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梅宗一行人而言，從小院兒溜出來去開車，最困難的決定首先是，應當採用什麼姿勢。
這可不是什麼夾生米沒熟的老頭兒笑話。在夜路上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恐怕直接就被保衛處拎著耳朵提走了，想想今晚校內發生了火災，監控里再發現一群人帶一包現金和一堆明顯可以用以自衛的武器沿途偷偷摸摸去拿車，很難讓人不懷疑是趁著夜色出來零元購的。
要是大大方方坦坦蕩蕩？那可能直接被不知道什麼地方竄出來的矽基生命一波帶走了。
這個時候，三人才感到被混合雙打的舒爽。以至於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大老爺們只得專門撿沒有燈的路走，楊五對此有個專門解釋：「紅外線儀那玩意兒賊顯眼，我就不信外人能人手一台大晚上滿院子跑。」
他們說自己是雇來捉老鼠除四害不行啊？
「不行，」明知是梗老徐還硬接，「園子是野保單位，裡頭有黃鼬有夜鴞，誰敢這麼挖地捉老鼠，只能明天林保門口去磕頭了。」
梅宗是服氣的，敢情你們倆不是來逃命的，是來路演的。
梅宗自己緊緊握著裹在長柄布套里的長鐵皮，努力讓自己夜行的儀態不那麼畏縮。黑暗中沒有視覺，又不能隨意開口說話，很多時候只能靠跟在前面開路的兩個人身後。在黑暗中，平素熟悉的校園也好像驀然冒出了許多暗藏危險的甬道。一個拐角，一片路邊的鐵皮自行車棚，甚至於之前專門用來收取快遞的棚屋，都成了埋伏下來的好地點。黑夜掩蓋了許多罪惡，而平時只存在於臆想中的許多怪獸，在黑暗中都伸出了機械的魔爪，似乎要在每一片樹叢，每一個拐角，每一片陰影中伸出手來，將他們一網打盡。
好在這一路比較平安，按照老徐的說法，那倆老哥不能抱頭在地上滾一個小時吧。甭管是昏了，醒了，還是跑了。對方至少知道我方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在這種情況下，執意在校園裡動手的可能性不高。
在幾近寂寥的路上，梅宗甚至能聽清三個人的腳步聲，這並不是拖拉著涼鞋，在水泥面或瀝青路面上踩出「啪啦」聲音的腳步。而是一種細微的，體重戳在路面上發出的「咚咚」的震動。老徐和他走路時發出的震動是差不多的，重滯酸沉，一聽就是兩個缺乏運動的學術宅，背著一背包的重物吃力行走。楊五的腳步則非常輕便，有力而矯健地向前邁步。
梅宗問了問老徐，才知道楊五是長跑運動員。
現在己方不止一顆大腦在參與博弈，背靠著京州大學智囊團，梅宗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了一些。現在是場團戰，雖然己方還非常弱小。但至少不是孤軍奮戰。
在思忖中，梅宗三人已經走到了停車場，晚上的停車場裡一反常態地停了不少車。
校園是辦公單位，晚上大家都已經回家了，按理說不應當有這麼多車。也許是哪些部門在連夜開會，京大有一些歷史建築，是只向敏感人士開放的，確實也不能隨意揣度。
梅宗突然一把拉住老徐和楊五，讓他們不要繼續往裡頭走了。
和一直探路，從而將注意力放在視覺信號的兩人不同，跟在後面的梅宗本來就看不見前面的路。而高度集中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聽力上。
他聽見了停車坪上一道道齒輪轉動死滾輪拖曳重物的聲音，這種聲音，之前在微水泥與膠質的地面反覆響起，隔著門縫也能看見五短身材的胖圓柱體是怎麼在茶水間門口來回走動。由於他太熟悉這陣聲音，第一反應便是一把拉著兩人蹲下。而還沒有反應過來的兩人，很快就看見行走的火藥桶從停的一輛車旁慢慢悠悠地走過去了。
老徐臉色不是很好看，這些要命的祖宗是追到這裡來的，還是撤到這裡來的？但當他抬頭望向場中時，卻沒有發現停在這裡的貨車。
停車坪當然是沒有圍牆的，最大的圍牆便是圍繞著整個校區的圍牆。然而低矮的金屬欄杆和靠邊停放的車輛，卻交織形成了一個天然的樊籬。在劃定好了的四列停車位中，兩條雙向行車道兩兩展開，平行延伸而永不相交。這樣將整個場地成了一個拉伸出來的田字格。而在車與車之間狹小的縫隙間，不知藏了多少個機器人。
「不少於六個」，老徐掏出手機，示意兩人也拿出手機，他們仨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的大學生，聚在一塊兒pokemon。這樣才能避免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
六個，正是當時潛入學院的「捐贈品」的總數的一半，看來老徐已經確認了這些玩意兒的來路了，他點了點頭：「我看清它們了。」
「你怎麼知道不少於六個？」
這是體育場門口的停車位，因為遠離食堂，所以沒有劃定中、大型車輛的停車位，這就已經夠計算整個面積了。通用的停車位為長5米，寬2.5米，面積為12.5平方米。單列有30個車位，一共四列，停車場南北各兩個出口，中間的雙向道路為兩縱各5.4米，一加就能算出整個面積。
這個面積里塞進十二個機器人，是有點資源浪費。
但一定就只有六個麼？
「都被車擋住了，我們站在停車場外看不清。算上視距的話，原本四台機器人的視野就夠用了。只要四台機器人占據住四個角，視距遠超停車場的對角線，應當是沒有盲區的。但車體會遮蔽住機器人的感知裝置。無論是超聲波，還是攝像頭，這會極大地消耗機器人的探查資源。所以，四台定然不夠。」
但具體塞了多少台進來，這就不好說了。
「先摸清他們的位置。」楊五緊接著開了口，「讓趙四開電腦。」
趙四保持了當代大學生的優良品質與精神風貌，禮貌秒回：「姑奶奶在，放無人機俯拍照，方便作圖。」
「放不了，這個地方既然有機器人，一定有人在實控。我們放出的無人機信號燈關不了，他們一看就知道我們來了。」
趙四沒有接話，看起來也秒懂了。
「是啊，誰沒事兒大晚上在停車場門口放無人機，這麼做屬實有點變態了。」吐槽的永遠是杜三，而人類的社交禮儀對長得好看的藝術學程式設計師，真的完全不起作用。
老徐一臉無奈，確實，這種情況下放無人機反而很容易被注意到。但感覺車位的數量，還是可以大致地計算出停車場的面積。
「直接進去踩踩盤子？」
「那你和我不能去。」老徐按住了梅宗，「我們倆之前已經露過臉了。這些機器人的控制者鐵定會認出我們。」
「不應該啊，他們怎麼知道我們會來這個停車場取車？」
「我有一個想法，你們等等我。」楊五突然放下了身上背的東西，往燈下有光的地方跑去。他的步伐非常小心，一路上控制著小跑，不發出太大的動靜。
老徐看了一眼那邊的方向，點了點頭：「楊五去看看其他的停車場有沒有類似的布置。」
「是為了確定可能有多少機器人？」
「不是，是為了確定我們是不是被跟蹤了。」
梅宗閉嘴，他聽明白了，然後把眼前的情況發給了後方的智囊團。
現在不是一猛子直接扎進停車場就跑的事兒了。必須摸清對方的策略。現在究竟是廣撒網的分配力量搞地毯式搜索，還是已經對他們的計劃了如指掌，進行了針對式的布置。
廣撒網的分配，說明對方做了充足的準備，對各種可能性進行了預演，重要的是力量對比太失衡了。京大的面積非常大，至少有七個出入門和延綿不絕的圍牆。一個不應也不能隔著太平洋直接發揮影響力的研究所，竟然有足夠的人力、財力和算力進行圍堵……背後電腦里裝的不能是模擬的錢先生的仿生人腦吧？
在力量對比懸殊的情況下，硬闖是很難闖出去的，用雞蛋組成一個加強團也沖不出石頭組成的天門陣對吧？
但更可怕的是進行的針對性布置。
地毯式搜索，還可能尋找薄弱點進行突破。只要夠果斷，夠巧妙，完全可能突破包圍網。對方畢竟不能在明處發動攻勢，而要遮遮掩掩這件事，對他們而言就很不利。畢竟實在不行，就地大喊報警，也足以對他們起到一些震懾的效果。
但能將他們的行蹤摸得這麼清楚，不是有內鬼，就是掌握了什麼黑科技。他們一撥兒能去哈德遜的人都沒法兒發現，這種情況下，逃到天涯海角都能被找出來。
這還跑個6兒，直接投降算了。
如同棋力博弈。棋力的消長是一個部分，棋士的策略則是另一部分。現在連策略都沒摸清，就跳入了棋盤，這還不是拿自己當消耗品麼？
可惜大多數賭徒不懂這個道理。當坐在撲克牌桌前，卻沒認出究竟是誰在被騙。那麼這個時候被騙的，就一定是自己了。所以，在沒有正式的結果之前，梅宗決定保持沉默。畢竟後一種可能性實在是太可怕了。
在等待中，他們沒有再聽見機器人挪動的聲音，好像在意外地發出動作之後，所有機器人就又隱藏進了陰影之中。但好消息是，楊五發了消息來，他一路小跑到了另兩個停車場之後，找到了非常刁鑽的觀察角度，發現了藏在角落的數個機器人。
「一共六個。」楊五直接拍了照發回了微信。看著鏡頭的角度，老徐直接扶額。
「這孫子又爬路燈上去了，早知道直接把無人機給他了。」確實，這是兩張居高臨下才能拍出的全局圖。而場地中的車輛數明顯與機器人數成正比。楊五這下當了回成功的斥候。而且，由於不怕暴露己方，他在偵察時動作放得很開。
又過了一會人，梅宗就捕捉到了熟悉的跑步造成的震動頻率由遠及近，楊五的體能確實好，小跑了幾個場子之後仍然身輕如燕。
看來對方並未掌握現在的位置，那麼現在無非也就是一根針如何挑破天羅地網了。
「要不咱翻出去？」熱身運動之後的楊五簡直躁動，讓梅宗想起了小時候翻牆出去打遊戲的樣子。好傢夥，學霸們果然都是心思活泛的主兒啊。
「別鬧了，既然是天羅地網式，對方不可能沒有對翻牆這種雖然傻但有用的方式做準備。」老徐和梅宗交換了一下眼神，兩人想到一塊兒去了。
「校區一共八個門，我們這兒就占三個。北面一線全是文保單位，攝像頭安排得比我考試周的學分還密。其他八扇門只要在門口擱三百停一輛熱遙感的車就行。這麼大一坨不走尋常路的紅外線從牆上下來，沒看見你也看見你了。對方既然是晚上上門，這事兒不可能不注意到。」老徐掰著指頭在算。
「而且翻出了牆咱們還不占理兒，逃過了外國人逃不過外勤啊。」梅宗一臉黑線。
楊五此刻腦袋上浮現出的絕對不是青筋，是黑線。微信群里震耳欲聾的沉默，已經是大後方的瘋狂嘲笑了。
「那咋辦？」
「拿車，走車出去是唯一一條安全的路，如果現在外頭停了車，他們十有八九能用人像識別把我們認出來。」
任務明確了，懸著的心就終於死了。
這個矩形的停車場，面積怎麼也在一千六百五十平米以上，車只能從固定的四個出口出去，而機器人至少有六台。一旦被發現，三隻大老鼠就會被堵在停車場裡對電子菸花爆炸，表演現身說法了。
這樣的風險，讓老徐和梅宗有點兒舉棋不定。直到梅宗聽到不遠處響起了皮鞋走路的聲音，那是匹硬質鞋子踩過小石子的聲音，頻率緩慢而勻速，讓人想到的是穩重回家的局外人，而非急促或慌亂的綁架犯。
這是一個正要回家的正常人。
好傢夥，捕鼠籠里可以不止進一隻老鼠對吧？
那就請道友先下凡歷劫吧。
老徐和梅宗臉上同時浮現了只有那種壞孩子俱樂部的常客才會懂得的心照不宣的笑，看來這倆也不純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