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著窗欞,趙曦和呼出了一口霧氣,她伸出手指,在薄薄的窗紙上描畫。
被凝露打濕的窗紙被戳出了一個小洞,透出一線晨光。
趙曦和愣住了,保持著畫笑臉的手勢,良久,才蜷起手指。
她以前,不開心時,會對著玻璃窗呼出一團霧氣,在蒙蒙的窗戶上畫各種表情。
微笑的臉,流淚的臉,惆悵的臉……
然後在呵出一團霧氣,如輕紗帳般覆蓋在各式的臉上。
最後,抬手抹去。
玻璃畫板便乾淨了。
這是她童年一人的遊戲。
父母不在,她一個人跪坐在挨窗的凳子上畫表情。
她偏頭,透過用指腹塗出的水霧中的明亮「豁口」,俯視樓下的街道,期待父母的車會從遠處駛來。
這件事好像就發生在昨天,又好像是很久以前。
看著紙糊的窗戶被戳破。趙曦和意識到,這一幕的確發生在很久以前。
久遠到跨越了一個輪迴,跨越了時間、空間。
來到這個世界後,她深知自己沒有回去的機會,因為她在現代世界已經「死了」,肉身損毀,器髒破碎,被燒成了一捧灰。
她隨遇而安,主動適應這個世界的規則,悄悄把前世藏在心裡。
但那些記憶、教育、思想依舊影響著她。
她像是某個天外來客,偽裝成土著,可很多時候她與世俗的觀念格格不入,就像一個異類。
她努力掩飾著過往,因為不想被當成怪物,或被當成使用「奪舍」之術的邪門歪道。
她甚至沒有告訴此生的父母。
她對前世閉口不談。
可一個人背負秘密久了,會痛苦。
雖然她生性樂觀,卻也時常感到孤獨,尤其是在一個人的夜裡,她會想起前世的記憶,她所生活的小區,她讀過的幼兒園,市立一小,班主任,春遊,初中,中考,高中,高考……還有那場車禍。
那些記憶如走馬燈一樣回閃,有些人的臉已是一片模糊,她也記不住某些人的聲音了。
【她是這個名字嗎?】
【她是我的舅母還是姨婆?】
【我五年級上學期是去烈士陵園掃墓了嗎?應該是吧,畢竟我們年年都去,我有沒有獻花呢……我忘了……】
【他是……她是……】
【他們是……誰?】
她的記憶在磨損,像一張老化的唱片,已經播放不出原來的歌曲,她時常問自己:【你還記得嗎?他們出現在你的生命中嗎?這些記憶是不是你的幻覺,是你自己憑空捏造的。】
但這一切無從考證,因為只有她記得。
這世上,只有她記得。
有時,她會突然崩潰。
【啊……為什麼我會忘記呢?】
【為什麼這世上只有我一個異鄉的靈魂呢?】
【誰能理解我呢?】
【誰能聽懂我的故事呢?誰能與我共鳴呢?誰能理解我呢?】
【誰都好,拜託讓那個人出現吧。】
【如果我能出現在這個世界,為什麼沒有另一個相同的靈魂?】
【拜託。】
【我真的好孤獨。】
她抱著自己啜泣。
太豐沛的情感時常壓得她難以喘氣,她不得不把精力放在其他事上轉移注意。
追逐夢想成了她擺脫孤獨的方法,她也因此遇到了許多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她得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
當她和朋友們在一起時,那種滅頂的孤獨漸漸消失了,她變得更加積極,也逐漸接受自己在遺忘前世的事實。
她打算徹底放下前世。
可是,仍有她無法忘記的人。
儘管她不想承認,可她早已忘記那個像寓言中的先知,迷霧中的燈塔一樣,治療她影響她走上學醫道路的女醫生,她唯一緊緊握在掌心,不想忘記,也不敢忘記的人,是她的爸媽。
趙律和王律的故事又使她想起過去。
前世,她的名字不是來自《楚辭》。
「羲和的意思,是日光,是熹微,是破曉,我看見你的第一刻,想到的就是溫暖的陽光。」
某一日,她問起自己的名字時,爸爸很得意地告訴她。
媽媽聽後發笑:「我想起一個更大氣的名字,結果他翻出《山海經》指給我看——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於甘淵。他說,你女兒可是太陽女神,有比這更大氣的名字嗎?我沒話說了,畢竟我沒他有文采。」
她曾是家庭里的陽光,她走後,家出現了無法彌補的裂痕。
她爸媽的婚姻在破碎的邊緣。
家……
趙羲和抬手攏起右鬢角的碎發。
她有兩個家,一個在現代,一個在蜀州。
趙老爹還在趙氏綢緞莊等她回家,白帝城外的松柏坡上埋著她的娘。
她不能放下任何一邊。
——
「迎春姐,你最多能等多久,我想在這世界多待幾十年,再申請讓兩個世界的時間線並行。」
徐迎春眨眨眼,沒想到趙羲和會問這個問題:「我等七八十年都行,擱在現代不過是七八個小時。畢竟我經常熬夜,休息日睡到下午三點才起床吃飯,院長和副院長她們都清楚我的德行,不會在十二點之前打擾我睡覺,但你不著急回家嗎?」
趙羲和半垂著眼:「我養父是凡人,他已是不惑之年,我想給他養老。我總不能頻繁地在兩個世界跨越,我打算等養父百年之後,在回現代,畢竟這邊的時間走的更快。」
她低聲道:「我很貪心吧,兩邊都想顧全。」
徐迎春微微蹙眉,淡笑著搖頭:「不,你只是盡孝而已。羲和,不要感到為難,我等得起,等上百年也行,大不了那邊的身體被拉去醫院,搶救也要個幾小時是不,撐一撐這邊又過了一兩百年。」
「你別亂說嚇著人家。」謝傲雪責怪地看了她一眼,「你那是植物人狀態,呼吸心跳都正常,看著就像睡著了一樣,你說的那麼嚴重,好像搶救無效就要拉進停屍間。」
「好啊——你咒我!」徐迎春怪聲怪氣地叫了一聲,撲上去撓謝傲雪的臉。
謝傲雪往後閃躲:「別鬧,唉——唉——這可都是你自己說的。」
「噗!」
趙羲和被她們逗笑了。
徐迎春聞聲停下動作,轉身攬過趙羲和:「你就該多笑笑,你笑起來多好看啊,多麼陽光的大美人,不要皺巴著臉,多大的事兒,我們倆還會不幫你嗎?嗯?」
趙羲和拘謹地點點頭,她算是活潑的人,但面對徐迎春這樣的社交恐怖分子,她還是有點無所適從。
「妹子,聽說你把鳳君給踹了。」徐迎春突然湊到她面前問道。
趙羲和的笑凝固在臉上。
徐迎春哈哈一笑,啪啪狂拍她的肩膀,「幹得好!我早就看出他不適合你。」
「甩了鳳君,你也算是載入修仙史冊了。」
「……」
謝謝,她並不想載入這種史冊。
「走,去金台,我請客,讓那裡的小公子們開香檳,不,開百花醉,你要點樓蘭陵嗎?」徐迎春朝她擠眉弄眼,「樓公子可是對你念念不忘呢。」
趙羲和:……有這種朋友,她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感到孤獨和無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