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戾的眼神太過直白,太過熱烈。
即便是在現實世界中,兩人在互通心意之後,祁無過也沒有見過這樣子的段戾。
他本以為段戾本性就是極度內斂的,從眼前的狀況看起來,似乎並非如此。
「恩?」
段戾見祁無過沒有說話,而是眉頭微皺不知在想些什麼,又上前一步。
祁無過只覺得自己如果是一隻貓,大概尾巴上的毛都已經炸開來了。他的大腦難得有瞬間的停擺,只隨著本能,有些逃避地移開了眼神。
事情就是這麼恰好,祁無過的眼神落在了一個特別的地方。這個地方,可以說是一個關鍵點。
「我自己也不明白,或許,你可以通過自己的眼睛去看。」
段戾微微一愣,問道:「我自己去看?」
祁無過笑了笑,說道:「恩,你可以自己去看,在我眼中的你,究竟是怎樣的。」
祁無過剛才眼神落下去的地方,正是他留下來記憶封存術的普及資料。
見到這份資料的時候,他便想起在這個無盡輪迴空間中,那些應當是屬於祁無過記憶中獨有的片段。
或許,這些都是當初發生過的事情。
以自己的性格來推測,應當是會這樣子做的。
祁無過始終知道,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是記憶。
準確來說,這個無盡輪迴空間也是有主線的,主線便是他和段戾都遺忘了的那一段回憶。
而那些進入無盡輪迴空間的玩家,並不能進入和遊戲主線有段的空間之中,而是在其上衍生出來的小場景里。
接觸不到主線,自然是無法通關,只能在其中一直輪迴下去,直到死亡。
玩家接觸不了主線的原因也非常簡單,這是空間BOSS段戾的設置,他只允許自己和祁無過,能夠接觸到這一段主線劇情。
畢竟,這是他靈魂深處,最為珍視的一段記憶。
祁無過想到這裡,抬手在段戾心口一點,那道連接兩人魂魄的鎖鏈就浮現出來。
段戾低頭,看了一眼從自己心口延伸到祁無過體內的鎖鏈,問道:「這是?」
祁無過說道:「連接你我魂魄的法門,此事出於無奈,具體原因待會我在同你解釋。」
「我很喜歡。」段戾低聲說了一句。
祁無過說道:「接下來的事情,你只需要敞開自己,全心信任我便是。」
段戾看他一眼,點頭,說道:「可以開始了。」
祁無過的意識隨著鎖鏈探入對方體內,果然沒有收到任何阻礙,確認兩人之間魂魄相通之後。
祁無過把自己的那段記憶,送進段戾體內。
有些東西,在語言無法傳達的時候,讓對方自己去看,是最好的辦法。
當初的祁無過,應該也是在混亂之中,無法理清自己的思緒,便選擇讓段戾自己去看。
段戾站在原地,眼睛緊閉,看不出什麼表情。
許久過後,他睜開眼睛,怔怔看著祁無過,說道:「您的心意,我了解了。」
聽他說完這話,祁無過倒是愣住了,這什麼心意,他就了解了?
段戾見祁無過臉上難得露出呆愣地表情,笑得愈發滿足且溫柔:「先生,您有沒有發現,無論是怎樣的美景,我永遠是畫面中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筆。」
祁無過心中一動,總算是明白段戾為何能如此篤定當時的祁無過也已經動心。
記憶中那一幕一幕,無論是塞北飛雪還是大漠黃沙,或是江南春岸,在自己的眼中,其中永遠不會缺了段戾的存在。
當一個人眼中所有美好的記憶,都同另一個人又聯繫的時候,這不是傾心相許,那又能是什麼。
段戾見祁無過神情微動,似乎明白什麼。
他只覺得心中歡喜無比,從出生到死亡那一刻,從未有過現在這種感受。
段戾上前一步,抬手撫上祁無過的臉,慢慢湊了過去。
兩人嘴唇正要接觸的時候,祁無過突然眉頭一皺,抬手抵住了段戾的肩膀。
「等等。」
段戾雖說不想中途停下,見祁無過神情嚴肅,態度堅決,便微微後退一步。
祁無過倒不是真的如此不解風情,在這種關鍵喊停,是因為他突然感覺到了段戾魂魄中的一些異樣。
「你的狀態不對勁。」
段戾沉默片刻,說道:「不對勁?」
祁無過抬手,在段戾心口處輕輕一點,那道連結兩人之間的鎖鏈再次浮現出來。
鎖鏈上的色澤發生了變化,鎖鏈本應是黑色為主,其上點綴著祁無過身上的功德金光。
現在,鎖鏈的顏色卻變成了一種無限接近於黑色的深紅色,上面閃爍的功德金光已經全部被吞噬。
段戾雖然對於這些事情並不了解,卻也看出其中的不同尋常來:「這鎖鏈究竟是為了什麼存在?」
祁無過看他一眼,把關於惡意感染的事情同段戾解釋一番。
段戾看了一眼鎖鏈,眉頭微皺,問道:「你說我剛剛不對勁,是指惡意變得更重了?不會。」
段戾說得這麼斬釘截鐵,因為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狀態,心底並沒有什麼嗜殺或者是暴虐的感覺。
段戾說道:「當初,在殺了那奸臣之後,我的確是感覺到自己變得更加嗜殺起來,當初在塞外的時候,如果不是您喚醒了我……」
祁無過知道段戾說的是哪件事情,那年安北王把蠻族趕出關外之後,又一路打到了蠻族隱藏在草原深處的大本營。
他差點就把蠻族上下屠戮一空,好在始終跟在他身邊的祁無過,看出不對來,即使以一曲鎮魂曲喚醒了被殺意支配的段戾。
「貪狼主欲,破軍主殺,那不是你的錯。」祁無過說,「並且,貪狼下的那個引子,也會放大心中的各種欲一望。」
段戾也不傻,他看了一眼深紅色的鎖鏈,便明白這鎖鏈為何會發生異變。
因為欲一望。
「先生,這種異變,你應該明白,並非是因為殺意或者其他的,對心愛之人有欲,是很正常的事情。」
祁無過聞言,老臉一紅,花了幾秒才繃住表情訓斥了一句。
「胡鬧!」
他解釋道:「你現在情況特殊,不管是哪方面的欲一望,都有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
被祁無過訓斥,段戾倒是沒有絲毫怒意。
即便是在人生中的大半時間,他都是那個位高權重說一不二的安北王,他在祁無過面前,卻始終保留著屬於二寶的那部分。
他的先生要訓斥他,那便乖乖聽著。
空氣中一下就安靜下來,祁無過見段戾一副乖巧聽訓的模樣,又忍不住笑了笑。
只是,問題依舊存在。
祁無過看著手中紅色愈發濃重的鎖鏈,開口說道:「不行,這個問題還是要解決。」
雖說段戾現在擺脫惡意的控制,恢復理智,但如果不把這些惡意碎片徹底清除的話,這是始終是一個留存在他體內的定時炸彈,不知會發生什麼意外。
段戾聽完,垂下眼睛,看起來很是乖巧。
「先生,你說什麼,我自然都是聽的。」
「……」
祁無過只覺得心裡軟成一團,又想到數百年後那個更加內斂的段戾,心中頓時又覺得有些憂慮起來。
兩人最終的目的地,便是地府的起源,忘川。
祁無過帶著段戾去了他最喜歡的一個地方,這邊遠離鬼門關和奈何橋,在極為僻靜的地方,沒有任何魂魄打擾。
他盤腿坐在樹下,手掌一翻便取出了無名琴。
現在萬事俱備,只需一曲鎮魂曲,應該就能消弭段戾魂魄之中的惡意,徹底喚醒他。
祁無過才起手,正準備開始的時候,卻聽段戾說道:「先生,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做。」
祁無過停下手中動作,抬頭看去:「好。」
段戾聞言,手中一翻,出現了一把劍。
這劍陪伴段戾征戰天下十數年,是段戾最為忠誠的戰友,和他魂魄相依。此刻,段戾想要它出現,這劍自然就出現了。
「我從未完整聽過這一曲,每次便想著,有朝一日能如此。」
忘川之畔,孤樹之下,有人舞劍,有人彈琴。
一曲畢,段戾收劍,肅立原地,閉上眼睛如同雕像一般再沒有多餘動作。
祁無過低頭,見兩人之間的那道鎖鏈之上,出現了道道裂縫。
待到這鎖鏈完全斷裂的時候,便是段戾徹底清除惡意感染之時。
過程有些漫長,祁無過等得有些無聊。
他視線始終落在持劍肅立前方的段戾身上,越看越覺得心中靈感涌動。剛才段戾舞劍的那一幕,又反覆出現在他腦中。
這麼美好地畫面,當然得留存在紙上。
想到這裡,祁無過一揮衣袖,便有黑鳥給他送來筆墨紙硯。
一切準備就緒,祁無過開始繪畫。
這種狀態非常奇妙,祁無過只覺得,下筆的時候,似乎完全不由自己的意識。
或者說,也是自己的意識。
只是,這下筆的那個人,是數百年前的祁無過。
如今的祁無過,如同一個旁觀者那樣,看著這幅畫在筆下慢慢成型。
他眼睛微微睜大,心中有些驚訝,卻又是一種原來如此的恍然大悟感。
這幅畫,便是此前不久,祁無過從崔珏手中拿到的那幅破損的畫像。
原來,這幅畫是在這個時候畫下來的。
最後一筆落下,祁無過下意識抬頭,想去看段戾。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風吹過,才畫好的畫像從桌上吹起,遮住了祁無過的視線。
他看著那幅畫飛上半空,飄向忘川。
祁無過起身,伸手去抓,為時已晚。
那畫落入忘川的時候,祁無過對上了段戾的眼睛。
他看著段戾走過來,越來越近。
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有彼此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
連接在兩人之間的鎖鏈,在段戾抬手的時候的時候完全斷裂,碎成了粉末飄散在空中。
段戾卻完全沒有在意,他只是湊過來,吻上了祁無過的唇。
許久過後,祁無過覺得周邊的一切,變得有些不一樣。
他睜開眼睛,又看到了不一樣的段戾。
這個段戾,是數百年後,他認識的段戾。
他們周圍的一切,仿佛靜止下來,連永不停息的忘川水都安靜了下來。
段戾貼著祁無過的嘴唇,說了一句:「恭喜通關。」
祁無過神色一動,臉上有些冷淡,抬手推了推段戾的肩:「你騙的我好慘。」
段戾順著祁無過推他的方向,向後退開一段距離。
他臉上波瀾不驚,眼神卻是極為認真:「我可以解釋。」
祁無過見對方眼神之中忐忑無比,忍不住笑出聲來,說道:「其實這種事情,你應該直接解釋,說那麼多廢話幹什麼。」
段戾會意,開口就說道:「其實,這段記憶,我也不記得。甚至這個我自己的本命空間,我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祁無過說道:「你的意思是,你也從來沒有進到這個空間裡?」
段戾點頭,很快又搖頭。
「這個空間實際上不是這樣子的,起碼,我曾經進來的時候不是這樣子的。」
段戾手一揮,眼前的一切就如同被橡皮擦擦除一般,露出一大片類似透明玻璃的區域出來。
透明區域背後是什麼都沒有的空茫空間。只有四處瀰漫的灰色霧氣,看起來居然和祁無過曾經的書房有幾分類似。
「這是?」
「我們稱這個空間為源空間,所有鬼域小空間,都是以源空間為基礎形成的。」
「你自己並不知道源空間是你的本命空間?」
段戾點了點頭,說道:「我有意識的時候,就是在這個鬼域空間裡醒過來的,我對於之前的自己,沒有任何的記憶,只以為自己是一個孤魂野鬼。」
祁無過的記憶,幾乎已經是無法恢復,段戾卻在本命空間通關之後,想起了一切。
當初,祁無過在忘川之畔徹底幫助段戾徹底清楚體內惡意碎片之後,段戾魂魄恢復,力量過大引起了轉輪王的注意。
為了避免橫生枝節,祁無過帶著段戾回到陽間,兩人又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
段戾徹底恢復之後,天道力量已經開始強迫星君歸位。
祁無過對於魂魄的了解比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要深,他知道,段戾歸位之後,就會陷入無盡的沉睡之中。
天道強迫眾神沉睡,是因為這天地靈氣凋零,無法承載這麼多神一明的存在。
段戾情況卻不一樣,只要不歸位,他就只是個普通人而已。普通人並不會產生太大的影響,天道也不會追著段戾一個普通人不放。
祁無過花了很長一段時間研究,如何讓段戾成為一個普通人,不再歸位。
走地府輪迴是絕對不現實的,一旦段戾走地府輪迴,上了孽鏡台就會直接歸位。
那麼,剩下的方法便只有偷渡。
祁無過研究出了分魂之術,找了一個死胎,把段戾分出的魂魄放入胎兒體內。這個胎兒,就是來自於天師段家。
段戾餘下的另一部分魂魄,是承載著記憶一部分,則是和祁無過生活在一起。
等到孩子長大之後,段戾分出來承載記憶的魂魄,可以進入孩子的身體,成為完整的段戾。
當然,這一切都同當時的段家人簽訂了協議,段家人需要這樣一個可以不入輪迴的魂魄,來承載他們的天師道法。
祁無過聽到這裡,已經明白段戾在陽間那個天師身份是怎麼回事。
他又問道:「那當初,我和你是怎麼分開的。」
段戾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下顎猛地就繃緊了。他垂下眼睛,沉默許久沒有說話,似乎在平復自己的情緒。
祁無過沒有催促,他抬手握住段戾的時候,安靜等待著。
許久之後,段戾才開口說道:「那天,和往常的每一天都沒有什麼區別。你在湖邊釣魚,我叫你回家吃飯的時候,你突然對我說,要回一趟地府。」
祁無過說道:「當時,我應該說過原因?」
段戾點頭:「恩,你同我說了鬼差衰敗之事,只說要回地府去忘川裡面待一段時間,很快就回來。陽世時間,不會超過三年。」
段戾沒有繼續說下去,祁無過卻知道對方的意思。
這三年,便是一去不回。
祁無過沒有立刻解釋,不管是什麼原因,這事對於段戾的傷害已經造成。
他湊過去,在段戾唇上落下一吻,說道:「我很抱歉,當初或許是我太過輕狂,沒有想到天道並沒有那麼容易放過你我。」
段戾看了祁無過一眼,抬手握住對方後頸,帶著些兇狠吻了上去。
又過了片刻,祁無過覺得唇齒見瀰漫著些許血腥味的時候,段戾才放開了他。
「你回去後,發生了什麼事情。」
祁無過這才把自己迅速衰敗,只剩下一魂一魄,被崔珏送人忘川,一躺就是不知多少歲月的事情說了出來。
段戾握緊了拳頭,手臂之上青筋暴起,許久沒有說話。
即便兩人之間沒有鎖鏈相連,祁無過也能感受到段戾體內,那即將爆發的濃烈殺意。
他知道對方心裡的想法,抬手摸了摸段戾的側臉,說道:「這一切都過去了,我現在還好好的站在你面前。」
段戾閉了閉眼睛,伸手握住祁無過的手:「恩,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