師沉默許久,道:「趙檀越活潑開朗、心地善良,但與我佛無緣,鳳君還是將她送回白帝山吧。」說罷,還規勸了他一番,勸他應當樂善好施,放人自由。
鳳清華心覺奇怪,仔細問過大師和幾個寺中佛修,才知道她幹了什麼好事。
趙羲和來寺廟兩天,摸清這群佛修皆是慈悲心軟的好人,立刻把自己的悽慘經歷抖出來,換取同情和膳房弟子製作的素雞素肉素火腿。
有好吃的素齋她還不滿足,每日傍晚必至山底下的小市集吃肉圓餛飩餡餅大肉麵……吃得油光水滑。她還知道做賊心虛,一抹嘴巴,往身上熏藥草掩蓋葷菜的香味,再跑回廟裡做晚課,殊不知寺里的小沙彌已看見許多回了。
慧覺大師逐字逐句地教她《心經》,她聽完一篇,把手一揮,振振有詞:「大師,我知道你想教化我,但我是個唯物主義者,只相信辯證唯物主義……」
趙羲和撓頭想了片刻,道:「呃……辯證唯物主義就是只相信能看的見的東西,比如太陽,它每天都在,所以我信世上有太陽。大師你和我論佛,我又看不見他佛影,我怎麼信,如果大師你能請來佛祖,讓我看一看他,我就信啦。」
慧覺大師:……
趙羲和既無虔誠,也無敬畏。但感業寺的僧侶與住持都很喜歡她,因為她為人熱忱且心善。
她為寺中的僧人漿洗衣物,調製驅蟲的草藥包。
和僧人們出門施粥,她立起一張免費看診的幌子,擺上一方木桌,招攬病患。
她為窮人、乞丐們把脈施針,面不改色地挑破膿瘡,剜去潰肉,贈與他們藥物。
一日寺中有孕婦突然發動,羊水破了,倉促之下找不到穩婆,她自告奮勇臨時上陣,在客房裡守了半夜,抱出一個通紅的孩子,像只喜鵲似的咋咋呼呼報喜:「是個女兒,母女皆安!」
慧覺大師認為她該做一名醫修,亦是普度眾生。
鳳清華聽完報告,腦門上的青筋突突狂跳。趙羲和是他介紹去的人,結果給他丟盡了臉。
經此一役,鳳清華明白她是個什麼樣的性子。他沒讓趙羲和繼續學佛理,而是把她帶到飄渺,學基礎的世家禮儀。
她眼睛瞪地滾圓:「小姐,我為什麼要學禮儀嘛,我又不嫁豪門。」
鳳清華看她的目光好像在看一個白痴:「你在做什麼白日夢呢?」
她如一塊沒有雕琢的璞玉,只學禮儀,難登大雅之堂,於是他又讓玉傀儡教授她詩書雅樂。
趙羲和也沒讓他「失望」,玉傀儡在放誦當世大儒的錄音,她爬伏於桌上,在課本上畫各種線條,單線、雙線、波浪線,還畫了一幅生動的小人插圖,還配了對話文字!
趙羲和學樂器更無可救藥,她手一勾琴弦,指尖飈血。她盯著傷口呆愣了一息,豎起受傷的指尖嗷嗷哭嚎。
鳳清華又不是瞎子,她分明是故意,就是不肯學。
險些把他氣死。
每每想起這些糟心的記憶,鳳清華就心肌梗塞血沖腦門,他怎麼就眼瘸選了塊朽木呢,雕琢她是在折磨自己。
擱旁人身上,他早抽死那人八百次了,偏偏她一要落淚,他就心軟,不由自主地放縱她作天作地。
但到底是什麼時候,他開始放縱趙羲和?
鳳清華想起她剛到寒玉宮第二日,偷偷跑去瑤池采紅蓮。他不見人影,氣得要拿鞭子抽她。
在正廳等了一會兒,趙羲和濕漉漉地赤腳走進白玉宮闕,還是寒冬天,她雙袖高卷至手肘,裙子纏到了膝蓋,傻笑著用衣角兜著十幾朵紅艷艷的紅蓮。
「小姐小姐,我給你采了新鮮的紅蓮。」
她笑得陽光燦爛,手腳凍得生紅,還在微微打抖,他突然就不想罰她了,臉色陰沉地讓她滾出去。
趙羲和也注意到他的臉色不好,低落地應了一聲就走了。
他感應到她沒走遠,走出殿門欲斥她回房換下打濕的衣物。
趙羲和就坐在白玉階上,雙臂抱著白生生的小腿,發紅的腳趾邊是一叢叢如烈火般盛放的紅蓮。
明媚的陽光照得她身披金色羽衣,她聽見動靜,轉過臉斜睨著他。鬢角的蓬鬆碎發隨風煙霧一樣划過她瑩瑩生光的臉龐。
她本是悄悄打量他的神色,兩目相接後,她杏眼一眨,大膽且目光外露地直視他。
那波光粼粼的眼睛裡,有流水一樣歡快的笑意,還有孩子氣的天真和迷茫。
她嘴角輕揚,用薄薄的聲息吐出一句幾乎散在風中的呢喃:
「小姐……」
那一刻,他心口仿佛被什麼重物狠狠地撞了一下,心在震動,雙耳也被嗡鳴聲湮沒了。
竟忘了訓斥她。
也是自那天起,他愈發縱容她,一點點模糊掉自己的底線。
捂著胸口,鳳清華心突然跳得很快,好像每次想起這一幕,他的心總會不自主地狂跳。
如玉的脖頸泛上薄艷的紅,鳳清華的臉如生雲霞,眼尾微勾,水澤蕩漾。他失神地用手捂著側臉,讓那熱氣快快散去。
他的毛病怎麼越來越嚴重了,她不在便想她。
這時,宮殿外響起一道清甜的女聲。
「小姐——」
鳳清華一驚,立刻變出一把摺扇,他揚扇遮住潮紅的臉,濃密纖長的眼睫顫了顫,喉頭微滾:
「進來。」
【羲和有一見鍾情buff,親媽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