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2024-08-17 09:23:02 作者: 昔邀曉
  顧沉掩下心底莫名而起的驚悸,別過臉,錯開了顧浮的視線。

  外頭的天空悄悄暗了下來,厚重的雲層遮天蔽日,細小的雪花隨著驟然而起的大風飄舞進燃著炭火的祠堂,才一觸地就化做濕痕,慢慢淡去。

  顧沉沉默許久,顧浮也沒像面對楊姨娘似的對他步步緊逼,而是同樣收回視線,看向案台上的香爐。

  外頭的雪越下越大,不知過了多久,顧浮才聽到自家大哥的聲音,他說:「那也不該是你。」

  保家衛國固然不是醜事,但也不該是她去做。

  顧浮望著插在香爐里的香,以及被風吹散的白色香菸,淡淡道:「因為我是女子?」

  顧沉搖頭,告訴她:「因為你生在此世。」

  若叫人知道被追封忠順侯的顧浮是女子,那些讚譽美稱能在頃刻間化作指責與謾罵。

  到時候或許還會有人記得忠順侯是如何驍勇善戰,在這五年間積累下不世軍功,但更多的人會說顧浮不安於室,混在男人堆里早就沒了清白,還會罵朝廷都是窩囊廢,竟讓一女子上戰場殺敵。

  ——這世道便是如此。

  顧浮並非不懂,恰恰就是因為看得太清楚,所以她才會在五年前不顧一切想要去北境參軍,因為她知道那是她最後的機會。過了十四歲,定了人家,之後就是嫁人、生子,再無半點別的可能。

  如今回到京城,她的未來又被拉回至世人眼中的「正軌」上,雖然她不喜歡這樣的結果,但至少她有了那五年,旁人拍馬都追不上的五年。

  也該知足了。

  顧浮勸慰自己,可還是忍不住想問:「如果讓你空有一身才能卻無法入朝為官,你可會甘心?」

  若你有這個能力,可就是無法施展,只能眼睜睜看著旁人擁有你想要的成就,而你卻連爭取的資格都沒有,你能甘心嗎?

  顧沉自小苦讀,滿肚子錦繡文章,便是最嚴苛的大儒都對他讚不絕口,所以顧浮的問題他不需要用心就能輕鬆代入,胸口升騰而起的情緒讓袖中的手慢慢緊握成拳——

  怎麼可能甘心!

  ……

  顧沉離開祠堂,他滿腦子都是剛剛與顧浮的對話,整個人都有些心不在焉,路上遇見提著食盒的穆青瑤都沒怎麼理會。

  給穆青瑤打傘的丫鬟忍不住小聲埋怨:「大少爺怎麼能裝作看不見你呢。」

  穆青瑤並不在意:「或許就是沒看見吧。」

  她拿過丫鬟手裡的傘,讓丫鬟先回去,自己進了祠堂。

  才一進去,她就聽見顧浮長嘆:「好餓啊——」

  穆青瑤臉上的表情慢慢淡去,宛若撕下一層面具,再不見得體的微笑,只剩一臉空白。

  她開口,聲音也沒了婉轉的起伏,語調平得像條直線:「剛剛去廚房給你帶了碗面,趁熱吃。」

  顧浮回頭,笑著對穆青瑤喚道:「青瑤。」

  穆青瑤拉了個團蒲過來,斯斯文文地在團蒲上坐下,然後打開食盒,將食盒裡還熱著的湯麵端出來,遞給顧浮。

  顧浮則是盤腿而坐,接過湯麵就吃了起來。

  穆青瑤和顧浮一樣,都是年紀還小的時候,母親就過了世。但穆青瑤比顧浮還倒霉些,穆青瑤的父親是武官,才剛喪妻就被先帝一道聖旨扔去鎮守西北。

  西北可是塊出了名的貧瘠之地,穆將軍怕穆青瑤受苦,就只帶走了穆青瑤的哥哥,把穆青瑤託付給了自己的姐夫顧啟錚,所以穆青瑤自小就在顧家長大。

  和把「大逆不道」刻進骨子裡的顧浮不同,穆青瑤雖然也有自己的想法,但她比較無所謂,也不會去爭取,甚至能為了讓大家都好過些,把自己偽裝成完美無缺的大家閨秀。

  她們各自選擇了全然不同的路,但兩人之間的關係卻比親姐妹還親,顧浮毫不懷疑,自己要是殺了人,穆青瑤定會弄把鐵鍬來,催促她找個僻靜的地方把屍體埋了。

  顧浮在北境的時候,穆青瑤還常常給顧浮寫信,所以哪怕分別五年,兩人也沒變得生疏。

  穆青瑤不聲不響地等著顧浮把面吃完,隨後一手接過空碗,一手給顧浮遞帕子,聲音平靜到有些發冷:「前陣子去二夫人那,看見了幾幅畫,上頭畫的都是年輕男子的肖像。」

  顧浮用帕子擦了擦嘴:「嬸嬸和我二叔伉儷情深,這種事可不好亂說。」


  穆青瑤不吃顧浮這套:「接著裝,你明知道那些畫像是二夫人給你挑選夫家用的。」

  顧浮沒辦法,只能面對現實:「嬸嬸給我挑好了?」

  「應當是挑好了,我見有一副畫像被單獨放在一旁,就看了一眼……」穆青瑤微微一頓,終究還是挑了顧浮想聽的話來說:「畫像上寫了那人的名字,叫謝子忱,我尋人打聽,得知他是二老爺的學生,年後參加春闈,二老爺篤定他能高中,未來可期,二夫人就給你選了他。」

  顧浮得到如此詳盡的信息,垂下眉眼陷入沉思。

  穆青瑤也不打擾她,還伸手替她整理了一下衣服首飾。

  過了一會兒,顧浮抬眼,對穆青瑤露出個極盡甜美的笑。

  穆青瑤習以為常:「說吧。」

  顧浮:「你說要是男方主動拒絕……」

  穆青瑤早有預料,回答也乾脆:「只要不是自污,我可以幫你。」

  顧浮笑容更甚:「明兒帶你出門吃金蟬軒的點心。」

  一別五年,顧浮的容貌非但沒有因北境風沙而折損分毫,反而愈加出眾漂亮,穆青瑤被顧浮這一笑笑得臉頰發燙,心想北境軍營里的男人恐怕都是瞎子,竟沒人看出來顧浮是個女的。

  穆青瑤哪裡知道,顧浮在軍營里的性格可比在她面前彪悍,且作風也像極了男人,痞得六親不認,十足十混蛋一個。

  外頭風雪越來越大,祠堂空曠,即便點了炭火,也難以抵禦從窗縫溜進來的寒風。

  穆青瑤想回去給顧浮拿件厚實的披襖,卻被顧浮拉住了:「費那事幹嘛,我待會就走了。」

  穆青瑤不信:「姑父這回可是鐵了心要教訓你,我來之前叫人去老夫人那報信都被攔了,你還想待會就走?」

  顧浮很有把握:「等著吧。」

  果然沒一會兒,老夫人身邊的衛嬤嬤帶著好幾個人快步走了進來,嘴裡還念叨著:「我的小祖宗,腿沒……」跪疼吧?

  衛嬤嬤話沒說完,看見顧浮是坐在團蒲上的,立時改了口:「沒凍著吧?這大冷天的,大老爺怎麼狠得下心哦。」

  顧浮站起身,順帶拉起了穆青瑤,跟著衛嬤嬤一塊去了老夫人的院子。

  老夫人氣得夠嗆,讓顧浮晚飯前就待在自己這裡休息,看誰還敢讓顧浮去罰跪。

  老夫人還拉著恢復笑顏的穆青瑤,誇她是個好孩子,知道心疼顧浮,給顧浮送熱的麵食填肚子。

  穆青瑤輕輕柔柔道:「老夫人不氣了,氣大傷身,先讓浮姐姐去休息吧。」

  老夫人一聽提醒,連忙又讓衛嬤嬤帶顧浮去側屋安置。

  穆青瑤注意到,衛嬤嬤帶顧浮去側屋的時候,邊上有個年輕的嬤嬤,也跟著走了。

  穆青瑤一臉好奇地問:「老夫人,那是誰呀?」

  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低聲道:「浮兒從北境帶回來的。」

  穆青瑤猜測,就是這個嬤嬤成功報信,才讓老夫人能及時派人把顧浮從祠堂裡帶出來。

  不過她也沒多問,並自覺地轉了話題,對老夫人道:「青瑤前陣子跟濟世堂的大夫學了推拿,學得還不錯,讓青瑤給您按按吧。」

  ……

  顧浮去了側屋,聽著窗外的風雪一覺睡到傍晚。

  因老夫人歸家,晚上全家人坐一塊吃了頓飯。飯後風雪停了,顧啟錚被老夫人叫去,好一通訓斥。

  訓完老夫人又問起給顧浮相看人家的事,顧啟錚就把二夫人李氏挑選的人說給老夫人聽。

  顧浮蹲在落滿積雪的屋頂,把話偷聽完後踩著瓦檐離開,沒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穆青瑤的院子。

  因為顧浮在飯後找了藉口,今晚跑穆青瑤院子裡睡去了。

  顧浮跳下屋頂,翻窗回到穆青瑤屋裡。

  屋內的燭火因驟然開窗而搖晃了一下,屋裡的丫鬟都被穆青瑤支了出去,只剩穆青瑤一人,就著燭火在床上看書。

  穆青瑤看得入迷,直至顧浮走到床邊才察覺人回來了,隨口問道:「如何?」

  顧浮在床沿邊坐下:「就是謝子忱,家住城東福德街。」

  穆青瑤注意到顧浮說了那人的住址,問:「你要出門?」

  顧浮:「嗯,你這兒有男裝嗎?」

  顧浮從北境帶回來的衣服遭老夫人嫌棄,都給扔了,之後老夫人叫丫鬟連夜給她裁製新衣,自然都是女裝,女裝可不方便在夜間出門。

  穆青瑤搖頭:「沒有。」

  「無妨。」顧浮起身走向窗戶:「我去找人借一身。」

  三弟的身量和她差不多,就去找三弟借好了。

  穆青瑤沒有攔她,只淡淡道:「回來洗澡。」

  「知道了。」顧浮又一次跳出窗外,溜去了她三弟的院子。

  說是「借」,其實顧浮更想去偷,奈何三弟大晚上還沒睡,屋裡燈火格外明亮,顧浮只好在確定屋裡只有三弟一個人後,敲了敲窗戶。

  坐在桌前畫圖紙的顧竹被敲窗聲嚇了一跳,筆尖在紙上畫出波浪,把整張圖紙都給毀了。

  然而他此刻根本顧不上圖紙,一雙眼睛驚恐地盯著窗戶,不知道跑也不知道叫人,像極了話本里活不過三頁的倒霉路人。

  窗戶被緩緩推開,顧竹怕得險些滑到桌子底下去,幸好這時窗外傳來了他熟悉的聲音,讓他整個人都安心下來——

  「老三?借我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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