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孫天嬌宿醉醒來，雙眼掛滿了血絲，太陽穴一個勁兒的發脹。
他把眼睛扯開一條小縫,目光在天花板上逡巡片刻，習慣性摸手機。
這是他的習慣，再困再累，只要看會兒手機就清醒了，清醒後就能繼續工作。
他透過那條窄窄的,被睫毛層層遮擋的小縫，看到手機屏幕彈出了數條消息,大部分都是等他去了俱樂部處理的。
但目光下移,在某個聯繫人名稱那裡，突然頓住了。
眯著的眼睛猛然睜開,孫天嬌納悶,邊恕給他發微信幹什麼？
他們好像並沒有特別熟啊。
不明所以,孫天嬌點進去,猛然一愣。
好傢夥,他給邊恕發那麼多微信幹嘛？他們根本不熟啊！
孫天嬌蹙眉抿嘴，手指猶疑的按在了語音上,片刻後,他仿佛一隻被摔在案板上的魚，劇烈翻騰起來。
「臥槽！臥槽！臥槽！」
「死了！」
他光腳下床，腳趾扣在發涼的地板上,少許睡意煙消雲散。
他一邊抓著蓬亂的支棱的頭髮，一邊瘋狂在腦海中遣詞造句,眼球仿佛變成了投影儀,投射在雪白牆壁上,一篇合理妥帖的道歉稿在他眼前噼里啪啦的打了出來。
孫天嬌深吸一口氣，努力平靜下來。
【邊總您好！
昨天打擾您十分抱歉，沒有在工作後將工作微信和私人微信區分開實在是我的失誤......】
孫天嬌檢查了下錯字，鄭重的，把三百字小作文發了過去。
他以為自己大概不會收到回信了，因為像邊總那樣的大老闆，肯定不會跟他計較，只要他態度擺出來了，這事兒就過了。
誰料十分鐘後，手機「叮」的響了一聲，那一聲仿佛是鼓槌敲在了孫天嬌心口，他趕緊把手機舉起來。
這次邊恕也給他回的文字。
【我加你用的是私人微信。】
孫天嬌：「......」
好的，他的靈魂無形之中又變得虛偽矮小了些。
但他腦子轉的很快。
【邊總，我工作微信基本上二十四小時開著的，私人微信沒什麼聯繫人，所以很少上，這也是為了及時跟您溝通。】
邊恕——
【嗯。】
孫天嬌一顆心懸了起來。
嗯是什麼意思？
生氣了還是過去了？
和這幫資本家們聊天真是痛苦，結束對話總是莫名其妙，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想什麼。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邊恕那邊又來了消息。
【和那個陳總相比，我是不是特別好對付？】
孫天嬌舉著手機，繞著自己的拖鞋光腳轉了兩圈。
藥丸。
談生意就怕比較，要是知道別人多磨磨就能拿到低價，那哪怕邊恕不差這點錢也會不痛快的。
孫天嬌思忖片刻，慎之又慎回。
【是這樣的，因為運動服是穿選手身上的，粉絲也容易注意到，所以普遍要價要高一些，可能陳總他比較猶豫，但是Zero跟您的合作絕對誠意十足......】
【哪個陳總？】
【JHeryouny的陳江，陳總。】
孫天嬌苦不堪言。
他不知道這些資本家們私下裡有沒有交集，要真是認識，那被陳總逼逼叨叨一通，邊恕肯定不能信他的話。
片刻後。
【下午溏山高爾夫球場見一面，我們再詳細談談合作。】
孫天嬌心裡咯噔一下，心情頓時沉入谷底。
他猶豫片刻，去網上搜了個可愛的，沒有攻擊性的表情包，發給邊恕，順便跟了一句——
【邊總，我們的合同不是簽完了麼？】
當時就怕出變故，所以他火急火燎的趕去簽了。
邊恕靠著深黑色辦公椅，手肘搭在把手上，目光在聊天界面凝滯片刻。
邊檸在一邊撐著桌面直跳腳，急道：「哥！你得為我十二歲時單純的少女心報仇！」
邊恕抬眸看她一眼：「都跟你說是誤會了，他把我認成你了。」
邊檸訝異的睜大眼睛，聲音高了幾個度：「什麼叫把你認成我？難道你想說當時他喜歡的人是你？」
邊恕一皺眉：「不然呢？你那年才十二歲，連宏觀經濟學五個字都不一定會寫，每天跟追擊問題和雞兔同籠較勁，有什麼可喜歡的？」
邊檸：「......」
邊檸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義憤填膺：「和他揮劍江湖快意恩仇的是我，和他下本打怪傳功升級的是我，大部分時間都是我，你只不過偶爾幫我掛掛號！」
邊恕不解道：「所以指點他完成論文的是我，浪費他畢設時間的是你？」
邊檸「哈」了一聲，眼睛斜向上瞥四十五度，嘴角蔑笑，掐著腰：「你不懂劍三。」
邊恕毫無兄妹情的下了逐客令：「馬上要高考了，少來我辦公室混，去補你的遺傳基因和分子晶體。」
邊檸撇了撇嘴，自信十足道：「有種你問他當初喜歡的到底是誰！」
邊恕又看向已經暗淡下去的微信界面。
他和邊檸聊天的時候，孫天嬌應該很忐忑吧，以為他要毀約？
想著想著，邊恕惡劣的愉悅了些。
他開始打字。
【簽過就不能談了？】
孫天嬌苦著臉，只好快速回。
【能能能，您給個時間，我一定準時到。】
邊恕盯著和孫天嬌的聊天界面，唇角漸漸撫平，少許笑意融入和煦日光中。
他忍不住回想起已經埋藏在記憶深處的五年前，這些記憶就像落了鎖的魔盒，曾經毫不起眼陷入地底，可一旦被鑰匙觸發，便如翻騰巨浪，傾斜而出，將所有細枝末節盡數湧入腦海。
他那時候在國外讀書，而邊檸在國內上學。
因為時差，因為遊戲隨時上線新任務，所以邊檸把遊戲帳號密碼給了他，叮囑他幫忙盯一些活動和獎勵。
絕大部分時間裡，他都是一邊在圖書館工作學習，一邊開著遊戲當背景音。
說實話，這個遊戲的背景音還算好聽。
直到孫天嬌主動跟他說話。
那時候邊檸對孫天嬌來說大概也只是個普通網友，因為孫天嬌明顯是資深大神玩家，而邊檸還是個思維簡單裝備簡陋的小學生。
但那天傳功之後，孫天嬌隨口抱怨了一句：「啊啊啊啊啊畢設讓人頭禿！以後我上的時間可能比較少了。」
邊恕當時也有兩個結課論文要寫，還比較理解孫天嬌的心境，於是忍不住開口，用邊檸的帳號安慰了一下。
「加油，我也在忙thesis。」
大概是因為有相似的痛苦，話題一下就打開了。
孫天嬌：「唉，魔都真是越來越不好混了，誰能想到金融系也有那麼多同學靠父母幫出文章呢。」
邊恕挑眉：「你學金融的？」那還算是同行。
孫天嬌對個人信息很敏感，趕緊找補：「啊......說多了，金融系學渣一枚。」
邊恕若有所思，謙虛道：「嗯，我也金融學渣，不過你有不會的可以跟我交流。」
孫天嬌鬱結了一天終於被逗樂了：「哈哈哈哈你真逗，兩個學渣能交流出什麼來？」
邊恕也笑了。
後來邊恕才知道，孫天嬌是F大金融系年級第一，績點幾乎刷滿。
後來孫天嬌才知道，邊恕賓大沃頓商學院在讀，作為中國人，還拿了全額獎學金。
於是兩個『學渣』愉快的交流了一段時間，孫天嬌順利完成了畢設，邊恕枯燥的異國求學生涯里也多了幾分趣味。
他偶爾能收到孫天嬌送的東西，但他根本連遊戲都沒玩過，也不了解那些東西的價值，他更不知道，在邊檸上線的時候，百人團戰，孫天嬌讓給了邊檸多少珍稀的，買都買不到的裝備。
邊恕只把遊戲當成另一個聊天軟體。
直到有一天，沒有零花錢越來越依賴孫天嬌救濟的邊檸哭訴，自己被渣師父拋棄了。
與此同時，邊恕也意識到，自己被渣網友拋棄了。
這對他來說是個極其新奇的體驗，因為從來都是他拒絕加別人好友，還真沒有人主動刪他。
雖然他沒有邊檸那麼易碎的少女心，但是某個假學渣還是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真就過河拆橋，寫完畢設就刪了他？
邊恕也說不出是憤怒還是悵然若失，只是他一向克制，把這段意外的相處鎖在了記憶深處。
畢業後，邊恕在華爾街工作兩年，兩年中，有不少男男女女向他發出過date邀請，但他腦海中總是一閃而過劍三里那個人的影子，隨後便意興闌珊的拒絕了別人。
大概就像邊檸說的，遊戲世界可以美化情感，玩過劍三的人，都割捨不掉裡面的情緣。
邊恕回神，直接給一個沒有備註的號碼撥了過去。
邊恕：「我下午有時間。」
陳江：「哎喲邊總，約您出來一趟可真不容易啊哈哈哈，那您有時間我就訂場地了？聽說您高爾夫水平特別好，到時候可別忘了給我露一手啊。」
邊恕靜默片刻，淡淡道：「我可能要帶個朋友過去。」
陳江：「好說好說，這不是我那侄子也想跟邊總交個朋友嘛，開發區那幾個小區的底商歸屬確實需要邊總多通融啊。」
邊恕輕笑：「見面再談。」
陳江連忙道：「好的好的，您忙。」
其實陳江的年齡比邊恕大。
但畢竟邊家財大氣粗，實力雄厚，而且這次是他侄子求邊恕合作，他不得不展示誠意。
邊恕掛斷電話就發給孫天嬌。
【下午兩點，高爾夫球場見。】
孫天嬌嘆了口氣，關掉微信喪氣的鑽進浴室洗漱了。
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因為討厭資本家想要辭職的衝動。
他昨天竟然還說邊總是敞亮人。
敞亮個屁！
不知道是哪個小太監又吹枕邊風，讓高高在上的金主知道自己簽貴了，準備反悔了。
孫天嬌一邊打著泡沫，一邊快速在腦袋裡計算。
他最多最多只能讓二十萬。
超過了二十萬，就是刀架在脖子上都不能同意了。
反正合同都簽了，大不了明年不合作。
下午兩點，孫天嬌打車去了溏山。
他從來沒跟人在高爾夫球場談過生意，因為太浮誇逼格太高，他談的幾百萬，根本不值得來這種地方。
高爾夫球場在近郊，場地很大，管理很嚴格，遠遠望去，裝修考究精緻的服務大廳後，是一片連綿起伏的茂密嫩草。
今天天氣有點陰，不會晃眼，倒真是打高爾夫的好時候。
孫天嬌深吸一口氣，下了車，有些僵硬的移到了門邊，對門衛客氣道：「兄弟，我進來找人。」
門衛看他一眼，哼笑：「可以，讓人出來接你吧。」
孫天嬌懵了。
他怎麼可能讓大老闆出來接。
「我是來談生意的，進去找他就行，他知道。」
門衛見慣了企圖用各種理由混進去的銷售，以前監管不嚴，他們球場被高級會員投訴過很多次，後來幾經整頓，這種一看就是來談生意但又不跟老闆一起來的，絕對不能放。
門衛：「抱歉，我們有規定，如果沒人來接，不能放你進去，或者你可以買票。」
孫天嬌：「那買票多少錢？」
門衛輕描淡寫：「單場一萬起，包含電瓶車錢。」
那神情，頗有奢侈品店員的風範。
孫天嬌笑了。
他笑的和風細雨：「一萬啊，別家高爾夫球場單場都五百到三千，我剛才隨便看了一眼你們這邊的服務內容，好像也沒有別具一格啊，是不是涉嫌宰客呢，我給監管局打電話確認一下。」
門衛一僵，趕緊攔他：「我的意思是整體，整體消費，你連球桿球衣都沒有，不得花錢買？我們這裡可都是名牌杆。」
孫天嬌冷颼颼道：「你怎麼知道我沒有，我助理一會兒就送來。」
門衛撇了撇嘴，臉上掛滿了嫌棄。
那表情，明顯是不相信孫天嬌有助理。
孫天嬌身為頂級電競俱樂部的經理，賺的錢實在不算少，他在這高爾夫球場辦個會員還是綽綽有餘的，但他畢竟是普通人家出身，又愛財如命，捨不得用來奢侈消費。
但這不代表他樂意被人看不起。
他剛要開嘲諷，身後突然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
「孫總，你的球桿和球衣。」
孫天嬌周身一震，扭頭向後，就見邊恕一揚手，扔給他一個沉甸甸的黑色包裹。
緊接著，身後豪車緩緩駛過，朝著停車場的方向。
孫天嬌下意識將包裹抱在胸前，怔怔的看向他。
包裹裡面有軟綿綿的衣服和細長的球桿，是一整套打球的裝備。
孫天嬌又垂眸，餘光瞥了一眼商標。
Titleist。
好傢夥！
他下意識把球桿抱的更緊了些，仿佛手裡的是個易碎的青花瓷。
門衛對高級會員都很眼熟，而且邊恕一看就是財大氣粗的精英老闆。
門衛趕緊刷卡開門，臉上帶笑，恭敬道：「您請進，原來這位先生是您的朋友。」
邊恕淡淡道：「不，我是他助理。」
門衛：「......」
孫天嬌：「......」
邊總，敞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