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顧浮的打算,傅硯一點反應都沒有,反而在心裡鬆了一口氣。
因為他早有預感,知道顧浮不會就這麼安於現狀,抗爭總好過離開,所以他並未表現出多麼震驚的樣子,就好像顧浮剛剛只是評價了今天的天氣。
顧浮放下手,朝傅硯湊了過去。
傅硯不躲不閃,垂下眼問:「做什麼?」
顧浮笑道:「你這人太會藏了,喜歡什麼我看不出來,討厭什麼我也看不出來,所以我想湊近點,試試能不能看出你現在到底在想什麼。」
傅硯看著顧浮近在咫尺的唇,有點想要別過臉去,又怕這麼做露怯,於是硬忍著:「看出來了嗎?」
「唔……」顧浮仔仔細細盯著傅硯的臉看,視線宛若實質一般,撫過傅硯淡漠的眉眼,高挺的鼻樑,最終落到傅硯微啟的薄唇上。
——好想咬一口。
心生綺念的顧浮沒發現,傅硯那對藏在白髮下的耳朵此刻正因發燙而泛紅,同時她也不知道,傅硯盯著她微揚的唇角,心裡的想法和她完全一致。
可兩人愣是沒把那層窗戶紙捅開,因為傅硯並未把顧浮的各種調戲當真,只將其認作是顧浮的頑劣,而他若當了真,不管不顧去咬顧浮的唇,去抱顧浮,他怕顧浮會像躲避那些同她議親的男子一般,就此遠離他。
顧浮的想法和傅硯差不多,她不敢讓傅硯知道自己是真的覬覦他,只能用調戲來一步步試探國師大人的底線,免得國師大人知道了她心裡那些骯髒的念頭,寧可每晚不睡,也要拒她千里之外。
忍下衝動,顧浮後撤坐了回去:「看不出來。」
傅硯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心想:那就好。
不經意間燒起的燥熱在兩人的隱藏和克制下,慢慢冷卻。
馬車緩緩前行,墜在車頂四角的檐鈴隨著車身晃動,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顧浮放過傅硯的頭髮,手裡把玩著那條扎頭髮的緞帶,問他:「關於赤堯軍,陛下是怎麼想的?」
郭兼記仇,真耍起手段來甚至能將自己的臉踩在腳下,李禹肯定對付不了,這時候陛下的意思就很重要了。
傅硯還記得顧浮方才在酒樓里讓郭兼自己去報仇的事,自然也知道顧浮問這話是什麼意思,便告訴她:「陛下新組赤堯,一來是想保李禹,二來也是想有新的皇城軍,與禁軍相互制衡。」
禁軍一家獨大太久,又被塞了不少世家子弟進去,難免會出現各種弊端。
不說那日在臨水苑,他們怎麼有膽聯手,將登島的官家女獨自引去無人處,就說他們剛剛毆打郭兼,末了還借用禁軍的名頭嚇人,足以見他們如今的氣焰有多囂張。
陛下看在皇后的份上,保留李禹的顏面,可君王終究是君王,不可能一味地縱容他人犯錯,所以即便他用慣了禁軍,也難免對禁軍失望。
新組赤堯,表面上是分權,實際上是偏袒,那為何禁軍還是對赤堯百般刁難?還不是因為赤堯與禁軍並非從屬關係,而是同級,一旦赤堯做大,兩支皇城軍的立場就會發生對調。
這叫禁軍如何能對赤堯軍心平氣和。
不過很顯然禁軍的打壓方式有問題,不僅無法真正意義上的扼殺威脅,反而容易積累仇恨,並在皇帝面前暴露醜態。
繼續這麼下去,只要郭兼咬牙堅持,必然能翻盤。到時候是相互制衡,還是赤堯軍反壓禁軍,就看郭兼的本事和李禹的反應了。
顧浮放下心,想:那就讓他們打吧。
……
李禹狠狠打了個噴嚏。
今日端午,陛下召來幾位王公大臣陪自己在水鏡池邊看宮裡舉辦的龍舟賽,還叫御膳房做了幾百個粽子,用線懸上,叫人以竹弓射之,誰將懸繩射斷,粽子就歸誰。
這樣熱鬧的場合,李禹作為禁軍統領自然不會缺席,但他也不用一直跟在皇帝身邊,比如現下,英王犯錯惹了皇帝大怒,皇帝下令讓李禹將英王押送出宮,還叫李禹留禁軍封鎖英王府。
李禹辦完差回宮復命,半道上打了個噴嚏,正尋思是不是有人在罵自己,結果下一刻就看到了疑似咒罵自己的對象——跟著魏太傅一塊入宮,為皇帝作詩助興的溫溪。
李禹一看到溫溪就在心裡大呼晦氣。
溫溪也討厭李禹,兩人假裝看不見對方,就這麼擦肩而過,完了溫溪還回頭,想要無聲地呸他一下,卻意外發現李禹的背影有些眼熟。
溫溪的記性是出了名的好,背書習字全然不在話下,各種典故文集更是看過一遍就能信手拈來說得頭頭是道,所以即便隔了兩個多月,他依舊記得二月份的時候他與家人外出踏青,曾在城外看到過一個和顧浮及其相似的身影,並篤定對方就是顧浮。
當時顧浮身邊還有一個人,也騎著馬,溫溪沒認出來是誰,此刻他從李禹背後望過去才發現,那人的背影居然和李禹有些相似。
顧二哥和禁軍頭子???
「等等!」溫溪心下驚駭,當即叫住了李禹。
李禹回頭,眉心緊蹙,一副完全不想和他打交道的模樣:「溫公子有何指教?」
李禹的態度讓溫溪有些不爽,然而事關顧浮,他只能暫時壓下脾氣,問道:「你二月那會兒,是不是出城了?」
二月,出城。
這倆詞一出來,李禹就想起了自己送顧浮離開那天,接著又想起顧浮這個月的信還沒送來,情緒不可避免變得有些糟糕,語氣也越發不耐煩:「是又如何?溫公子可要叫你二哥再參我一回?還是去和魏太傅告狀,做番文章給禁軍扣個莫須有的罪名?」
溫溪瞪大了眼睛:「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二哥身為言官,糾察百官本就是他職責所在。至於魏太傅,若非禁軍行事有問題,魏太傅也不會去向陛下進言,禁軍立身不正,怎麼還成別人的錯了?」
李禹並非不懂這其中的道理,最近也在禁軍內部重新整頓,肅清紀律,可他自己知道是一回事,被討厭的人說出口打在臉上又是另一回事。
「溫公子能言善辯,我說不過,告辭。」李禹非但沒認錯,還把自己的理虧歸咎於溫溪「會說」,丟下溫溪就走,氣得溫溪原地直跺腳。
——二哥絕對!絕對不可能和這麼討人厭的李禹有關係!!
……
顧浮回家後直奔穆青瑤的院子。
此時穆青瑤已經恢復好心態,正坐在椅子上做針線活,胖鴿也被她從籠子裡放出來,毛絨絨一團蹲在冰鑒旁乘涼。
顧浮把買來的書給她,順便在她這蹭了一份冰碗。
臨近傍晚的時候,顧啟錚等人陸續回府,一家人趁著節日坐在一塊吃了頓晚飯。
顧浮的大嫂霍碧燕和往常一樣沒來,說是身體不適,怕給家裡老少過了病氣。
眾人用餐到一半,大哥顧沉院裡的丫鬟跑進飯廳,在顧沉耳邊說了些什麼。
顧浮是習武之人五感敏銳,一下就聽清是大嫂那邊有事,特地叫了丫鬟來請大哥回去。
顧沉起身向幾位長輩告退,長輩們應允的同時,還叫家僕趁著街鼓沒響,去醫館請個大夫到府上過夜,免得出什麼事,晚了沒法出門請大夫。
嬸嬸還叫身邊的嬤嬤去庫房,找些補藥給顧浮的大嫂送去。
眾人用過飯後各自回屋,顧浮也準備換身衣服去祁天塔。
然而途徑花園,顧浮發現湖邊坐了個人。
顧浮停下腳步,前頭掌燈的綠竹也跟著停了下來。
一旁的林嬤嬤沒顧浮那般好眼力,不確定道:「那是……大少爺?」
「嗯,你們在這等我一下。」顧浮說完,也不繞路,直接提起裙擺跨過遊廊邊的坐凳楣子,朝湖邊走去。
在湖邊呆坐的顧沉半點沒注意到顧浮刻意踩出的腳步聲,顧浮怕嚇著他,開口喚了聲:「哥。」
顧沉終於回過神,轉頭望向顧浮:「你怎麼在這?」
顧浮:「我問你才對,大晚上跑這來做什麼?餵蚊子?」
顧沉站起身道:「沒什麼,只是出來坐坐,我回去了,你也回去吧。」
顧浮拉住他:「你晚飯吃一半就走了,不如我再陪你吃點?」
說完沒等顧沉拒絕,她便揚聲叫綠竹去廚房拿些吃的來,還讓林嬤嬤去顧竹那,拿壇黃沙燙。
接著她又把顧沉拉到湖心亭里,入夏後亭中常備驅散蚊蟲的香,顧浮拿起火摺子一點,慢慢散開的香氣將夜裡糾纏不休的蚊蟲徹底逼退。
隨後綠竹端來食盒,林嬤嬤拿來烈酒,顧沉走不掉,可也吃不下,索性端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來。
顧浮給自家大哥倒酒,兩人喝了小半壇後,顧浮還很清醒,大哥卻有些醉了,滿肚子的苦水壓都壓不住,顧浮一問就全倒了出來。
原來顧浮白天懟丫鬟的話被大嫂聽了去。
雖然顧浮的原意是想讓陰陽怪氣的丫鬟和半點不作為的嬤嬤難堪,可大嫂卻覺得顧浮話裡有話——如今老夫人在,顧啟錚顧啟榕兄弟兩個不能分家,還有嬸嬸幫忙操持家事,日後若是分了家,顧啟錚沒有續弦,顧家內宅自然是由顧沉的妻子來管。
顧浮說她不會管家,那是想讓誰來管?穆青瑤嗎?
霍碧燕越想越煎熬,越想越害怕,想到最後讓她難受的已經不是穆青瑤的存在,而是她對穆青瑤的恐懼本身。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把丈夫叫了回來,主動提出讓丈夫娶穆青瑤,想著只要那把懸在她頭上的劍快點落下,她說不定就不怕了。
可顧沉並不想娶穆青瑤,他一次又一次和妻子解釋,妻子卻覺得他口是心非,一個字都聽不進去。顧沉無奈的同時又感到了窒息,索性就從院子裡出來,一個人晃蕩到花園,遇見了顧浮。
顧浮把酒給顧沉滿上,說道:「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你可有什麼打算?」
顧沉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完,沒有回答顧浮,也不知道是沒有打算,還是在思考如何打算。
顧浮也不催他,繼續給他倒酒。
又過了一小會兒,喝醉的顧沉撐著桌面,含糊不清地說道:「我想和上峰自請,去、去青州……」
顧浮倒酒的手微微一頓,改換了茶:「青州?可是外放的差事?」
顧沉喝醉後反應遲鈍,思考半晌才明白顧浮剛剛問了什麼,點頭道:「帶上她,去、去外面走、走……」
顧浮聽明白了,她大哥所在的衙門最近有外放去青州的差事,但還沒定下人選,大哥便想要藉此機會,帶上妻子離開京城到外面看看,散散心。
這是顧沉的決定,顧浮自然不會置喙。
隨後她讓林嬤嬤叫來顧沉的小廝扶顧沉回去,自己則換了衣服,趕去祁天塔。
顧浮到祁天塔時,已經過了亥正,傅硯還在桌前處理公務,見她來晚也沒說什麼,可顧浮自覺失約,便同他道了歉。
「無妨。」傅硯搖頭,因為兩人白天見過,所以他要想睡,其實是能睡著的,可他怕自己早早去睡了,顧浮白跑一趟。
最重要的是,他還想再見顧浮一面。
淡淡的酒香順著夜風掠過傅硯的臉頰,他問顧浮:「喝酒了?」
「嗯。」顧浮在傅硯對面坐下,因為剛喝了不少的酒,她此刻的情緒略有些高漲,言語也比往常更加直白。
她和傅硯說了她大哥大嫂的事情,末了還來一句:「捫心自問,我定做不到像大哥那樣包容大嫂。」
傅硯強忍著困意,道:「你又不是你大嫂的丈夫,你自然做不到。」
顧浮蹙眉:「你的意思是,我大哥能做到這個地步,是因為夫妻間的責任?」
傅硯感覺腦袋有點沉,便學著顧浮白天的樣子,用一隻手支著腦袋,酸澀的眼底泛起水霧:「為什麼不能是夫妻間的感情?」
顧浮不能確定,因為大哥成親的時候她不在家,所以她對大哥和大嫂之間的感情不是很了解,但順著傅硯的思路來想倒也沒毛病,或許在她不知道的過去,大哥大嫂新婚燕爾之際,兩人也曾蜜裡調油,如膠似漆。
顧浮想著,眉頭舒展,揚起唇角笑著說道:「若有幸能得這麼一人,與我感情深厚到即便日後他變得不可理喻,我也能依舊愛他護他,似乎也不錯。」
昏昏欲睡的傅硯頓時就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