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浮實在沒忍住,拍著桌子笑得肩膀直顫。
傅硯回過神,看顧浮笑得這般愉悅,眼底微微泛起波瀾。
此時秘閣武衛們也反應過來自己會錯意,在顧浮面前給國師大人丟臉了,遂又飛快撤出窗外,消失無蹤。
一陣風似的。
顧浮笑得更大聲了。
傅硯抬起手,看著像是要把顧浮的嘴給捂上,但最後還是偏離了方向,拿起一旁的茶壺給顧浮倒了杯茶。
顧浮笑得口乾,端起茶杯就喝,然而茶是剛煮好的,滾燙的溫度讓她沒法吞也沒法吐,好不容易咽下去,嘴裡硬生生被燙掉一層皮。
這就叫樂極生悲。
傅硯也沒想到顧浮這麼不小心,叫小道童端了碗鑿碎的冰上來,讓顧浮含著。
時人用冰無非兩個途徑,一個是用硝石製冰,另一個就是挑選水質好的河流,冬天鑿采大量冰塊存放至冰窖,夏天就能拿出來用,冰窖存冰一年下來會融掉一半多,所以鑿冰量也會在所需用量的兩倍以上,好保證有足夠的冰可用。
為了方便夏天用冰降溫,祁天塔下就有一口冰井,如今不過三月,冰量也是十分充裕。
顧浮在外待了五年,回來的時候又是冬天,看到這碗碎冰才想起來自己離開京城前曾經吃過的冰碗。
細細的冰上碼好蜜豆、蓮子碎、花生瓜子仁,並一些切成塊的果子,再澆上一圈蜂蜜,夏天捧著吃一碗那真是再舒坦不過了。
可現在這個時節別說蓮子,荷花都沒開,花生瓜子現剝又太麻煩,顧浮就轉頭問小道童,有沒有蜜豆水果之類的,要有蜂蜜就更好了。
小道童也是從小在京城裡長大的,一聽就知道顧浮想吃冰碗,直接就做好一份端了上來。
細碎的冰上不僅鋪了蜜豆和現成的花生瓜子仁,還鋪了切成塊的枇杷,粘稠的蜂蜜淋在上頭,順著橙黃的枇杷果肉往下蔓延,給沒味道的碎冰染上可口的甜。
顧浮當即就舀了一大勺來吃。
骨子裡的教養糅雜進五年來的耳濡目染,使顧浮吃東西的模樣格外有意思,東西入口直到咽下去之前,她都不會再張嘴,這樣嚼東西不會發出不雅的聲音,但她也不會斯斯文文一次只吃一小口,這就讓她的吃相顯得格外令人有食慾,就好像她在吃的不是一份簡單的冰碗,而是什麼山珍海味。
當然在席面上顧浮會控制自己每一口的用量,甚至上回留宿祁天塔,早上與傅硯一起用早飯,她也好好克制了自己的吃相,沒暴露自己就是喜歡大口吃東西的特點,以免驚著天仙。
但剛剛聽完傅硯自述出身,傅硯的下屬又鬧出笑話,顧浮莫名覺得兩人之間的關係親近不少,也不再刻意遮掩自己吃東西的模樣。
卻不想顧浮這麼一改,在傅硯這裡產生了額外的作用。
傅硯有一陣子大約是被先帝給噁心到了,沒法吃東西,吃什麼吐什麼,瘦得奄奄一息,這就是為什麼五年前顧浮遇到和皇帝一塊被刺殺的傅硯,能輕易把傅硯抱起來,還因為傅硯太輕,誤把傅硯當成姑娘的原因。
後來他厭食的症狀慢慢減輕,至少不會再把吃進去的東西都吐出來,體格也逐漸恢復到正常水平,但很容易會受心情或者外界環境的影響,變得沒胃口。
傅硯早已習慣,但此刻看著顧浮大口吃東西的樣子,傅硯竟感到腹中飢餓,口中唾液分泌,竟是饞了。
傅硯靜默片刻,終是沒忍住,叫小道童去給他也做份冰碗。
小道童見識過顧浮的本事,知道她能讓長期失眠的國師恢復正常作息,此刻見她連國師偶爾的厭食也能治好,想起國師從宮裡回來還沒吃晚飯,就壯起膽子,頂著國師的視線向顧浮問道:「顧侯,廚房今日做了些鮮筍鵪鶉湯,配飯味道極好,您若是喜歡,我給您端碗上來?」
顧浮剛想說不用,自己來之前已經吃過晚飯,可對上小道童期盼的眼神,她察覺出什麼,轉頭問了傅硯一句:「你今晚吃飯了嗎?」
傅硯收回落在小道童身上的視線,回道:「還沒。」
顧浮試探:「那……一起吃點?」
確實有些餓的傅硯:「好。」
用過飯,顧浮抱著新箜篌練曲子,傅硯依舊是看奏報,偶爾會把小道童或秘閣武衛召來,扔給他們一張紙條吩咐他們去幹活。
晚些傅硯回房睡覺,顧浮也準備回家,離開前她問小道童:「國師經常不吃飯嗎?」
小道童心虛地往樓梯口看了眼,然後才對顧浮點點頭,竟是連把話說出口都不敢。
顧浮覺得小道童這模樣有些眼熟。
回到家,顧浮終於知道小道童慫慫的模樣像誰了,像她家那隻胖鴿子。
小胖鴿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總在怕她和粘她之間來回橫跳。
一開始她還以為胖鴿像穆青瑤,愛乾淨,所以才會在她洗澡之後格外粘她,後來又發現,胖鴿的轉變不僅出現在她洗澡後,還出現在她從祁天塔回來以後,所以她又覺得是胖鴿不愛祁天塔燃的香。
再後來她發現,有時候即便她去了祁天塔,還在熏爐旁邊坐了許久,回來小鴿子也不會怕她,就很奇怪。
如今想到小道童,顧浮心裡突然閃過一個想法——胖鴿該不會和小道童一樣怕傅硯吧?
顧浮也就隨便這麼一想,沒什麼依據,也並未走心。
第二天晚上再去祁天塔,顧浮一來就問傅硯:「晚飯吃了嗎?」
傅硯:「吃了。」
顧浮點點頭,正要去拿樂譜,卻看見傅硯今日沒在處理奏報,反而在練字,寫得內容還很奇怪,都是什麼「才子大選」、「擇優」、「玉競」、「選麟」……
顧浮好奇問了一嘴:「這是什麼?」
傅硯:「名頭。」
顧浮:「什麼名頭?」
傅硯抬眼看向顧浮:「給你選婿的名頭。」
顧浮:「……」
早知道就不問了。
不過既然已經提起,顧浮乾脆坐下,詢問起了進度。
傅硯的聲音比平時要冷淡許多,他說:「出了點意外,暫時沒法開始。」
顧浮好奇:「什麼意外?」
各種意外。
皇帝在朝堂之上說起這事,當然沒提這是給顧浮選秀,也沒說這是要坑大家的錢給國庫添磚加瓦,只說京都人才輩出,想要以才能、世家、品行、樣貌為評判標準,選出全京城最當之無愧的才子。
大臣們一聽心思就活絡了,不說選出的才子能否像科舉選出的進士一樣入朝為官,光說這「京城第一」的名聲,就足以讓他們趨之若鶩,把自家兒孫都給塞進這場別開生面的遴選之中。
但也有官員不滿,因為才子才子,一聽就和將門沒什麼關係,於是武將們希望把武藝也納入評判標準之中。
這麼一來二去,朝堂之上難免又起爭執。
而且這場選拔的本質是給顧浮選婿,自然會在年齡和婚姻狀況上有所限制,導致部分官員不滿,造成近一步的混亂。
所以短期內,這事定不下來。
顧浮表示:這不是很好嘛!
拖得時間越長!越好!
顧浮開開心心跑去練曲子,傅硯將她的反應收入眼中,提筆寫字,筆鋒越發凌厲。
等傅硯忙完回房睡覺,小道童跑上來收拾東西。
顧浮見著他,想起家裡的胖鴿,特地下樓敲響了傅硯的房門。
不多時,傅硯來開門,看見站在門口的顧浮,問她:「做什麼?」
顧浮抬起自己的手,道:「手給我。」
傅硯不明所以,但還是把自己的手放到顧浮手上。
顧浮的手很糙,一點都不像是大家閨秀的手,還有繭子,但傅硯卻很想拿起她的手,摸一摸,捏一捏。
顧浮完全不知道傅硯在想什麼,回家後先用沒碰過傅硯的手去逗小胖鴿,小胖鴿表現尋常,不僅往顧浮掌心蹭,還拍著翅膀飛到顧浮肩頭,用腦袋蹭顧浮的耳朵。
顧浮笑著,換另一隻手去摸小胖鴿,結果前一刻還分外活潑的小胖鴿,下一刻就僵成了石塑。
顧浮:「嘶——」
顧浮將小胖鴿從自己肩頭拿下,放到桌上,一鬆手小胖鴿就飛到了房樑上,離她遠遠的。
顧浮感到不可思議,就去洗手,再用輕功跳上房梁抓胖鴿。
胖鴿嚇一跳,驚慌之下還啄了顧浮,但沒一會兒就安靜下來,一臉安逸地往顧浮手上蹭,前後判若兩鴿。
事實擺在眼前,顧浮卻覺得不可能,小胖鴿怕天仙做什麼?於是顧浮決定進一步驗證,免得冤了她家天仙
顧浮折回祁天塔七層,不好再去打攪已經睡下的傅硯,她就把視線落到旁邊的衣架子上——
那裡掛著傅硯穿過的狐裘。
……
傅硯很久沒做夢了。
自從遇到顧浮,他每晚都能安然入睡。
但今晚他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胸口沉甸甸的,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身上趴著個人。
那人在他被子裡,衣襟散亂,雙手抵在他胸口,熟悉的雙眼染上濕意,微啟的紅唇間溢出一聲低吟,像是在極力忍耐什麼。
見他醒來,那人對他喚了一聲:「望昔……」
傅硯猛地驚醒,低喘著,口乾舌燥。
他起身去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水喝,睡前才端來的熱水,如今入口依舊溫熱,可見他並未睡很久。
之後他沒再回床上睡覺,而是披上外衣,準備上樓坐一會,冷靜一下。
因為擅長輕功,傅硯走路基本沒聲,但也因為他只擅長輕功,所以他並未察覺到樓上有人,直到上樓他才驚覺顧浮去而復返,此刻正坐在他平時坐的位置上,懷裡還抱著他的衣服,低頭輕嗅。
傅硯愣住,懷疑自己還在夢中。
顧浮餘光發現有人,轉頭就見傅硯正一臉詫異地看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