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社會神經學

2024-08-04 06:37:53 作者: 神乃木生白
  普羅大眾對「研究」有許多誤解。

  當大眾心情好的時候,「研究」是用陽春白雪的手段,孤芳自賞的態度開啟星辰大話的征途。從天體到量子、從黑洞到演化,似乎經驗科學的研究員都是全知全能的陸地神仙。

  當大眾心情不好的時候,「研究」就是為資本背書的偽專家在浪費稅金,尤其是用唬人的概念嚇唬群眾,遲早要遭到工農群眾的唾棄。

  「研究」本身就是一個薛丁格態,在被被觀測到的一瞬間,自動坍塌為一種常規態。

  那麼,倘若有一部分人不再甘心被輿論奴役,想要反過來奴役輿論呢?

  杜三這個看似玩笑的回答,似乎戳破了一襲皇帝的新衣,所有人也料想安徒生斷然不會為自己的東方徒孫的花樣翻新而託夢去罵街。

  所有人都知道,也都承認手機和SNS媒體的威力,製造大量暴風一般的社會新聞,甚至於許多人自己本身就曾經是社會新聞的評論者。

  但所有人也都知道,手機與SNS媒體的影響力畢竟有限,哈德遜拿一個譁眾取寵的樂子當了真,傳出去了都會掉價。

  儘管研究的對象,有的時候就是意料之外的掉價。所以許多研究一定要堅持到出成果的時候,才能向外公布。

  他們之中固然有些是國之重器,不可以示人。但還有一些是百姓日用即道。

  只有出了成果才是道,沒有出成果的時候,只是浪費稅金。

  這種感覺,恐怕所有做研究的人都清楚,只是有些人如康德一般,在迷夢被刺破之後,埋下頭去做了一個更宏大的夢。

  「這種研究可能麼?」楊五用胳膊輕輕地碰了碰趙四,然後小聲問她。杜三的反應有點癲癇,像一個剛剛被下了詛咒的卡珊德拉,還沒有辦法適應那窺見克蘇魯真身的驚駭。而同樣巨大的疑慮還來不及在他們的腦海中盤旋開來。

  「不可能。」趙四斬釘截鐵。

  誠然,在信息快速傳播的時刻,自然很容易激從眾心理與被尊重的獲得感。在這種情況下,理性和反思是不受歡迎的。

  但僅憑文字與圖片的感染力,屬實有限了。

  無論是什麼樣的信息,都存在一個物質載體,而這個載體的作用,其實就是一個生物電信號一般的觸發鍵。它們並不需要承載有效信息,而是激發人類神經系統中特定的神經元,這樣就能實現情緒的傳遞。

  機制類似於傳染病,畢竟病毒本身可能嵌入宿主的RNA。

  社會神經學的發展使得傳播從單純的新聞信息傳遞模式的研究,變成了社會組織的肉體再生。聽上去很玄乎,這種程度的變革還不足以改造宏觀的管理機器,但對社會的再造作用,已經很明顯了。

  現代傳媒從社會神經學角度進行了深度融合,這並不是什麼秘密。按照社會神經學的設想,每個社會單位與人際渠道,既受到個人神經系統生理反應的影響,又實際發揮了「大寫的人」中的內臟器官與神經末梢的作用。這樣,整個社會會因為信息流的繁盛而逐漸改變自己的機構,連接成一個個有點兒邪典的小型社團。

  「你這種理解還是對飯圈的庸俗理解啊。」趙四有點兒不滿,她本身就是從SNS領域上來的,對網絡生態的理解比這幫憨憨科研狗直觀多了,「人們是依照自己的價值觀念來結團的。」

  梅宗嘆了口氣,他不是很習慣和人討論非理性領域的問題,尤其是靠原理不能說服的東西。但他同意一點,這不是「不講理」。


  只是人與人之間的道理,有的時候隔得很遠。即便兩個人都同意1+1=2,也未必真的願意將三段論搬入生活。

  又不是泰勒斯,每天看著星空的時候,一腳踩空掉進了坑裡。

  但這話卻把老徐點通了。

  老徐一直不同意雪宗的看法,一方面固然出於下意識的對抗情緒,另一方面,也是處於研究觀點的不合。

  原本他認為,就算介入了社會神經學的研究,哈德遜也只不過接過了老冷戰時期的抽象藝術和社會輿論攻堅戰,這種對抗性的思維,即便在今天的世界各地重新抬頭,但老徐仍然懷著那個「地球村」的初心。

  老徐的日子苦,在農村里雖然是男孩兒,但祖輩守著五畝田,爸早出門去打工了,爺爺打了仗下來,一早傷了腿。雖然支持老徐這個娃兒讀書,但在村子裡,哪裡能讀出頭來。九十年代,下海掙錢才是常態,鄰居家兄弟一早就去了鵬城電子廠,十四歲就不用管飯了。

  學校的老師,爺爺老叫先生,為了能把這幫孩子留下來,費了不少勁。基層教師,自己工資沒法兒按時發,卻還一個一個敲門,讓大人同意孩子上學。但沒幾家大人同意。

  老徐的媽接了做襯衫的活,硬是把學雜費湊起來。某天,縣裡來了考察團。說是地方上突然接到了有關部門的電話,讓在縣裡做一輪普查。名字太專業了,當初的他哪兒聽得懂。來了幾個高頭大馬的洋人,但學校的幾個老師從此眉開眼笑了。

  那天全鎮上的人在縣醫院裡頭排隊,挨個兒抽了血,有兩個才十六的壯孩子也混了進去,但抽血的護士似乎也沒分出來,就給他們把血抽了。

  老徐直到進了高中,才知道那一次是哈佛的公共衛生項目。作為回報,老徐的學校成了教育捐贈的合作小學之一,大批的電腦和新鮮玩意兒被運了進來,連煤碴子鋪成的跑道都給換了,跑起來腿老舒服了,就是夏天的時候會有點兒黏糊糊的沾鞋。學校也辦起食堂,開始上肉菜。

  就是牛奶喝完了老想跑廁所。

  老徐很清楚地記得,上門讓大人送孩子回去的老師,從此說到大洋對岸,眼睛裡都是星星。而還沒有變身學神的他,儘管在那個時候還只是個小不點兒,但也有樣學樣地學起了英語和「地球村」這詞兒。至於爺爺,當年打的鬼子,好像就是大洋彼岸的隊伍。所以在讀書上,既期待,又矛盾。

  很多年之後,老徐才明白這種心態叫做「認識失調」。

  作為被理性主義者撈起來的地球村村民,他對陰謀論真的很不感興趣。

  但這一次不一樣,老徐在研究上的一絲不苟使他對看似不可能的新奇東西,保持著同等公正的好奇心。對這個充滿陰謀論色彩的項目里湧現出的種種蛛絲馬跡,讓他的樂觀情緒收起了不少。作老五的大腦切片樣本給他敲響了名為「徹底懷疑」的警鐘。

  他比其他人更早地猜到了這批切片出現的原因,因為他的興趣是「製造」。

  腦死亡捐贈者的大腦根本沒有辦法進行有效的運用,發揮的主要是形體學的餘熱。比如說神經元的仿造與突觸的繪製。而威斯康辛麥迪遜分校的團隊已經利用3D列印的方式製造一個碳基的腦組織樣本出來。只是因為現在燈塔國內部針對華裔科學家的內部調查非常嚴格,敏感領域的科學家私下接觸,容易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但老徐已經去過麥迪遜了,在史蒂文森的介紹下。

  所以,老徐就是這個團隊裡的狼人。

  老徐並不認為自己錯了,因為他並不了解自己的研究方向是什麼。史蒂文森將他叫到會議室,給了他一批已經測繪好的圖紙,讓他拿回去進行3D列印。

  並且給了他霍普金斯實驗室的使用權限,老徐認為這是對他科研能力的認可。

  因此老徐與元九掌握了差不多的科研資源。元九去談判,而老徐調動相當的試驗器具。

  但等到他發現這批樣本里混有楊五的切片時,3D列印已經進行到一半了。而且他不能中途停止列印工作,這件事不能細察,因為他清楚哈德遜對這個項目的重視。

  老徐知道團隊內存在著內部競爭,元九掌握了內推的權力,負責外聯,入學又比老徐高一級,在團隊內的影響力遠遠地大過其他人。即便整支隊伍競爭到了留所的權利,名額也大概率會落在元九手上。

  和雪宗斗學術,和元九斗名額,老徐需要成績來說明自己。他確實有足夠的動機。

  但他沒有這個心思。

  哈德遜給他的任務,在所有的消息交換之後,很快就崢嶸了全貌;關鍵是,老徐發現自己在這個計劃中完全處於被動的狀態。他和元九一樣,成了哈德遜甩鍋的一環。

  誰都沒有機會留下來。

  能讓老徐安慰一點的是,他們並沒有為了留下來而做什麼違背良心的事。現在即便沒有機會對哈德遜反擊,至少老徐已經明了了這個項目的全貌。

  而他不打算藏私,目前的情況已經很危險了。

  老徐清了清嗓子,讓所有人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然後朗聲把目前的情況說了出來。

  哈德遜確實在從事一門聽上去就很荒誕的研究,但這門研究,很危險。

  「我受命進行了鏡像神經元系統的3D列印,而這一次研究所調撥給我的材料是相當昂貴的。那片來自楊五的切片給了我很大的靈感,儘管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個切片的主人是誰。但大腦皮層和前腦紋狀體神經元之間的通道,好像比其他樣本來得健壯。本來只是為了整體保留這個紋理,我試著改用了水平堆疊的方式,對著腦切片有樣學樣地模擬了出來。結果沒想到,這個腦組織是活著的。雖然很快就死亡了。

  我將這個情況反饋給了史蒂文森,沒想到他第二天就直接找到我,開了單子派我去麥迪遜了解細節。對方以為是普通的學術交流成果,很慷慨地向我們公布了研究的細節。我把培養基質換成生物墨水凝膠之後,這下徹底成功了。

  史蒂文森給了我更多切片,讓我將鏡像神經元的這一部分全部列印出來。儘管沒有提供過整體的項目名稱,但我大概猜到哈德遜的研究計劃到底是什麼了。」

  眾人沒有說話,都在屏息靜氣地伸長耳朵,元九尤其認真。

  這種坦率無疑給了他一種巨大的衝擊,以至於多日以後,他和老徐重新談起這件事時,都還談到當時的震撼與欽服。

  所以後來他成了「九」,而老徐成了「一」。

  「史蒂文森之前的研究,應該是搭建一台以人類鏡像神經元為基本結構的物理主機,以及在此基礎上衍生的程序。」

  大家搖搖頭,表示沒有聽懂。

  「頂配的UC標題黨震驚部。」

  大家露出了一番恍然大悟的表情。


  「不是,你們真的是搞科研的麼。」雪宗的吐槽之魂已經在咆哮了

  「以目前的網癮症狀上看,情緒、態度和行動的反應速度,都要遠快於大腦的信息處理速度。在這個速度差之內,一個群體的反應跑得比腦子要快。所以,被影響到的人,還沒想清楚就直接表態了。哈德遜看起來就是抓住了這個點。」

  是這樣的,信息傳遞有六個形態:動作、語音、結構、色彩、圖形和文本。普通的傳播鏈條只有圖形和文本。流媒體加上了語音和動作,但仍然不夠。即便情緒反應的速度遠遠超過了理性的反應速度。人類的神經系統仍然是有承受上限的。

  超過一次性承受上限的情緒壓力後,大腦就會短暫地進入自我保護狀態,放棄主動思考,從而舒緩大腦皮層的充血效應。隨之而來的腎上腺素與皮質醇,會對心血管系統和腸胃造成負擔,所以,人類的肉體不可能邁過心力衰竭的門檻,持續性地經受情緒壓力的壓迫。通過信息流的方式重塑社會神經元,從而達到控制人類的目的,怎麼想怎麼不靠譜。至少從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中情局就啟動了洗腦計劃,用藥物控制信仰堅定和沒有信仰的對照組的神經反應,然後用大量不斷切換到的圖像,聲音和影響,來改變實驗對象的意識形態。

  結果當然失敗了,浪費了二十年的時間,留下了數千個目擊證人。

  不過,意料之外的是,對色彩的投資成功了。抽象藝術以其驚人的生命力擊潰了現實主義學派,歐洲、美國、以及東歐的大量藝術家通過抽象主義,居然真的瓦解了看似堅不可摧的信仰。

  當然這種成功不可能再複製一遍,究其根本,受到影響的圈層,其實用金錢和權力這類世俗欲望,也能成功拉攏。抽象藝術起到的作用是有限的。

  但這個程度的項目,已經可以進入哈德遜的研究範圍了。

  如果柏拉圖曾設想的大寫的人,是不同層次的人依據不同的社會身份,從事不同的社會分工而形成的理智而自控的戰爭之神;

  那麼社會神經學將所有的人都貫通進了巨大的神經流,而將信任、抱團、小集團內的行為模仿與價值觀念的擴張等,串入了神經學研究。社會由此變成了一個有機體,但……不再是人了。至少,是畫風十分抽象的人。

  這種驟然的變革,不由得讓所有人想到了雷諾瓦筆下的少女與蒙克的吶喊。

  不知道這構成了一個什麼樣的生物,以往的結構都是靜態的,所有靜態而肅穆的結構都可以被想像。燈塔?巔峰?母親?父親?一個固定的靜態,是很容易被捧成神的。

  可如果是社會神經學的研究……說真的,不太確定。一個隨時在涌動血氣的有機體,好像沒有什麼固定的形態。史蒂文森的研究比想像得還要危險。

  「所以,我們總結出來的就是,只需要將抽象的結構,通過特定的編譯過的代碼,直接通過視覺或聽覺,打入到用戶的無意識中,就可能左右人的情感和態度?真的有這麼快捷的黑科技麼?而且問題的關鍵是,這種抽象結構,要怎麼編譯?」

  「鏡像神經元系統。」一個很簡短有力的聲音,回答了杜三剛剛發出的疑問。

  「這怎麼可能做到?」杜三還是不理解。

  「用一個人腦來試驗哪種結構可行,再用一個人工智慧來負責編譯成果的管理,發放和反饋?」

  「說,說人話行不行。」楊五的腦子快燒掉了。


  「人體實驗,然後再用仿生的主機運行一個專門設計的AI。把它扔到網上去,然後我們的網絡就都會被這個玩意兒污染了。」

  「目的是?」

  「你們見好就好,再聊下去就得被封號了。」突然一陣略帶空曠回音的天音從眾人頭上響起,這條約定俗成的定律很快就進入了眾人心中。很好,事關生死,不會再有人有什麼反對意見了。

  實際上,恐怕不需要天音的額外干預,眾人也已經想到,給這種計劃開始撥經費,恐怕就已經涉及反人類罪了。

  但這幫小問號們仍在堅持頭腦風暴。也對,現實生活並不是科幻爛劇,生命無常,一個人可以不尊重常識,但卻不能違反邏輯。毫無疑問,他們並不想讓自己變成一本庸俗小說里對抗怪形野心家的主角俱樂部。

  「在沒有腦機接口的情況下,人類一下子接受太多信息,生理狀態會直接紊亂的。以我們的生理構造,真的能通過幾個APP,幾張圖片,就能將用戶控制住麼?」

  「正是因為突破了理論上的不可能,才有利可圖吧?如果一個項目已經用上了這一大堆從哪兒弄來的這些大腦切片,怎麼看也不只停留理論構想的層面吧?光是批准這個項目的投入,都夠得上反人類罪了。」

  是啊,看上去這個項目應當是胸有成竹了。

  「所以,」雪宗接過了話,「我們不能再思考這件事可行不可行,而應該考慮這件事可能對我們造成的負面影響。就我來看,影響肯定是致命的,至少徵求不到我們的同意。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究竟在哪個方面被利用了,現在來看,我們至少在兩個方面被利用了。一方面,我們在不斷地提供試驗的樣本、材料和成果;另一方面,如果出了事,我們就會被當成替罪羊,恐怕刀都準備好了。」

  「可是這樣可行麼?我們作為一個團體,雖然弱小,但也有力量。媒體和輿論不可能視若無睹吧?」

  「你想想吧,現在是大選期間,是個人都在拉票。想想我們從哪兒來的,只要哈德遜做好宣傳公關,我們能熬多久?」

  很好,懸著的心終於死了。

  「現在我們要怎麼脫困,直接回國行麼?」趙四想要快刀斬亂麻,既然事情可能會發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那麼趁早抽身而退無疑是對的。

  「既然是針對我們的機會,且耕耘了那麼久,他們會那麼輕易放我們走麼?實際上我還有一個點沒有想明白,為什麼選擇了我們。雖然我們算是主動送上去的。但怎麼看都沒有非抓我們祭天不可的理由吧?」

  「現在工序完成了多少?」元九很關心這個問題。

  「不算多,不到百分之二十。」老徐罕見地亮出了底牌,大概是現在坦誠合作是至關重要的。其他可能妨礙合作的小心思都得向後稍一稍。

  元九是很明白這個道理的,他也因此如實地向眾人告知歐洲行失敗的詳情。

  「是啊,這個計劃還沒有進入到關鍵的地步,為什麼非得是我們呢。」

  「等等,」雪宗好像發現了什麼似的,「元九,你別緊張,我還有個問題要問你,但你別緊張,只要如實回答就好。我們都在一條船上,不會有任何衝突。所以你一定要和我們說實話。內推的名單是你最後交上去的。名單上除了老五,還有沒有其他人。」

  「讓我想想,好像有一個。」元九點頭了。

  「可以告訴我們是誰麼?」

  「我不知道。」

  「啥意思?啥叫不知道?」

  「我們交上去的名單里,只有楊五,但是後來我看到了發給學校的邀請函不止一封。我專門問過負責招聘的HR,她回答我們說具體的應募是人事部門定的,她不認識。但批下來的人數是兩個。而且,只有我們團隊內推的人才能有資格,具體是誰,讓我回來問問就知道了。但我一直覺得不方便開口,反正是個內推,受惠的人多了,也算做了件好事。但拿著邀請函來的只有楊五,我九沒把這個事兒放在心上了。」

  雪宗皺了皺眉頭,他似乎嗅到了「陰謀」的迴響。老徐的喉結動了動,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後沒有發聲。其餘的人則陷入竊竊私語。

  「我們之中多了一個人,是麼?」

  元九想了想,最後提供了一條他覺得可能排得上用途的線索。

  「我瞟到了一眼收信地址,那個收信地址……好像是哲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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