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清華這次動情格外黏人。
她用力氣推搡了幾次，他還是不肯鬆開懷抱，一推就抬頭用水光瀰漫的眼睛凝著她，看得她心虛氣短。
除此之外，他還講了許多事。
從前，他很少提及自己的過去，就連趙羲和追問他什麼時候喜歡上自己的，他也傲嬌的不肯說。如今卻像打開了話匣子似的說個不停。
「我衝破神木宮那天，運用詛咒將雲州搗得天翻地覆，我用黑霧遮住日光，使水流逆行，山石崩潰，大地陷裂，我所做之一切都是為了報復愚弄我的人類，仙盟中人以禁術軟禁我於神木宮，時任首領鳳赤心用我的同族做試驗，妄圖剝奪天道賜予我的能力，據為己有。」
「他們以為我是張白紙，可以任意塗抹，豈知瑞獸生來就有靈智。我破殼那一日，第一眼所見便是鳳赤心，他跪下尊我為鳳君，其餘人亦依葫蘆畫瓢，跪下，山呼海嘯，尊我為主。」
「他們有意地教導我，塑造我，企圖把我變成一隻囚籠中的鳳凰，我心知肚明，卻不得不虛與委蛇。可憐我的同族，因我之故，被掠奪、燒殺、迫害，我至今無顏面對它們。」
趙羲和眼睫輕顫，將他往懷裡攏了攏：「這不是你的錯。」
「雲州大亂，因我承接天命，我之所作所為皆為天意，無人違抗，唯有勸阻。」
「當我將真相公之於眾，雖有人憐我，但更要我憐惜眾生，因為我是鳳君。」
「我更加討厭人類，只覺他們利己、虛偽、貪婪。」
「各大門派去請四海龍君，苗疆瑞獸玄武，可無一者前來。」
「直到我使天地靈氣逆行，清濁失衡，龍君出手阻止我，並收拾雲州殘局。」
這一段在仙盟發行的史書中統稱為天譴，書中描寫——「仙盟與人族都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趙羲和沒想到當年的真相是這樣。
「後面，仙盟便由龍君暗中控制。我回歸林野，振興羽族，或許是我與人類生活了太久，我無法融入羽族，我們之間總是若即若離。」
談及此，他眉心緊蹙，有些苦惱。
「之後便是一千年的仙魔大戰，龍君隕落，東海龍女承接天命。為了守護羽族，我不得不和人類統一戰線，插手戰事。」
他頓了頓，很認真地看著趙羲和：「也是因此，我認識了陳路岐和空明大師。」
「陳路岐幫我守住了妖族的防線，空明大師為解我心中鬱火，贈我至寶淨塵蓮。」
「他們並不討厭，後面甚至成為了我可以信賴的人類。」
「上清峰原沒有宮殿，山頂僅有一處亭台，但此地獨高，且有風場，我每至飄渺，總愛待在此處。陳路岐便說要在上清峰建一處待客的宮殿，並要在山底挖一個小湖，種上紅蓮。」
「那時我常去感業寺聽空明大師講佛法，聽完後，被軍中一群蠢人氣出得怒火也消了。」
「起初我們都樂觀地以為人魔之戰會像以往的邊境摩擦一樣最多不過百年，誰料那場戰爭持續了四百年。」
「陳路岐隕落中州不歸原，我去中州為他斂屍，卻見屍骸滿地，火燒千里。」
「那時我才發覺我該做什麼。」
「四百年中，我與人類並肩作戰，逐漸發現人類是如此複雜的種族，他們擁有豐富的感情，非凡的創造力，哪怕是最弱小的凡人都有向魔族揮刀反抗的勇氣。」
「我看到了人類的閃光之處，也被人類的文化吸引。」
「因為這場戰役，我與仙盟又有了牽扯。戰爭結束後，龍女不相信謝傲雪隕落，一心尋找她。我不得已參與管理仙盟。」
「我以萬千法相遊走人間，卻不深入凡塵俗事，只是默默觀察人類。」
「直到某一天，我手腕上的淨塵蓮忽然凋謝。」
「我唯一的人類朋友圓寂了。」
「人類的生命何其短暫，如朝露葉霜，轉瞬即逝。」
「我至感業悼念故友，幫助其親傳弟子慧覺打理大小事物。」
「我在感業寺待了數十年，閒暇時聽慧覺等人講經，或去藏經洞謄抄經文、拓碑，或去畫山觀摩石窟壁畫。」
「畫山七百三十五石窟，窟內多為塑像壁畫，第一百零三窟內所畫《花蕊夫人供養圖》。」
趙羲和正認真聽著，聽到這句一時有些驚愕。
他早就看過這幅壁畫嗎？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那時候應該還沒降臨這個世界。
趙羲和本以為她降臨這世界只是個意外，以謝傲雪與徐迎春的說法也應是如此。
可現在看卻不像。
難道冥冥中有一條線，將現代世界中埋頭讀書的她，和修仙世界中觀覽壁畫的鳳清華連接在一起？
在某個時間節點，她註定會降臨這個世界，註定會在鳳家的錢莊遇上喬裝出行的鳳清華，她會傻乎乎地以為他是好心的仙女，自己能借這個機會去雲州找到生父。
唯物主義者趙羲和有些信仰動搖。
「又過了數百年，飄渺時任掌門請我做客飄渺，並為我建了一座宮殿，他言這是前任掌門的遺願。」
「正好我在羽族待了太久有些無趣，便假以鳳家大小姐的身份做客飄渺。」
「去歲冬日，我聽聞蜀中大雪，三江峽口白帝城有奇景，頗有興趣。」
「我去了三江峽口，大失所望，與往年的雪景沒有不同，不過是一幫沒見識的人又在大驚小怪，好不掃興。」
「我本打算回雲州，誰知不過一夜，雪愈發大了，我興致缺缺，不願飛，遂另作打算，在白帝城多待幾日。」
「我在外行走用的皆是鳳家小姐的身份，白帝城中的鳳家錢莊的掌柜為討好我，請我去觀摩錢莊這些年抵押得到的寶貝。」
「我想著無事可做，便去了。」
「我在錢莊聽那掌柜聒噪，實在討厭，想將他遠遠打發了。」
「這時我聽見樓下有一女修在哭泣。」
「妖物耳目敏銳，我很快便知道那女修是為她倒霉的凡人父親還債，她到處奔走，東拼西湊才湊了五千下品靈石，離總額差得遠。」
「錢莊夥計的口氣很壞，要她湊足錢再來，不留一點餘地。」
「她說自己是醫修，可以靠煉丹還錢。」
「夥計與檔手立刻轉變態度，拐著彎打聽她的門派，讓她去找師父與同門借錢，或是抵押他們的珍貴藥材抵債。」
「女修哭哭啼啼，就是不肯說。」
「哭得前來存錢的富戶也於心不忍，為她說情。」
「檔手如狡狼，態度又是一變，要人趕她走。」
「我聽及此，於心不忍，轉頭窺見窗外漫天風雪，想她要冒著大雪四處求人借錢。」
「我動了憐意，想要幫一幫她。」
「於是，我做了一個決定。」
趙羲和知道那是個什麼決定，那個決定幫助了那時幾乎崩潰的她，那個決定將兩個人的命運徹底捆在一起。
那個決定讓她此刻坐在這裡，聽他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