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燃燒的流星拖著長尾巴划過夜幕，山風拂面，塞德里克微微閉目，幾個心跳的瞬間過後，他重新睜開眼睛。
塞拉菲納掀開帳篷，拉過摺疊椅來坐下，翹起細長的椅子腿悄悄向外偏移了一些，才扳倒椅背愜意地躺下去，將胳膊枕到了腦後。
淡白的雲絮山脈般連綿起伏，一顆一顆下起了流星雨。
在這樣寂靜的星辰時刻，所有的語言都被湮沒，靈魂出走了它的軀體。
「塞菲，你願意告訴我，對於我的心意，你究竟在顧慮些什麼嗎？」
清新的柑橘氣息近在咫尺，塞拉菲納抬起眼去數天上的星星。
「你有沒有想過，在談戀愛之後呢，我們······我們會結婚、組成家庭，然後生孩子、撫養他長大，就這樣直到我們老去嗎。」
她的語氣由迷茫變得堅定，轉過頭去直視那雙灰眼睛，塞德里克看上去一副被隕石砸中了的表情。
「可是我不想結婚，更不想生孩子，婚姻、親情、甚至愛情都不是我人生的必選項。」
「我不會成為一個好妻子、好母親，我做不到，沒人教過我，我更不想學。」
「嘿，塞菲，說實話，我從沒想過要你去做這些，好吧，也不是，事實上只有部分，我承認偶爾會想一下······」
他停頓下來，讓前面那些顛倒的語句各自打架去，開始仔細斟酌起用詞來。
星光中，他認真思索的樣子鄭重得像是一顆鑽石。
「塞拉菲納，我向你承諾，在我這裡，你永遠是自由的。」
「我知道你足夠清醒，獨立，有主見，我的心意不會變成你的籠子，我只希望你能夠快樂，自在，這就是我喜歡你的方式。」
「如果你願意和我度過一生的話，你不用成為一個好妻子，好媽媽，你也不用要求自己去做最好的塞拉菲納，我喜歡的一直都是那個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女孩，不管你去為她加上什麼樣的形容詞當作前綴，她都是我唯一的心之所向。」
無邊無際的夜空和山谷在他周圍徜徉開來，群星迴旋，愛意從那雙溫情脈脈的灰眼睛中滿溢出，閃耀而無處不在。
片刻後，他仰起頭，塞拉菲納看見一顆流星在他的鼻樑上滑滑梯，她的心也好像一起墜落不見了。
「塞菲，你總是看得很長遠，不願意去做沒有結果和好處的事，在這一點上，我不如你現實。」
「我就是個只會喊口號的理想主義者，堅信著所謂的愛與和平、還有正義，在如今的局勢下，這些又能做到什麼呢。」
樹影叢雜晃動，失意與迷茫浸染上塞德里克的臉龐。
「別這樣，塞德里克，或許現實才是搭建世界的基石，它維持了生存。但在那之上，我們需要生活，理想主義代表了我們所有的希望和熱情，沒有它，生命就是一潭死水。」
她湊近按住他的肩膀，輕聲說著：「能夠腳踏實地的理想主義者是非常珍貴的存在，就像愛，就像和平，對我來說也是如此。」
「不管怎樣，我都會去做我該做的事，還有一年就要畢業了，我想哪裡一定有對抗黑魔勢力的組織，我要去加入他們，貢獻出我的一份力量，去保護，去反抗。」
篤定的神情重新回到他的眉眼間。
「你會和我一起嗎，塞菲？」
方才消失不見的心像是被灌滿鉛水重新被一隻冰手塞回到她的胸腔中。
塞拉菲納只能搖搖頭，她唇乾口燥，說不出話來，又俯身端起一杯涼茶沾了沾，棕紅的茶湯微微起了漣漪。
「我······我想我們大概不會走上同樣的道路。」
「我們已經一起走了很長很遠的路了，即使有所分別，我也相信你會回到我的身邊。」
「我很期待，到那時的你和我，都會變成什麼樣。」
他的笑意稍縱即逝，目光下落到兩張椅子扶手之間的空缺上，它們正被小心而刻意地偽造出一道距離適中的溝壑，塞德里克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你覺得我們變得生疏了嗎？」
「······啊？」
「怎麼會呢。」她不知所言地笑了笑。
塞德里克把椅子抬起來往這邊挪一挪，「你看上去好像很累，想不想靠一下？」他拍拍自己的肩膀，「來吧，就像是我們以前那樣。」
塞拉菲納輕輕靠過去，仿佛一隻困在暴風雨里的鳥躲進了一朵雲。
「哦，塞菲，你把我當成什麼了，一堆一碰就倒的積木嗎，放心吧，我還沒那麼脆弱呢。」
他耐心地等待她在自己懷裡調整出一個舒適的姿勢，抬手摟過那清瘦的脊背，感受著指尖縈繞的溫度，本打算不再開口，片刻後又想起一件要緊事來。
「塞菲，即使那個人不是我，你的眼光也得很慎重，必要時，我也不是不能幫你參考，你一定得確保他會好好對你，起碼像我一樣對你好。」
雖然說的是大度的話，可是塞拉菲納隱約感到腰間的手臂漸漸在收緊。
「可能有些人會投你所好，假裝接近你，但其實他們不懷好意，別有用心，居心叵測，比如說西奧多·諾特。」
「他絕對不行。」
「如果諾特都行的話，那我真的就要懷疑人生了。」
他的話音逐漸變得乾巴巴的，像是一想到那個可能性，就迅速脫水了的植物。
與此同時，塞拉菲納聽到左耳下方心跳的節律逐漸變得紊亂，她沒有回答，仿佛被那鼓聲吸引去全部的注意力，片刻後她轉移開話題。
「記得瑪格麗嗎，她給我寄來了信，邀請我去格林格拉斯家的莊園做客。」
「你什麼時候動身？」
「大概兩三天吧。」
「······那你以後還會回奧特里村嗎？」
「我說不好，但這個暑假應該還會回來，我會給你寫信的。」
一陣細不可聞的嘆氣聲，他的身體像是一道漫長的海岸線，潮水往復，留不住海上的航船，她自有她的方向。
他們都不再說話了，在一九九五年八月的流星雨中。
一顆，兩顆·····
一聲，兩聲·····
塞德里克在數著星星，塞拉菲納在數他的心跳。
她感到那節奏漸平漸緩，像是它的主人正在沉入一場好夢，就慢慢抬起頭來，果然看見他閉起的雙眼。
塞拉菲納深深地凝望著他，片刻後試探性地伸出指尖碰了碰他的臉頰，那長長的眼睫毛仍然平穩得如同枝椏。
她小心翼翼地退出他的懷抱，捧著那隻落了空的左手，卻原地發起了愣，沒有及時將它物歸原主。
片刻後，又或許是漫長的一世過去，耐心的人才得到他的回禮。
塞德里克感到自己的左手被輕輕放回扶手上，掌心卻停留了兩個單詞，連同那份餘溫，以及輕顫的指尖是怎樣毫不猶疑地划過他的掌紋，去書寫下的記憶。
她不敢也無法宣之於口的，他都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