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無過也有些驚訝,在現實世界中,他從忘川出來之後,準備轉世投胎,自然是要整理好察查司里的個人物品,消除他留下的個人痕跡。
在整理書房的時候,祁無過卻沒有見過這一系列的畫卷。
或者說,有這一系列的畫,但畫中只有景,沒有人。
這些景色,倒是和祁無過那段有問題的記憶完全契合的。
天道做事情,果然是毫無破綻,完完全全把段戾在祁無過生命中存在過的痕跡抹去,又不讓記憶中有任何的斷層而引起祁無過的疑心。
段戾見祁無過久久沒有說話,似乎有些著急起來,他聲音重了些,又問了一遍:「這,是,我?」
祁無過見他眉頭緊皺,似乎只要聽到一句不是他就要把那些畫撕碎的感覺,忍不住笑出聲來。
過去的事情,已經是記憶,雖說這些記憶或許有不少昏暗晦澀的地方,總歸是他和段戾一起經歷過的。
曾經的記憶,才造就了現在的他和段戾。
祁無過見眼前段戾意識愈發清晰,知道距離對方醒來的時候應該不遠。
他抬手一揚,那一系列的畫卷就悉數如水波一般蕩漾開來。
從一開始的垂髫兒童在村莊之內玩鬧,到少年將軍號令三軍,再到成年的舉重若輕。
這一幕一幕的畫面動了起來,這是祁無過眼中看到的段戾。
祁無過抬手搭在段戾的肩上,湊過去說道:「你看,這不是你,又能是誰?」
段戾沒有在說話,祁無過只看到他嘴角輕輕的勾了起來,露出一個很淺,卻很是清晰的笑容。
參觀完書房之後,祁無過又帶著段戾到了相連的另一個書房裡面。
他倒是沒有意識到,現在的自己如同求偶的雄孔雀一般,努力把所有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展現在配偶的面前。
隔壁的這件書房相同,又不同。
說相同,是因為書房內同樣是白霧繚繞的一片空茫空間,空間之上,懸浮著無數畫卷。
不一樣的地方,在於這間房間裡的畫卷,裡面描繪的都不是什麼美好的事物。
每一幅畫卷上,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之景,或是屍山血海,或是青面獠牙的厲鬼。
段戾自然不會因為這些畫產生什麼畏懼的心理,只是相比剛才那間書房之中,美好溫馨的感覺,這書房之中的這些畫卷就讓人不那麼愉悅。
祁無過也從段戾微皺的眉頭看出些端倪來。如今只有本能意識,沒有理智的段戾,出於完全不會遮掩自己喜好的階段。
祁無過笑道:「這世上可不只有美好的一面,月朗風清繁花似錦是人間,怨恨憎妒殺機四伏也是人間。」
「偏生我們鬼差打交道更多的是另一面。」祁無過說道,「人間美好的一面造就了我,這些陰暗的另一面,也造就了我。」
段戾看了祁無過一眼,眉心舒展開來,說道:「你?」
祁無過說道:「這些畫啊,都是我見過的情感。情感是一種美好的東西,放大到了極致之後,卻大多會變成災難。」
他走過去,隨手在一副畫上一點。
這次發生變化的,並非是整個空間,只是畫中的人出現在了兩人面前。
這張畫上,是一位長相清麗,身姿婀娜的少女。如果只看她的臉,的確是一幅美人圖。
然而,她伸出的纖纖玉手卻是放在自己的耳後,在掀開自己的皮膚,被拉起的地方,露出了森森白骨。
祁無過說道:「愛美是人的天性,我也一直在追尋美麗的人或者事,只是這鬼,卻是因為愛美到了極致,就偏執了。」
「這是畫皮鬼,生前愛美,無法忍受自己容顏老去而自我了斷,因執念成為厲鬼,然後開始殺人,只為了一幅美麗的皮囊。」
段戾眉頭微皺,似乎無法理解這種對於美麗皮囊的追尋。
「至於後來。」祁無過說道,「她如此熱愛剝皮,鍾判便判她在剝皮小地獄體會一下被剝皮的痛苦,刑期三百年。」
這間書房,與其說是畫卷儲藏室,其實不如說是察查司的資料室。每一隻經由罰惡司那邊審判過的要下地獄的厲鬼怨魂,都會留下畫卷儲存在此,以便隨時翻查是否有冤假錯案。
段戾一路看過去,似乎沒有太大興趣。
祁無過見狀,問道:「怎麼?不感興趣?」
段戾點頭,想了片刻,努力找出幾個詞來形容自己的感受:「不,不是你……」
祁無過聽到這幾個字,就明白段戾的意思。
他攤手說道:「當然不全都是我畫的,罰惡司那邊每天審判的量也不少,全讓我來畫那我就別想離開地府半步了。這些大多是察查司的鬼差畫的,技術也不錯。」
段戾聽完,眼神便從那些畫移開,似乎完全失去了興趣。
走了幾步之後,段戾甚至直接停下了腳步,不願再往前面走上半步。
祁無過問道:「怎麼了?」
「不,想,看。」
段戾現在行事,完全就是憑藉本能意識,在聽到這後面的畫都不是祁無過畫的之後,立刻就想離開這個自己完全不感興趣的地方。
祁無過本來帶段戾來這邊的目的也不是看這些畫,見對方臉上似乎有些沮喪,莫名覺得自己應該安撫一下。
他想了想,說道:「再往前面走一段,就能看到你感興趣的東西了。」
段戾看著祁無過,然後堅決搖了搖頭。
好吧。
祁無過有些無奈,這恢復部分意識之後,有了自己的想法卻沒有足夠理智的段戾,十分固執。
好在有了那幾年的帶孩子經驗,祁無過便決定用對付二寶的方式解決眼前的問題。
他抬手,招了招手,隨後一直黑鳥便從的遠處飛來。
黑鳥爪子上抓著一個木盒,它把木盒放在祁無過掌心上,轉身又消失在一片白霧之中。
祁無過把盒子遞給段戾,說道:「禮物,這畫冊裡面,都是我親手畫的。」
話說到這裡的時候,祁無過微微一愣。
原來如此。
數百年之後,那個天師段戾手上的百鬼圖錄,原來就是他送給段戾的。
剛才的舉動,祁無過自然而然就順著心意做了出來,在他說出這句話之後,有些事情就這麼串聯在了一起。
當初祁無過看到百鬼圖錄的時候,覺得這畫風筆觸無比熟悉,因為那根本就是他自己畫的。
只是,在他的記憶中,所有和段戾有關的事情都被抹去,包括這一本畫冊。
祁無過太過相信自己的記憶,便完全沒有往這個方向想過。
加上那本百鬼圖錄和現在這本畫冊區別甚大,而且是作為天師法器出現的,祁無過就更加不會把百鬼圖錄和自己聯想到一起去。
段家那本百鬼圖錄上面,大多數都是空白的紙張。只有在身為天師的段戾,收服了相應的鬼,才會在其中出現相應的畫。
原因很簡單,祁無過已經轉世投胎,附著在上面的力量漸漸消失,只留下些許痕跡。
得了禮物的段戾,不再固執。他一邊翻看著手中畫冊,一邊跟在祁無過向前走去。
在這條畫卷長廊的末端,是一扇門。
門後,便是察查司的機要重地。
祁無過抬手,在門上結了個魂印,隨後便帶著段戾走了進去。
如今段戾和祁無過魂魄是綁定在一處的,便能在祁無過的庇護之下順利進入此地。
門後的房間,又是全然不一樣的擺設。
這個書房,和陽世那些常見的書房沒有太大的區別。
一張書桌,數排書架。
靠窗的地方,一張榻,榻上一張几案,上面是棋盤。
窗外是落雪紅梅之景。這當然不是真實的景致,窗外的景色是祁無過的一些小手段,類似現實世界中的全息投影技術。
祁無過站在門口,臉上露出些許懷念的表情來。
當鬼差數千年來,他大多數時間在陽世遊歷,待在地府的時候,除去必要公務,卻不愛出門,大多數時間都耗在了這間書房裡面。
自從祁無過退休之後,便沒有再見過這間書房了。畢竟,察查司移交給了陸之道,祁無過的個人痕跡也就此消失。
沒想到,在段戾的空間之中,倒是把這些自己曾經用過的東西都原原本本的保存了下來。
「這是?」
段戾本是全身心沉浸在那本畫冊之中,見祁無過突然停了下來,抬頭一看,便看到一個截然不同的房間。
祁無過回過神來,走進書房,說道:「進來吧,這是我在地府的住處。」
推開另一端的那扇門,穿過那個院子,便是祁無過睡覺的房間。
不過,他這次並不是帶段戾過來休息,而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一個必須讓段戾知道的秘密。
關於他和二寶的相遇。
段戾對於祁無過的的執念,來源於當初最為美好那幾年。或許,在二寶的心中,祁無過是唯一沒有任何目的,單純對他好的那個人。
祁無過照顧二寶,的確是沒有其他目的,在照顧孩子那幾年,也是以自己最自然的狀態同對方相處。
他為二寶做的所有事情,也是出自本心,並非是因為照顧二寶乃是天上交待過來的任務。
畢竟,天上和地下實際上並沒有隸屬關係,出去地位超然的大帝之外,天上眾神和地下鬼差,嚴格意義上來說是平級關係。
地府鬼差們,並不需要為討好天上的神或仙,做出違背本心的事情來。
但是,他依舊認為,無論是段戾還是二寶,在現在這個情況之下,都有必要知道關於當初他們相遇的真相。
祁無過走到書架上,找了片刻便找到了當初那封信。
信來自司命星君,前半段交待清楚了關於段戾這個人一生的命運,後半段是懇請地府派遣高階鬼差協助任務。
祁無過想了許久,還是把手中那封密信遞給了段戾。
他站在這裡的時候,能理解到當初自己的想法。
雖說三生石上出現了半個名字,當時的祁無過實際上並沒有徹底開竅。他始終覺得,段戾既然是天上星君,現在又被惡意碎片感染,解決問題唯一的辦法便是幫對方消除執念。
看到這封信之後,段戾應該就會放棄二寶對於先生的執著,隨後徹底消除執念,順利歸位。
現在祁無過經歷不一樣,卻依舊選擇把信遞給段戾,一是在重走當年的路,二則是出於對段戾的信任。
他相信,以段戾堅定的信念,即便是看到了這封信,也不會對他的內心造成任何動搖或者影響。
「當初,我前往陽間找你,是因為一個任務。」
祁無過把所有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段戾站在那裡,低頭看著信,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他就這樣,用一種幾乎是雕塑的狀態,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讓滿懷信心的祁無過,都有些忐忑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段戾抬頭,看了祁無過一眼,笑了。
他的眼神完全恢復了清明,站在眼前的這個人,已經不是那個處於混沌狀態只有些許本能意識的段戾。
這是數百年前,那個經歷了坎坷一生的段戾。
他走上前來,把手中信細心折好,放回到書桌上。
「先生,我很感謝寫這封信的人。」
祁無過微微一愣,問道:「感謝?」
寫信的主人,是司命星君,雖說段戾這一生,是為了替紫薇星君掃清前路而轉世投胎,他的結局是天道所定。
但其他細節部分,卻是大多處於司命星君感知天道之後的安排。
對於自己這有些坎坷,幾乎從未安穩享受過美好人間的一生,段戾居然覺得應該感謝司命星君?
段戾抬手,在祁無過臉側碰了碰:「如果沒有這封信,我永遠不會遇見先生。」
「你不介意?」祁無過問,「不介意我把你撿回來,只是因為一個任務?」
段戾感受到掌心的觸感,有些滿足地嘆了口氣,答非所問地說道:「涼的,但卻是真實存在的。」
他放下手,說道:「如果沒有這個任務,我就永遠不會遇見你。我為何要介意,這些年,自我死後,你陪我走過的一切,我都記得。」
「任務上可不包括陪我走遍萬里河山,看遍人間的一切美好。」
段戾停頓一下,認真地看著祁無過的眼睛,說道:「對嗎?所以先生,我在您心裡,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如果只是一個任務,以您散漫自由的性子,會願意大費周章的照顧一個人這麼多年?」
祁無過眨了眨眼睛,心中想著,這恢復了意識的段戾攻勢著實太猛,怪不得當初的自己,完全沒能招架住。
怪不得,之後的祁無過,會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