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晗光也沒真正行大禮，他不過微微欠身便直起腰施然落座。
「趙姑娘近來在飄渺待的可好？」他一坐下親切地關懷起趙羲和。
「啊啊、啊？我？」
趙羲和被鳳清華一番厲聲訓斥訓得戰戰兢兢，抬不起頭來，又聽他劍拔弩張地與龍女對峙，害怕他們真的打起來，心裡忐忑，不知該怎樣勸架。
道君巧妙地化解了風波，她感到慶幸，但慶幸過後她的內心後卻生出一種空蕩蕩、無可憑依的悵然。
她太弱了，甚至無力化解徐迎春口中的「小法術」，清華的擔心不無道理，她現在還沒有能力與他並肩。
她在為這件事發愁，忽然聽聞李晗光問自己，一時不察將心裡話說了出來。
「我想隨迎春姐去苗疆，到萬象森羅學習巫毒與術法。」
數日前徐迎春見她有煉毒的天賦，建議她到苗疆和巫醫學習巫毒。
如果說中原的醫修是脆皮奶媽，苗疆的巫醫就是鐵血戰士，下毒煉蠱攝魂解剖制傀儡樣樣精通，中土上流傳有關他們傳言，無一不夾雜血雨腥風，人聞之毛骨悚然。
儘管徐迎春再三解釋這些都是謠傳，正統的巫醫都是德高望重主持各族事務的長者，而苗疆的人民更是熱情好客，只是因為中土與苗疆語言不同，文明迥異，造成了許多奇怪是謠傳。
趙羲和還是害怕，她雖然解剖妖物屍體不帶眨眼，但讓她和磨牙吮血殺人如麻的巫醫打交道，實屬找死。
迎春姐堅持不懈地向她保證，苗疆不是緬北傳銷窩點，一定會讓她安然學成歸來。
她提的次數多了，趙羲和不免有些心動，煉毒是她的愛好，這在醫修中算劍走偏鋒，不受主流認可，她師父也不支持她研究毒術，白帝山的醫門中沒有深入了解毒的醫師，也沒有人指教她，她只好自己摸索。
經此風波，她堅定要赴苗疆遊學。
如果她沒有力量和保命的手段，談何行走四方治病救人？
去苗疆，是一條新全新的道路，是她人生的另一種可能。
趙羲和說那句話時沒有絲毫猶豫，甚至有些激動暢快。
當最後一字落地，她如被掐斷嗓子似的頓住。
該死的，她怎麼就管不住自己這張嘴，這件事她還沒跟鳳清華商量。
趙羲和的額角冒出了點點冷汗，她忽然感覺背後發涼，有一雙鳳目冷冰冰地盯著自己。
「趙姑娘要去苗疆？」李晗光眉梢輕揚，目光輕飄飄落鳳清華臉上，頃刻又轉向趙羲和，柔和一笑，「我早年去過苗疆，那兒……氣候環境遠不同於中土，長林蔽日漫無邊際，蛇蟲鼠蟻皆巨碩無比，苗疆的妖物多有毒性，它們隱匿於雨林中，難以辨別，非常令人頭疼。」
他一手托著下頜，仿佛在回憶：「至於苗疆的居民，中土統稱為異族人，實際上苗疆有十五族，人數最多的苗族又有十二支系，不僅不同民族的文化信仰不同，就連同屬一族信仰同一主神的苗族，不同支系也有不同的方言和忌諱。和苗疆人相處，總是要格外玲瓏心細，注意他們的差別，尊重他們文化，否則——」
他輕輕嘆息了一聲：「如果不是強大的修士，輕則被苗疆人聚眾毆打，然後被吊在高樓上示眾；重則被當做蠱蟲的活皿，或是被扒皮抽筋，或是被捉去活祭，或是被關在竹籠里投入滄瀾江等等，都有可能。」
最後，他勾起薄唇，笑得風清月朗：「中土與苗疆互相敵視誤解已久，若不是有滄瀾江作為天然的屏障隔開兩片土地，南部諸州與苗疆將會陷入恆久的領土之爭中。所以，我並不建議你去苗疆。」
趙羲和剛才只是冒冷汗，現在是滿頭大汗。
怎麼迎春姐嘴裡的苗疆和道君說的苗疆完全不是一回事？
她只是想找個專業對口的地方留學，提升武力，不是去參加苗疆內戰啊。
龍女聽後，緊蹙細眉，天藍色的大眼睛一閃一閃地看著趙羲和：「羲和，要不你還是別去了。你要學毒，我給你抓一個苗疆的煉毒師，或者巫醫，我給他下一道禁制，讓他全心全意地教你，否則就要被天打雷劈萬毒攻心之苦。這樣，你不用去苗疆，也能學會了。」
她覺得自己的主意甚好，一拍桌子站起身來，興奮道：「我這就去苗疆給你抓一個最強最厲害的來。」
「凝露。」謝傲雪淡淡地斜了她一眼，隨後抬起右手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你的身份今非昔比，也不是小孩子了，應該清楚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你想挑起兩地的爭端嗎？」
龍女脖子一縮，委委屈屈地再次坐下，癟著嘴，不開心。
李晗光道：「其實凝露的本意也是……」
「李晗光，你住嘴。」謝傲雪面無表情地截下他的話，「你少在這兒做表面好人。」
世上能這般不給道君臉面直呼其名的人沒有幾個，他被訓斥後也不反駁，只是微微頷首，笑容淡了些。
龍女看了他一眼，覺得他像一卷跌落在雨中的畫卷，顏色被雨水洇染得暗淡，心口一緊，垂在石桌底下的手悄悄摸上他的尾指，輕輕捏了捏指腹，意思是不要在意謝傲雪的話。結果他順勢握上她的手，覆上手背。
龍女臉色微紅，手輕輕掙了掙，沒有抽開，半依半就地和他雙手交握。
徐迎春注意到那飄逸廣袖下的動靜，暗自翻了個白眼。
謝傲雪只當沒看見。
唯有趙羲和坐如針氈，她不僅感受到某妖的怒氣，還有克制不住的怨氣，仿佛要化為實體纏繞她。
徐迎春看著一邊假笑一邊瑟瑟發抖越縮越小的趙羲和，發自內心地為自己這位妹妹嘆息——多好一姑娘，就是缺心眼，傻不愣登地招惹上羽族的霸王花，這一輩子都難翻身了。
徐迎春咳嗽了一聲，主動牽起話頭，對諸人道：「是我建議羲和去苗疆遊學，我看她有煉毒解毒的天賦，只缺一個良師。問心的母親出自苗疆的萬象森羅，那是苗疆最正統的宗門。我與萬象森羅的殿主們相熟，可以為羲和引薦一二。」
她見鳳清華的臉色發沉，眉如山嶽壓眼，目光中的怨懟驀地換了傾瀉對象，直指自己，還多了幾絲殺氣。
徐迎春是債多了不愁，她在修真界混的這些年，招惹敵人與呼吸一樣簡單，她一直懷疑自己先天自帶嘲諷聖體，走到哪都會自動拉怪。
何況鳳君雖強橫，還有羲和兜著。
徐迎春直接無視鳳清華，笑眯眯地對趙羲和道：「羲和，你放心，苗疆的地理環境是比蜀中惡劣一點，氣候更潮濕，但是兩地口味相似，你不會吃不慣，至於穿住行，都不用你擔心，我會護送你去萬象森羅，由我一手包辦。你每年春秋在苗疆遊學，夏冬兩季回家看望親眷好友，這不是很好嗎？」
聽起來很像趙她一直嚮往的大學生活。前世高考結束後不久就噶了的趙羲和躍躍欲試。
她的神情刺痛了鳳清華，他袖籠中的手漸握成拳，忽然很想刮一場風把饞妄奸猾的徐迎春吹到北海餵魚。
他喉舌中翻湧出許多言之有理的否決字句，但一望見趙羲和既嚮往又閃動著猶豫光芒的眼睛，他硬生生吞了那些話。
在趙羲和沉默的間隙，鳳清華在她身邊坐下，他注意到她不自覺地往另一處挪動，目光閃躲。她這樣，比拿尖刀戳他的心還讓他痛苦。
鳳清華一時五味雜陳。
他們之間，不該如此。
他放柔了聲音，問她：「你，是怎麼想的？」
「我錯了！我不該……唉？」
趙羲和已經準備好迎接他的狂風暴雨，再光速滑跪認錯，結果他沒生氣，反而柔聲細語地和她說話。
她不可置信地睜圓眼珠，瞳孔微縮，像一隻受驚的貓，她看了看鳳清華，再揉了揉眼，看了好幾遍，確定他沒生氣，更加害怕了。
這不會是暴風雨之前的平靜吧？他是不是準備回去再狠狠收拾她？
趙羲和的舌頭都在打哆嗦：「我我、我之前有想過，我就是這段時間在想這件事，我、我還沒和師父師兄師姐他們說，不是，我應該先和你商量，啊！」她情急之下，咬破了舌尖，痛得眼淚在眼尾滾動。
她一飈眼淚鳳清華便手足無措，他一邊拿帕子給她擦拭眼角，一邊道：「我沒生氣，我也不怪你，怎麼這樣害怕，好像我會生吞活剝了你。」
趙羲和微開檀口，露出一點粉紅舌尖，含混不清地：「剛咬破了，疼。」
「……」鳳清華才湧出的柔情變得難以言表，他沉默了一會兒後，指尖一彈她的腦門。
「笨蛋。」
「嗚嗚……」趙羲和半真半假地捂著臉哭，見他臉色不像是生氣，順勢倚在他懷裡。
鳳清華捏住她的下巴，看了看傷口，破了一小塊而已，他吹了一口清氣，傷口便癒合了。
當事人只覺得舌尖涼涼的，她張開指縫偷窺鳳清華的表情，卻被抓個正著。
鳳清華哼了一聲，扯掉她掩面的手掌：「你要如何，我還能攔住你不成，我只想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趙羲和發愣，她以為他一定會大發雷霆同她爭論，不允許她去。
他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