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酆都之後,祁無過先是帶著段戾去瞭望鄉台。
望鄉台地勢在整個地府最高的地方,在來自陽世間的那些魂魄的心中,地勢越高,離陽世便越近。
登望鄉台的過程中,只要回頭,就能看見忘川。
忘川蜿蜒流過整個地府,魂魄進入鬼門關之後,便會直面忘川。
在忘川之上,過了那道奈何橋,喝下那碗孟婆湯,就徹底斬斷了同陽世間的一切聯繫,再度回歸純粹的狀態,等待下一次全新的人生。
所以,判官府是在鬼門關之後,忘川之前。
不是所有鬼魂都有權利在死後忘記一切的,那些作惡的人,在死後必須先接受審判,根據他們生前的過錯,發配到不同的小地獄中去受刑。
受刑完畢,將作惡的醉贖清了,才能喝下孟婆湯,過奈何橋,進入酆都城。
祁無過帶著段戾,一路向上,很快就到瞭望鄉台頂端。
望鄉台,是思鄉之地。
有些人死後,心無掛念,直接選擇喝下孟婆湯之後離開此處。
望鄉台之上,可以看見魂牽夢繞的故鄉,有些人選擇登上望鄉台,回望故鄉最後一眼,了卻心中執念。
既是要思鄉,這望鄉台之上定然不會像現實世界中的那些景點那樣,密密麻麻擠滿了人。
每一個心中有牽掛的魂魄,踏上最後一級台階時,進入的都是不一樣的望鄉台。
望鄉望鄉,望的不一定是故鄉,也有可能是心中那無法忘懷之地。
祁無過是鬼差,自然有手段讓自己和段戾進入同一個地方。
兩人才踏上最後一級階梯,四周便湧起白霧。
祁無過向來是能坐著便不站著,才上到望鄉台之上,便跳到一旁欄杆之上坐著,動作懶散神情隨意。
段戾依舊是站在他的身邊,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不一樣的地方在於,自從在酆都城說出那幾個字後,段戾對於祁無過開始有了反應。
比如現在。
段戾見祁無過跳上欄杆的時候,手下意識就拉住了祁無過的手臂。
祁無過一愣,轉頭看了段戾一眼。
對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就這麼專注地看著祁無過……身下的欄杆。
不需要言語,祁無過也知道了段戾的意思,他說道:「不用擔心,這地府工程質量都挺好的,這地方我上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次了,不會掉下去的。」
段戾似乎有些不理解,抬頭直直看著祁無過的眼睛。
祁無過見狀,知道以對方現在的混沌狀態就是一根筋,講道理是無法說服對方的。
這些年來,祁無過對付段戾已經很有一套,他直接抬手一指前方白霧,說道:「看那邊。」
段戾下意識看了過去,在他視線落在白霧之上的時候,白霧涌動,空中逐漸出現了一幅畫面。
那幅畫面起初只有一個輪廓,隨著段戾看得時間長了,上面的畫面慢慢清晰起來。
祁無過見到這望鄉台的狀態,心中升起些猜想來,那鬼域小空間裡面的劇情梗概,似乎就和這望鄉台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如果當初的自己帶著段戾來過這望鄉台,倒也可以解釋。
畫面最終變得極為清晰,祁無過收回思緒,抬頭去看段戾的故鄉。
段戾是破軍星君,對於他的故鄉究竟是怎樣的一番場景,祁無過很是好奇。
一看之下,卻和祁無過想像中完全不一樣。
出現在空中的畫面,是當初那個小村莊。
綠水青山,小橋流水,鳥叫蟲鳴,還有打鬧歡笑的孩童。
段戾看到的怎麼會是這個村子?
這個望鄉台,和魂魄本身的記憶實際上關係並不太大,而是在魂魄的來處。
段戾本身是破軍星君轉世,即使他尚未歸位,並沒有想起之前的記憶,出現在望鄉台之上的,應該也會是天上的場景。
畢竟,段戾真正的家鄉應該說是天上。
當初的祁無過,把段戾帶到望鄉台,大概也是想借段戾原本在天上的那些記憶,促進他歸位。
然而出現在眼前的場景卻是當初二寶心中的故鄉,這便是段戾始終未能歸位的原因。
祁無過覺得這望鄉台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他自己心念一轉,也看向了白霧深處。
一幅畫面在白霧之中緩緩成型。
那是一片完全不一樣的天地,那時的大地之上,遠沒有現在的豐富多彩。
四處皆是一片綠意,除此之外,在沒有更多生物存在的痕跡。
在這蒼茫大地之上,人和神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之上。
祁無過看到自己出現在畫面之中,他和現在的樣子,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他回頭,見段戾眼中對於這一切似乎有些好奇,便信口說起自己的來歷。
和段戾這霸氣十足的破軍星君之類的身份不同,祁無過最開始的時候,就是一個人類,沒有任何神力的人。
唯一特別的地方,在於他是女媧捏出來的第一個人類。
第一批被創造出來的人類,自然比之後的那些更加用心些。
祁無過身上,更是傾注了女媧最初的美好期盼。他便格外不同些,他之後的人類都以部族為單位在大地上生活,只求繁衍生息。
祁無過卻始終居無定所,從產生意識的那一刻,他的想法便是要看遍這大陸之上所有美麗的地方。
他們這一批人類,在大地之上生活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
最初的時候,人類同神明一樣,壽命是沒有盡頭的。那個時候的人類,並沒有生老病死之苦。
女媧在創造人類的時候,也並沒有想過,人類是如此弱小又強大的一個種族。
人類繁衍的速度出乎所有神明的預料,他們的數量很快壯大,新生的天地根本承受不了如此大量的索取。
部族之間開始發生戰爭,戰爭發展到後面,部族供奉的神明也開始加入戰爭。
天下大亂,共工怒觸不周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地將傾。
最終,女媧為了補救這一切,以身補天,這才避免這讓盤古大神才開闢出來不久的天地重歸混沌的厄運。
留下來的遠古眾神明白,人類不能在以這種速度繁衍下去。
生老病死,六道輪迴,便是遠古眾神給人類安排的結局。
祁無過便是那死去的第一個人類,也是第一個來到地府之人。
他本來也是要成為第一個體驗輪迴之路的魂魄,然而在其中卻出了岔子。
作為傾注了女媧最初美好期盼的人類,祁無過的魂魄太過強大,才形成不久的輪迴之道承受不住他魂魄,差點崩潰。
於是,他就這麼滯留在地府之中,變成了地府的第一個鬼差。
他看完這些畫面,倒是覺得有些懷念起來。
祁無過笑道:「酆都大帝到地府上任的時候,整個地府就我一個鬼差,寥寥無幾的幾隻魂,真是寒酸得很。」
「後來我也覺得挺沒意思的,就按照最初在陽世看到的一些場景,加了些藝術家的想像,畫了些最初版本的設計圖出來,大帝看了也覺得挺喜歡,就這麼敲定了……」
祁無過見段戾認真看著那副畫面,眼神專注得很,這倒讓他起了幾分炫耀的興致。
「說起來,這望鄉台除去能看故鄉之景之外,賞地府之景也是絕佳的觀景台。」
說完,祁無過一揮衣袖,眼前白霧散開,露出地府之景來。
望鄉台之下,是蜿蜒流淌的忘川,忘川之上的奈何橋,遠處的鬼門關,都能在這望鄉台上看到清晰的輪廓。
他說道:「我最初來地府的時候,這裡什麼都沒有,除去忘川。」
「當時我可是大受打擊,從那繁花似錦的人間,突然被發配到這什麼都沒有的虛無之地。」
祁無過一攤手,說道:「沒辦法,這一切,都得從頭開始,好在人類生命走到盡頭之後,都要到這地府之中走上一遭。」
「既然來這個地方中轉,那就干點活再走,有些魂魄強大地,願意留下來的,便成了鬼差。」
他抬手一點,那些白霧便又重新聚攏起來,將曾經的地府之景描繪出來。
祁無過將地府從那只有一條忘川的荒蕪之景,慢慢變成如今之景的一切一筆一筆描繪給段戾看。
鬼門關、孟婆亭、奈何橋、孽鏡台這一處一處,都懸空出現在瞭望鄉台的白霧之上。
段戾看得認真,隨後
祁無過見他的目光始終看著一個方向,便順著看了過去。
段戾看的是三生石,其實三生石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就是形狀怪異的一塊大石頭,上書三個字,三生石而已。
祁無過倒是不明白段戾為何對這石頭感興趣,他問道:「你對三生石感興趣?」
段戾怔怔看了片刻,隨後慢慢點了點頭。
祁無過笑了笑,說道:「這石頭其實也就是給那些魂魄一個念想而已,那些生死相許的愛人,在定情之後,便會在三生石上留下他們的名字。」
「在投胎轉世之時,總是會對愛人心存留念,這時到三生石前去看上一眼深愛過彼此的證明,知曉自己的心意並沒有錯付,心中執念便不會那麼的深。」
祁無過看著那些徘徊在三生石前的魂魄,說道:「這樣的話,孟婆那邊很多疑難雜症也就能解決掉了。」
段戾看了片刻,轉過來看著祁無過,眼神之中似乎有些疑問。
祁無過說道:「沒錯,這是我的提議。我這人沒事最喜歡在人世間遊歷,見過的事情和人多了,便想出很多應對之法。」
「畢竟有許多情深之人,即使是孟婆湯,也消解不了其心中執念,算是對症下藥吧。」
段戾始終看著那三生石,眼神沒有移開。
祁無過問道:「怎麼,想過去看看?」
段戾點了點頭。
從反應的強度和速度看來,段戾對於這三生石還真是感興趣得很。反正他也打算帶著對方把這地府之景一一走遍,對方想去的地方,那就先過去看看。
兩人下瞭望鄉台,很快就到了三生石。
從望鄉台上看,這三生石似乎只是小小一塊,到了眼前,卻是如同小山丘一般的巨石。
這巨石通體都是黑色,上方光滑如鏡,什麼都沒有。
祁無過說道:「這三生石,人的手放上去,便會映出與其真心相愛,許下盟約的愛人和自己的名字。」
段戾抬手,把手掌放了上去。
果然,三生石依舊平靜,沒有任何反應。
這一切的發展,並沒有出乎祁無過的意料之外。
畢竟這個地方不是真正的地府,而是段戾以記憶為基石仿造出來的鬼域空間。
當初祁無過和段戾並沒有定下永世相守的盟約,也並非是傾心相愛的戀人,三生石上自然是不會出現他們的名字。
就在他準備開口說些什麼的時候,三生石上卻亮起了幽幽紅光。
祁無過一驚,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和段戾的名字一筆一划地出現在了石頭之上。
那兩個名字,只出現了一半,隨後便光芒黯淡下去。
祁無過眉頭微皺,心中到是明白了這是什麼意思。段戾此時恢復了一些意識,當時的自己在長久相伴之後,心中對段戾或許也有了些不太一樣的感情。
只是此時,段戾尚未完全從混沌狀態中醒來,當初的祁無過也還處於懵懂狀態。這名字,便只出現了一半。
這倒是解答了祁無過心中的一大疑惑,他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如果段戾不主動的話,以他的性格就算心中有些特別,也絕對想不到這方面去。
看來,當初就是的這三生石上的半個名字,讓自己有些明白過來。
「他……他們……」
段戾有些沙啞的聲音響了起來,祁無過回過神來,見段戾看向那邊徘徊在三生石旁的魂魄。
看來在見到這半個名字之後,段戾的意識也是進一步清醒了。
祁無過解釋道:「有些人在見到名字之後,依舊是執念不消,便在此處等待自己的愛人。畢竟很多人在死去之時,都會約定三生石前再見。」
段戾沒有在開口,眼神回到三生石上,很是認真地看著那兩個只有一半的名字許久,才戀戀不捨地把手放了下來。
既然到了三生石,判官府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
祁無過覺得,按照常規思路來推測,當時自己的下一步肯定是把段戾帶到工作的地方去了。
畢竟,從工作的地方,可以讓段戾更加全面地了解到祁無過這個鬼差。
事不宜遲,祁無過帶著段戾就走向了判官府。
判官府實際上占地面積很大,並非分為幾乎完全獨立的四個部分。
陰律司、察查司、賞善司、罰惡司四個部分中,祁無過當初會挑了察查司任職的原因很簡單,這是一個有正當藉口可以長時間在陽間遊歷的部門。
更加關鍵的地方在於,察查司的公務不多。
從判官府四司門口的鬼魂數量就可以看出來,其餘三司面前皆是長長的一條隊伍,皆是鬼差押解著鬼魂在等候審判。
而在判官府最為偏僻的地方,則是祁無過的察查司。
察查司的鬼差,大多是時間都和他們上司一樣,幾乎就不會出現在司內。
緊閉的大門就是證據。
「沒,人?」
段戾似乎也有些疑惑,轉頭看了祁無過一眼。
祁無過想起段戾還是安北王的時候,那拼命三郎一般的工作態度,每日最多只睡四五個小時。
祁無過莫名有些心虛起來,他尷尬一笑,指了指門口的大鼓說道:「部門制度不一樣,一般只有覺得前面審判有誤,魂魄可以付出一些代價之後到此處擊鼓,要求察查司介入重審。」
祁無過抬起下巴示意一下:「同僚工作能力太強,多少年沒鬼擊鼓了,這也不是我偷懶。」
說完,祁無過抬手推開大門。
塵封已久的查察司大門悄無聲息地向著兩邊打開,在兩人進入之後又再度關閉。
祁無過領著段戾,走馬觀花一般把前面辦公的地方走了一遍,很快便到了他日常居住的地方。
後面的生活區域,和前方的辦公區域的威嚴冰冷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每一處都充滿著祁無過的個人風格,完全的享樂主義。
在這地府之中,自然是沒有陽間的那些苦惱。即便是祁無過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來,此處依舊是處處光潔如新,沒有任何塵土。
祁無過帶著段戾到了他的書房裡面,在這其中,是他成為鬼差之後的所有記錄。
推開門之後,門內是一片空茫,什麼家具都沒有。
四周皆是霧氣,唯一存在的實物,只有漂浮在半空之中,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畫。
祁無過說道:「這便是從我成為鬼差之後,到現在為止,所有值得記住的畫面。」
段戾抬手,似乎想觸摸漂浮在眼前的一幅畫。
那畫上,是一條江,兩岸皆是高聳山崖,江面之上是一尾孤舟,孤舟之上,有人垂釣。
祁無過笑了笑,抬手握住段戾手腕,說道:「沒關係,你碰一下看看。」
他帶著段戾的手向前,指尖輕觸那張畫。
段戾指尖才落在畫上,以他指尖為中心呈漣漪狀向著四周蕩漾開來。
水紋到處,周遭的混沌場景發生了變化。
一片空茫的空間,變成了畫中之景。
祁無過說道:「我這收藏記憶的方式,可還不錯。」
段戾微微點頭,隨後一幅接一幅地看了下去。他從最初的每一幅畫都要點上一次,到後面只是看上一眼。
最後,他在一系列畫卷之前,停了下來。
那些畫中的人物,似乎都是同一個人。
從垂髫兒童到英姿勃發的少年,再到如同山嶽一般的成年人。畫中的場景,也從村莊到邊關大漠再到沙場之景。所有的畫都筆觸細膩,畫中飽含的情感突破紙面而來,可以看出作畫人的用心至極。
段戾看了許久,才回頭說道:「這,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