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浮出宮回家,馬車上,她思索著回去後要如何同顧啟錚交代。
方才在宮裡,皇后娘娘對她說:「不如這樣吧,我幫你逃出城去,你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天大地大,自有你容身之處,你也不必再苦惱自己的婚事,可隨意逍遙。」
顧浮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可抬頭看到的,卻是皇后娘娘無比認真的眼神。
那雙眼睛深深望進她眼底,就像是在透過看她,看別的什麼人一樣。
顧浮確定皇后這話不是鬧著玩的,雖然不明白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但顧浮還是選擇以同樣認真的態度問她:「這樣真的能逍遙嗎?」
離開京城,離開顧家,離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她跑去找武師傅習武的顧啟錚,離開為了護她名聲在坐忘山等候五年的祖母,離開就算不贊同她的行為,但還是和穆青瑤一塊為她掩護行蹤的大哥,離開他們……
真的能逍遙自在嗎?
她留在北境還能說自己是為了保家衛國,如今一走了之只為一己私慾,她還有什麼臉面對自己大哥說自己不丟人?
皇后被顧浮問住了——
是啊,這麼走了真的就能逍遙嗎?
若能逍遙,她當年為何不走?明明她可以走的,她有錢,有多年走南闖北攢下的門路,不怕吃苦也很好滿足,只要有個棲身之所,一碗豆腐羹她就能很開心,這樣的她想去哪去不成。
可她走了她爹娘兄長弟弟怎麼辦?抗旨逃婚,她全家怕是都得為她的逍遙而死。
所以她嫁給了當年還是太子的皇帝,也幸好皇帝比她想得要好太多太多,兩人慢慢熟悉,相互倚靠,彼此交付信任……
先帝快要駕崩那會兒是他們過得最難的日子,皇帝耗費不知道多大的力氣才在國師的幫助下登基,可即便如此他們依舊過得束手束腳。
皇帝,國師,她,三人花了三年時間才有後來的揚眉吐氣,一直到如今,她成了名副其實的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
那為什麼剛剛,她還是會想讓顧浮逃呢?
皇后不明白,或許是因為她也想知道,若不曾嫁給皇帝,喜歡上皇帝,家人也都好好的,自己是不是能繼續在外頭闖蕩,而不是被困在這四面宮牆之中……
貪心了貪心了。
皇后回過神,拍拍自己的額頭,把注意力拉回到顧浮身上,殘酷道:「若是留下,多半得成親。」
這不是靠說就能說得通的事情。
身為女子卻不願嫁人——這樣的想法對無法理解的人來說,簡直就是腦子有病。
問他們為什麼,他們還能和你說的頭頭是道,等你一一反駁了,他們又會說這是天經地義,不需要理由,本該如此。
所以顧浮這事,不容樂觀。
「能拖就拖吧,再拖上幾年或許就沒人願意娶我了。」顧浮倒是看得開。
至於她底下的妹妹,雖說長幼有序,可規矩是死的,是人定的,自然也能變通,她當初故意這麼說,只是為了嚇顧詩詩,就和她拿祖母給父親找續弦的事情嚇楊姨娘一樣。
初次見面的兩人經過這麼一番問答,關係微妙地拉近不少。
皇后也不說自己要幫顧浮,只在思索後提出,要從全京城的未婚男子中給顧浮挑選夫婿,還貌似不經意地說:「要是運氣不錯,能耗掉一年。」
顧浮覺得懸:「長公主都沒有過這般待遇,陛下如何會肯為我弄這麼一出?」
太不實際了。
「如果這麼做能賺錢呢?」皇后問。
顧浮頓時一臉「你要說這個我可就精神了」的表情。
顧浮畢竟是北境軍的前統帥,沒人比她更清楚,朝廷這些年向北境撥發軍資是一次比一次晚,按說東部境外與大庸各地貿易往來頻繁,關稅沒少收,不該如此捉襟見肘,偏偏陛下在前年下旨開鑿新運河,去年又撞上西南一帶蝗災,百姓顆粒無收,英王帶兵賑災後,國庫真有點撐不住。
要能從京城的世家大族手裡撈錢,皇帝絕對不會手軟。
皇后還告訴顧浮:「軍造司制出一種紙箋,本想用以替代銀票,可惜造價太高被否了,如今倒是用得上,可高價賣出供人投選,還不怕被人仿冒,世家大族若想要自家子弟脫穎而出,必得耗費不少銀兩。」
顧浮:「那最後選出來的人……」
皇帝若真為他和顧浮賜婚怎麼辦?
然而話沒說完,顧浮就自己想明白了:將近一年的投選,只說找未婚男子,可沒說投選期間不能成婚,且明面說是挑選出全京城最優秀的男子,總不能成了親就說人不優秀所以把人篩掉吧?這說不過去。
就算事先說好不能成婚,不是還能先過定嗎?
皇帝也不能二話不說就拆掉人家定好的婚事啊。
顧浮越想越覺得這個注意可行,要是被陛下給識破了……那就識破再說吧。
馬車在顧府門口停下,顧啟錚還沒回來,顧浮就先去了老夫人那,讓老夫人先停一停,別再給她挑選夫家。
老夫人不明所以,顧浮和她說了皇后要給她選夫婿的事情,還說皇后準備弄場大的,但沒讓老夫人知道這場大戲註定不會以她嫁人作為結局。
饒是老夫人這種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也不免震驚:「這、這怎麼可能。」
顧啟錚回來聽顧浮說起這事,也是一樣的反應:「荒唐!」
顧浮坐在一旁乖巧喝茶:這要是定了,誰還管荒唐不荒唐呢。
……
「國師大人,陛下召你入宮,還是顧侯的事情。」
依舊是祁天塔,依舊是李於銘,依舊是來叫傅硯入宮商量顧浮的事情,不過這回,傅硯沒有拒絕。
傅硯身後,顧浮的箜篌被摔到地上,雕刻有祥雲花卉圖案的曲木攔腰摔成兩截,他平日批閱奏報的桌案也被掀翻,原本放在桌上的筆墨紙硯以及摞成小山高的奏報都落在了地上。
黑色的墨與猩紅的血在地面蜿蜒交匯,好幾具蒙面刺客的屍體橫在地上,小道童正指揮秘閣的武衛將這些死屍收拾好裝麻袋,用繩子吊下樓去,省些人力。
祁天塔原本只在五層及五層以下設防,特別是一層,有侍衛日夜不休輪班守衛。
可自顧浮擅闖祁天塔,一口氣跑到七樓把傅硯壓在牆角調戲後,六層七層也安排了秘閣的武衛。
所以即便這次的刺客都是自武林上找來的輕功高手,傅硯依舊毫髮無損。
傅硯換好衣服入宮,得知他遇刺的皇帝十分緊張,拉著他上下查看,確定他沒受傷才鬆一口氣。
「刺客皆是武林中人,身上並未查出任何可以證明其身份的物證或標識,但從武功路數來看,應當是隸屬於西南一帶的武林門派。」
皇帝沉著臉:「查!」
李於銘領命退下。
傅硯站在一旁,把被皇帝弄亂的衣服整理好才坐下,並問皇帝:「顧侯又怎麼了?」
皇帝這才想起來,把皇后的主意一五一十告訴傅硯,並提出其中的漏洞,找傅硯商量如何完善,如何協調秘閣配合。
傅硯聽完,臉色變得不太好:「陛下,臣有一事未向你秉明。」
皇帝:「你說。」
傅硯:「顧侯就是臣的藥,能治臣失眠之症。」
皇帝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意外,待他細細向傅硯問清楚情況後,他突然問了傅硯一句:「那你娶她?」
傅硯看著皇帝,沒說話。
皇帝也不知道是察覺出什麼,還是習慣了在傅硯的婚事上被傅硯各種拒絕,此刻竟格外自覺,揮手說道:「不願就算了,反正還有一陣子,沒準在挑出人選之前,能找到別的辦法治好你的失眠之症。」
傅硯藏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緊,心裡有些奇怪:以往皇帝不都會再爭取一下的嗎,怎麼這回這麼幹脆。
可皇帝都決定了,他也不好再說什麼。
兩人商議至日落,傅硯不願留宿宮中,趕在街鼓停下之前回到祁天塔。
大約是心情不好,傅硯連晚飯都沒吃,顧浮過來後發現自己的箜篌被換了架新的,才知道傅硯這遭了刺客。
顧浮坐到傅硯對面,用手肘抵著桌案問他:「查出幕後了嗎?」
傅硯搖頭:「沒有,不過……」
顧浮:「不過?」
傅硯:「大概是英王。」
刺客出自西南門派,偏偏英王去年去了西南賑災,你說巧不巧。
顧浮突然想起傅硯曾藉口捉拿自己,一箭射傷英王,不免好奇:「你們倆什麼仇什麼怨?」
傅硯罕見地露出一抹笑,可卻是一抹冷笑:「他一日不死,我一日難安。」
偏偏皇帝顧念兄弟之情,致使他沒法對英王下死手。
顧浮盯著傅硯的臉看,不由得感嘆天仙就是天仙,冷笑都能笑得人心肝亂顫。
不過說起英王,顧浮又想起另一件事——她曾在傅硯的臥房聽見皇帝稱自己與傅硯是兄弟,於是她又問:「你和陛下是什麼關係?」
顧浮也曾問過穆青瑤,當然不是直接問,而是委婉地向她打聽國師的出身,結果聽到一個很玄乎的答案,說國師是凡間女子與仙人相戀後生下的半仙,仙氣溢散,所以一出生即為白髮。
這都什麼跟什麼,反正顧浮不信。
但至少能確定,在其他人眼中,國師並非出身皇室。
傅硯自然也記得那日顧浮就躲在自己臥房裡,聽見了皇帝對自己說的話,但他沒有直接告訴顧浮,而是反問:「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顧浮抬起一隻手,撐著腦袋,吊兒郎當道:「說說嘛,我好奇。」
顧浮也做好了傅硯不說的心理準備,左右是別人的私事,還可能涉及皇室秘辛,不告訴她才正常。
卻不曾想傅硯真就和她說了:「我母親是先慧文太后。」
慧文太后?那傅硯和皇帝還是一母同胞。
傅硯:「我一出生就是白髮,先帝視我為不詳,叫宮人將我活埋在宮牆之下,以示鎮壓。」
顧浮睜大了眼睛,但傅硯卻還是一臉平靜,平靜的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因母親待下極為仁善,所以領命將我活埋的宮人感念我母親舊恩,設法將我送出京城。直到十一年前,我以蓬萊仙師座下弟子的身份回到了這裡。」
蓬萊仙師對先帝說,傅硯是他在宮牆下收服的一抹魂魄所化煉,不僅怨氣盡除,留在先帝身邊還可保先帝龍體安康,於是傅硯就從不詳鬼嬰成了先帝的座上賓。
先帝病重之時,還曾叫人把傅硯煉成人丹給他吞服,可當時的宮城已在傅硯和皇帝的掌控之中,他根本傷不了傅硯半分。
顧浮聽完消化了很久,還問傅硯:「我是不是知道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國師說完陳年舊事,心情好了不少,喝口茶,開玩笑道:「嗯,我不會讓你活著離開的。」
誰知話剛說完,一群身著玄色長袍,臉上帶著面具的秘閣武衛就殺氣騰騰地從窗外跳了進來。
顧浮愣愣地看著這些人,接著轉頭看向傅硯,發現傅硯也是一臉愣,顯然是沒想到自己難得的一句玩笑話會被屬下當真。
顧浮:「……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