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硯悔不當初,又不好將心裡那點突如其來的小算盤告訴顧浮,以免顧浮覺得他……嬌氣。
說來也是奇怪。
傅硯自幼在外顛沛流離,落到了看似仙風道骨,實則黑心爛肺的蓬萊仙師手上,當了十幾年坑蒙拐騙的工具,而蓬萊仙師也從未因他這件道具好用而善待他,只是不曾在他身上留下過傷,免得有了瑕疵不好騙人。
蓬萊仙師手下還有好幾個和他差不多的小孩,同樣被蓬萊仙師當做豬狗奴役,但卻不曾與他相互扶持,反而因為他天生白髮能被仙師拿來鎮場面而孤立排擠他,只有一個神經兮兮的大師兄,時不時會和他說幾句話,讓他知道自己是個活人。
後來又經歷了替皇帝奪位的血雨腥風,他早練就出了一幅油鹽不進的鐵石心腸,小道童如此怕他,也是因為跟在他身邊伺候,看多了他私下裡的行事,知道他並非表現出來的那麼風光霽月。
要說他怎麼都不該和「嬌氣」一詞扯上關係,偏偏他遇到了顧浮這麼一個悖逆世俗的女子,甚至兩人頭一次見面,顧浮就夜闖宵禁還躲開了他射出去的箭,第二次見面更是直接把他堵在了牆角,對他言語調戲。
顧浮不會像旁的女人一樣以夫為天,恭敬順從,於情愛一道的心思也不夠細膩敏感,於是他便沒法再像以前那樣冷著,不得不學會主動,學會打小算盤,讓顧浮更加喜歡他,在意他。
其實他完全可以找一個由著他說什麼就是什麼的女子,不僅省心還無需這般束手束腳,甚至不用為此改變分毫,可他就是喜歡顧浮,喜歡朝著自己選好的方向,無所畏懼大步向前的顧浮……
傅硯自覺過去幾日有好好睡覺,卻不知道自己睡得有多不安穩,如今抱著顧浮,很快就平穩了呼吸,沉沉睡去。
時間太早顧浮睡不著,就陪著躺了一會兒,直到子時才真正合眼,一覺睡到寅正,眼看著就要卯時了才醒來。
外頭天還沒亮,顧浮擔心遲了回去趕不上入宮上課,就小心翼翼地拿開傅硯環在自己腰上的手,輕手輕腳從床上下來。
之後她又拿了衣服上樓去穿,穿好正準備離開,就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是小道童。
小道童手裡還端著一盆熱水,水盆邊上搭著一塊棉布。
他將熱水放到顧浮面前,讓顧浮洗把臉再回去。
顧浮沒和他客氣,順帶問了句:「你不用睡覺嗎?」
顧浮記得,無論傅硯何時搖鈴,小道童都能衣衫整齊地跑上七樓,早上還得給傅硯準備熱水早飯,看著根本就不像是有睡過覺的樣子。
小道童跟顧浮混熟了,便告訴她:「我是專門負責晚上伺候國師大人的,白天另有其他人。」
所以他不是不用睡覺,而是白天睡覺,晚上就得一直保持清醒,隨時待命,畢竟在顧浮來之前,國師就沒睡過一次好覺,晚上總得有人供他使喚。
顧浮明白了,於是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道童:「我叫一葉,侯爺若是白天過來,就會見到另一個人,他叫一花。」
被傅硯認定不夠細膩敏感的顧浮:「女的?」
一葉:「……一花是男的。」
「哦。」顧浮又問:「你們都是秘閣的人?」
一葉點頭。
顧浮:「那我問一下,林姑娘——就是前陣從我這送去英王府的那位,她如今怎麼樣了?」
若是旁的秘閣暗衛,定不敢隨意亂說,可一葉太明白顧浮在傅硯面前的地位了,便對她知無不言:「林姑娘被棠七攔著,見不到英王,林姑娘本也不著急,說是想再拖上些時日,吊足了英王的胃口再出現,比上趕著出頭要有用,可聽說侯爺您被英王陷害,她便有些坐不住,但讓我們的人給勸下了。」
勸下?
顧浮聽出秘閣不想廢掉林月枝這枚棋,意味著英王經此一遭恐怕還死不透,便驚道:「英王勾結外邦使臣,謀殺玉樓公主,意圖挑撥君臣關係,怎的陛下還要護他?」
一葉不敢多說,倒是悄無聲息走上樓的傅硯回答了顧浮這個問題:「陛下幼時過得艱苦,英王曾救過他性命。」
傅硯醒來後沒看到顧浮,又聽到樓上有說話的聲音,於是沒換衣服,穿著寢衣披了一件外袍就上來了。
一葉行禮退下,去準備熱水早飯。
顧浮朝傅硯走去:「吵到你了?」
傅硯搖頭:「平日這個時候我也差不多醒了。」
他抱著顧浮,溫熱的身子直往顧浮身上靠,並接著剛剛的話題說道:「陛下與先慧文太后都不得先帝恩寵,若是一般皇子也就罷了,偏偏陛下是嫡長,是太子,自然就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英王母妃得寵,卻又比不過皇貴妃,他自己有點本事,可頭上又壓著比他更加厲害的翊王,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在朝臣眼裡也是塊雞肋,但至少比皇兄……」
剛剛睡醒,傅硯有些糊塗,不小心叫錯稱呼,反應過來後又改口道:「比陛下要過得好,幼時還曾多次救過陛下的性命,長大後也幫過陛下幾回,雖然我同陛下說過,英王幫他只是想讓他占著太子位,免叫宸王或翊王當上太子,那樣他就徹底沒了機會。可陛下雖心知肚明,卻還是對他多有容忍,別看每次我和英王起矛盾陛下都向著我,真要讓陛下處死英王,他也捨不得。」
原來如此。
顧浮抬手,捏了捏傅硯的臉,傅硯睡眼惺忪,被顧浮捏著臉,顯得格外無害,甚至有點可愛。
顧浮沒留下吃早飯,她離開後,傅硯漱洗換衣,對端上早飯的一葉道:「傳出消息,就說陛下顧忌兄弟情分,不願重罰英王。」
只要這個消息傳出去,自會有人替英王求情,給苦惱的陛下遞梯子,順利成章減輕對英王的責罰。
傅硯不會為了弄死英王而去損害自己和皇帝之間的關係,這是為了他自己也是為了顧浮,所以英王這次註定死不透他也不強求,他只希望英王能過得再好些。
好到能養肥膽子,下回再接再厲,犯下皇帝不得不殺他的大錯。
「是。」一葉領命,退下時悄悄抬眼偷瞄傅硯,就見國師大人神色平淡淡漠,哪有半分面對顧浮時候的乖巧綿軟。
顧浮回了家,換好衣服吃過早飯,就同穆青瑤一塊入宮去上課。
這段時日以來,入宮上課的姑娘們也發現了一個問題——給她們教授課程的先生三不五時就會換一次,若是教得不好換掉也就罷了,有幾位明明教得很好,卻也被換掉,這就很奇怪。
不過還好,第二輪選麟畫像的推出,讓姑娘們把這個問題拋到了腦後。
因為第二輪畫像不僅比原來更多更全面,還都畫得特別好看。
就連原先說好不會再收集同一人畫像的瑞陽長公主,也對第二輪畫像痴迷不已。
唯一讓人遺憾的是,第二輪依舊沒有國師的畫像。
為此還有人來問顧浮:「為何沒有國師大人的畫像?」
不願看到傅硯的畫像流入民間,一力反對增加傅硯畫像的顧浮:「我也不知道啊。」
知道內情的詩社姑娘們聽了,紛紛掩唇忍笑。
「對了,棠五,你們幾個昨日從顧二家中出來,將你們護送回家的那個人是誰?顧二的弟弟嗎?」有姑娘問。
被點名的棠五愣了愣:「誰?」
「就是騎馬那個呀,我昨日去如煙軒拿預定的胭脂,出來正巧遇到你們的馬車,可都看見了。」她十分肯定自己沒有看錯。
棠五昨日喝了點酒記不太清,想了想才想起來,並吶吶道:「不是顧二的弟弟,就是顧二。」
「什麼?」那姑娘驚道:「不可能,我雖沒看清,但也能確定那人穿著一身男裝,沒帶幕籬也沒戴淺露,騎著馬跟在馬車旁,怎麼可能是顧二?」
那姑娘聲音大,讓課室里的其他姑娘們聽見,紛紛湊過來詢問究竟。
然而不巧,上課的搖鈴響起,給她們上課的先生也走到了門口,眾人便只能壓下滿腹驚奇,等先生講完課再去問棠五和顧浮。
到了下課,一眾姑娘們迫不及待地圍上顧浮和棠五,顧浮就和她們說自己經常穿男裝騎馬出門。
「不戴幕籬也不戴淺露?」
顧浮搖頭:「不戴。」
「難道沒人看出你是女子?」
在軍營里待了五年都沒被人看出是女人的顧浮:「沒有。」
姑娘們不信,就說:「或許是被人看出來了,但那人見你穿著男裝,才沒說什麼。」
長公主也來湊熱鬧:「又或者你穿著男裝,旁人只當你是男生女相,自然不會管你。」
長公主這話還是挺有說服力的,看看縣主的兒子孟長青,長得多漂亮,也沒見有人把他當成女子,就因為他穿了男裝。
眾人打聽清楚,紛紛羨慕起了顧家的家風——她們若是穿著男裝在外拋頭露面騎馬,定會被家裡人罵。
可即便如此,一旦出現了第一個這麼做的人,後面出現第二個第三個也只是時間的問題。
顧浮自己不曾留意,但在其他人眼中,她們這群入宮給長公主當伴讀的姑娘,已經成了京城閨秀眼中最令人嚮往的一個圈子,為了向她們靠近,她們的一舉一動都會被人效仿,而顧浮更是她們中風向標一樣的存在,戴淺露佩長刀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下午皇后召見顧浮。
如今合適的先生都選得差不多了,書院動工也有一個多月,剩下的問題就是皇后該以怎樣的名義,將第一所女子書院坐實,並開始招生。
平民女子不用想,平民百姓家裡,便是供男孩上學都費勁,更不可能費錢讓女兒家去讀書。
可問題是,世家大族會肯把家裡的女孩兒送過來嗎?
皇后最會把握人心,便對顧浮說道:「我們創立女子書院的想法,定不能讓外人知道,若叫他們知道把自家閨女送來,是學怎麼離經叛道的,他們定然不肯,得換個說法。」
顧浮:「什麼說法?」
皇后:「來書院可以學習怎麼當一個合格的、能為丈夫分憂的當家夫人。」
顧浮蹙眉:「這和我們的想法背道而馳。」
皇后:「但也能讓一些人家主動把家裡的女孩送進來,你看,人人都想讓自家女兒嫁得好,女孩們自己也是這麼希望的,這樣的理由遠比讓她們學會如何自強自立要更加誘人。
「至於我們到底教什麼,那便是我們自己說了算,真要有人問起來,我們也能尋理由堵回去——女子為何習武,我們不說是為了有自保的能力,就說是為了強身健體,對生育子嗣有益。女子為何學習經義、策問、詩賦,我們不說是為了與男子比肩,就說女子懂了這些能更好的督促丈夫科考,女子為何要學琴棋書畫茶藝香道?我們不說是為了培育出能著書立說的大家,就說學這些能陶冶情操,擇婿時能叫人高看一眼。
「男子為何都想讀書,因為那樣能考取功名,可對世人而言女子讀書是無用的,除非能讓她們嫁得更好。
「這也是權宜之計。」
顧浮:「可終有一日我們都不在了,沒人會知道女子書院建立的初衷,秉承你這番理念的女子書院會成為比世俗更加可怕的枷鎖。」
皇后卻不這麼覺得:「是枷鎖還是利刃,猶未可知,你我便是沒有那書院,嘗過了自由的滋味,都知道哪樣的生活才是更好的,她們學了本事,走出了禁錮她們的宅院,難道不會自己判斷嗎?」
顧浮:「你又如何確定我們今時今日定下的課程會被一直延續下去,若只為培養出依附男人的大家閨秀,做一個合格的當家夫人,你說的那些便是不學也無所謂,更何況想法與本事是兩碼事,一個人若成天聽別人告訴自己不該揮刀,那即便手中有刀,她也不會去用。」
皇后與顧浮談不攏。
她們一個擅長經商,更注重怎樣達到目的,手段如何並不重要,一個武將性子,雖然明白兵不厭詐的道理,但也有自己的堅持,無法在根本的原則上做出絲毫退讓。
結果就是兩人各自冷靜,決定給對方再想想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