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時節,天津寒風刺骨,如同當下的局勢。
那天回到利順德,她才知道,謝騖清前一天心情低落在喝酒,就是因為看到了電報里的《外崇國信宣言》。這一紙宣言讓「反帝廢約」成了空談。
南北統一已不可能。
何未知道,南北註定要戰,北伐越來越近了。
和謝騖清一同來的將軍們,有半數已乘火車,回去廣州。剩下的一半留在這裡,做著善後工作。謝騖清那天離開老師家,直接去了奉天。
他照舊留了一個副官在利順德陪她。那副官悄悄告訴何未,那兩天將軍本該休息,連夜坐火車回來,隔日再連夜趕回去。「林副官說,將軍回來都捨不得睡,見到二小姐太高興了。」
她後悔那晚沒察覺他的累,讓他多睡會兒。
他的同僚一個個離開,她一天天等他從奉天回來。到臨近月底,實在不能再等了,何未發了份電報過去,只有日期和車次表,是她返京的日子。
謝騖清回電僅有四個字:歲寒,珍重。
何未對這簡短的來電揣摩許久,拿不準他是否會回來,和自己一起返京。
她離開那天是元旦,從天津總站走。航運天津辦事處的經理是從北京調來的,同何未認識了幾年,習慣見她和氣的模樣,這回見她在心情始終不好,猜想二小姐遇到煩心事了,特意安排了一場盛大的送行,來了七八個經理,將她圍攏在當中,在站台上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何未過去的張揚做派是想儘快被人熟知。她年紀輕、資歷淺,須用非常手段揚名。而這兩年生意場上被人認得熟,對外就不講排場了,被經理這一安排,反而不自在。
她瞧見謝騖清時,謝騖清早就看到了她。
這回他身邊的人少,只他一個將領,跟著的是林驍和讀書的,餘下二十幾個中級軍官和老兵。何未一見他便笑起來,謝騖清和她目光對上,朝著她獨自一個走過來。
辦事處的經理不知此乃何方神聖,但見何未的笑顏,便知趣地說:「二小姐,一路平安。」說完,帶著人離開了站台。
何未兩手插在大衣口袋裡,臉在毛茸茸的領里,看著他對經理們微頷首回應,見他走到自己跟前,心跳得慢極了:「謝將軍去何處?」
「自然是南下。」
她被「南下」兩個字刺中,笑意緩了緩。
謝騖清目視著她的臉,又道:「不過聽說二小姐要坐這一趟車,特意換了票,預備在京城過個年再走。」
他從未提過過年的安排……
「我還以為,你馬上要走。」她呼出的白霧,在臉旁,時濃時淡。
謝騖清笑著,抬頭看車站的旅客天橋,柔聲說:「想至少陪你到過年。」
津浦鐵路是南北主幹線,旅客多,他們不方便在外說要緊的話,在冬日清晨的青白日光里,何未也陪他看天橋:「可惜鐵路只能國家修,」要不然就是軍閥在自己省內修,「不然等我賺夠錢了,到老了,就修一條貫穿南北的鐵路。」
謝騖清偏過頭,瞧著何未。
「我真想過。」何未認真道。
從貴州到北京,不,從最南到最北,一路貫穿。
到老了要能這樣走一趟,算告慰了那些為此付出一切的將士們。
到那時,老了的將士們坐著火車,看著沿途風景在身後跑上幾天幾夜多好。不過……恐怕真到那天,車廂基本都是空的了。
登車後,她跟謝騖清進到單獨的一節車廂。
林驍為他們打開包廂的門,裡邊鋪著地毯,窗邊有兩個沙發位,北面還有一張休息床榻。讀書的和林驍早在他們登車前里外檢查過衛生間和四處。他們關門後,何未里脫了大衣,背後謝騖清的一雙手接了,為她掛到了車廂的衣架上。
何未為多出來的相處時間而高興,回身,盯著他的臉就笑。
火車漸漸啟動,碾壓鐵軌的噪音充斥在車廂里。
她見他拉下布帘子,擋住窗外風景,想抱他,礙於車廂門沒鎖,只是想想。
「沒人進來,」他看穿她心思,「我畢竟帶兵多年,治下的威嚴還是有的。」
謝騖清見她目光飄忽,猜她該回憶起了那晚兩人溫存的事。
回奉天的火車上,他始終在想那晚。她的人,身體,還有她睡著的樣子。
可惜車廂不是個親熱的好地方,顛簸在路上,隨時都有可能被打冷槍。他拉上窗簾是為了安全。只是他不想明說,不願讓未未這一路坐得提心弔膽。
隨著火車顛簸,何未和他先後落座。
謝騖清手邊有副官放的今日電報和天津買的幾份報紙。如今報業興盛,各地大小報紙不少,各有特色,他難得來一趟京津,便每日都讀幾遍,了解北洋政府治下的時事。
「還以為你趕不回來。」她說。
「不回來,怕有人搶著為二小姐領祈福粥。」他笑。
她注意力全在今日能不能見到他,竟忘了明日是臘月初八。
今天是元旦,明天是臘月初八,後天是她生辰。
許多年後,她想起1925年這一年的元旦,還在想真是巧了,連著三天的好日子。
路途中,時不時有人到車廂外問一句,有人想見少將軍,門外的人一律回答:在休息。車停了數次,車廂門僅拉開一次,林驍親自送了手信,何未見信封上寫著「即付丙丁」,想這是要緊的東西,要閱後即焚。
他看信,她瞧他。等信還給林驍。
她在火車的顛簸里,感慨看他:「你在南方時,我常後悔沒多了解你一些。」
謝騖清和她目光相對:「現在了解,還來得及。」
她輕聲問:「你喜歡吃什麼?」
他想想:「過去愛吃家鄉菜,這些年不大吃了。在飲食上,我比較克制。」
「平時喜歡幾時起,幾時睡?」
「常年行軍,在睡醒之間沒有規律。就算睡,都不太能睡得沉。」
那晚抱著她睡,她稍一動,他就會醒。最後索性不睡了,靠在那兒在腦海里畫東征的戰圖,排兵布陣。後來他在奉天閒下來,想這是日後兩人結婚同床的一個難題,不過問題在他,不在未未,須慢慢調節。
「去保定前,讀過什麼學堂?」
「觀潮學堂,」他道,「現在已不見了。」
謝騖清為她回憶說:「那時在學堂里,常有老師在多地授課,會帶來不少反清和民主革命的報紙。家裡有請老師,教我海外各國歷史和地理。長過十歲,進了父親的軍隊歷練,再後來就去了保定。」
「你兩個哥哥都是這樣嗎?小小年紀就在軍隊歷練。」
他點頭:「我父親一生戎馬,為人樸素,家訓就只有八個字:諸子從軍,為國盡忠。」
「媽媽不心疼嗎?尤其……」尤其是一個個都真正地盡了忠。
「每次都很難過。」他輕聲道。
車又一路前行著。
「還有一個問題。」
謝騖清等著她問。
她輕聲問:「過去有過女朋友嗎?正式的那種。」
他有二十七年的人生路和她無關,太多的春暖秋涼,夏暑冬寒。謝騖清雖講過大概的軌跡,卻沒有和感情有關的細節。
他竟在回憶。
須回憶那麼久?有很多嗎?
「十八歲那年,二姐安排見過一個女孩子,」那年正是他最盛名時,「後來,他父親安排刺殺我,之後我去了南洋。」
……
她像沒留神咬了酸杏子,算到牙根上。
「見過幾面?」她酸溜溜地問。
「兩面。」
「她喜歡你嗎?很喜歡?」
「不是很清楚。」他如實作答。
該是喜歡的。謝家少將軍權掌一方,功業初成。十八歲的他是何等意氣風發,見到那時的他很難不動心……尤其還是兩家商定好的准夫婿。
火車鳴笛兩聲,緩慢地停靠在一個本不該停靠的小站旁。
輕叩門打斷他們。
林驍進來,低聲道:「是那位秘書先生。」
謝騖清想了想,點頭讓人進來了。何未見是個戴眼鏡的陌生男人走入,伸手,無聲地問謝騖清討要一張報紙。謝騖清遞給她了一份《京報》,車廂門外站定了另一個男人的身影,何未接報紙到半途中,手微微停了下。是召應恪。
那天從九叔家離開前,嬸嬸告訴她,召應恪這回來天津是作為談判的代表之一,專程來接待謝騖清這些將軍們的。他是九叔的侄女婿,出公差順便帶了過年禮到九叔家,提前拜年。
嬸嬸說了這些,還試探問她是否還介意和召應恪的過去。
她和召應恪的事,似乎對每個人都要解釋一番。其實除了和親爹打官司、登報斷絕關係之外,何未身上的每一樁傳聞都不似表面上見得那般。
當初召應恪在南洋的□□時,冒險從日本繞路過去,把她帶回國後,不久便傳回了哥哥的死訊。召應恪立刻和家裡說了私下的婚約,召家對何未沒什麼不好的印象,兩人又是自幼認識的,便和何知行商定下日子,等她年滿十七歲讓兩人結婚。
這樁婚事本無波瀾,直到何未和何家決裂,鬧得滿城風雨,召家便有了微詞。召家的意思是,百善孝為先,何未如此做實在讓未來的夫家沒有顏面,須登報認錯。何未不肯。此事僵持到了她到十七歲,何未拿出了一份律師擬定的財產歸屬協議,上邊十分清楚寫明了嫁妝有多少,餘下的都歸屬於何二家的後人,與召家毫無關係。這個驚世駭俗的財產歸屬約定,讓召應恪的父親震怒,他們召家並非貪財的人家,但何未這種行徑聞所未聞,讓召應恪父親深感顏面掃地,認為未來的兒媳婦已認定召家想霸占何家航運……
先是和父輩登報斷絕關係,到了這一紙協議,召應恪父親再無法接受這個未來兒媳婦。召應恪就算想簽這份協議,父親都決不允許他再娶何未。他在其中溝通許久都無果,最後,她見召應恪實在痛苦,就說,不如婚事算了。
那晚在西院的書房裡,召應恪聽到她這句話後,再沒說話,坐了足足半小時,喝了數杯冷茶便走了。半月後,他讓家中小廝遞來口信,說婚事已解決,只有一個心愿,能在何家陪她住三日。
何未覺得自己有負於他,雖知此事必起流言,還是應了。那三日,兩人未做任何逾禮的事,只是像在南洋時,一同吃飯,一同讀書看報,各忙各的,各自休息。
她甚至都不知道為何召應恪和姐姐訂婚。但姐姐何至臻自幼喜歡他,她早聽九叔說過。
那些關於召應恪拋棄她,選了何至臻,還有何至臻在家中痛哭等等……都是何家的傑作,為抬高大女兒而貶低何未。她不想深究,只想離那個家遠一些。
但對召應恪,她總覺虧欠。
後來才有玉如意一事。因為救召應升被他冤枉,她也沒太生召應恪的氣。
何未對召應恪輕點頭,算招呼過了,翻看著報紙。她盯著一則GG發呆,「著名的國貨,購買一塊試用,足抵洋貨皂許多」……這還是為了反日而掀起的國貨潮後,開始流行起來的宣傳語。
「將軍原來喜歡看《京報》,」秘書寒暄,「這報紙的主編可是很推崇十月革命的,還罵過幾位大人物。」北京的京報,上海的申報,兩大有名的報紙,抨擊軍閥政府毫不留情。
「若行事有據,何懼人言。」謝騖清評價。
秘書湊近對謝騖清耳語了兩句。
謝騖清略沉吟,他對何未輕聲道:「在這裡等我。」暗示她不要離開車廂。
謝騖清立身而起,跟著秘書出去了。
召應恪反而沒有動,立在車廂門口,擔心謝騖清走後,何未一個人留在此處是否有危險。平日就算了,今日她坐得是謝騖清的包廂。
謝騖清看了一看召應恪,先離開車廂,林驍則在一旁低聲對召應恪道:「將軍的人會護衛二小姐,不勞召先生費心了。」
林驍在逐客,召應恪聽得出。他想想自己也是杞人憂天,謝騖清北上這些日子辦了不少大事,都全身而退了,難道還護不住未未?他自嘲一笑,走了。
那秘書是個人精,悄悄看斜靠在沙發上翻報紙的女孩子,猜測這位就是……謝少將軍的前緣和召先生的前未婚妻。這可真是巧。
何未早習慣了這種無端的停靠,沒覺出異樣。
火車一旦跨省,就進入了不同人的地盤,經常有被迫停靠在小站等著被檢查的事發生。算起來,京津兩地因為聯繫緊密,還算是最順暢的一段路程。
此處是京津交界地。
謝騖清等人往小站後的一處廢棄的鐵路走,那處停著一輛卡車,卡車上的人全是關外的軍官和兵。而謝騖清的人正和他們對峙著。
兩方當中坐著個人,被綁著手、堵著口,正是謝騖清去奉天辦要事時,讓人去抓回的要犯。此人是昔日構陷暗殺趙予誠的主謀,自從直系敗北,一直躲藏在關外。謝騖清此行出關,順利將人抓到,帶回天津,換了這趟火車。
眼前這一卡車的軍官遠途追來,就為了搶他回去。
在奉天,謝騖清已和他們的司令談妥,對方好面子,大義凜然放了行,私下卻派人阻攔過幾次,沒搶下來。眼看火車就要到北京了,越往南,越沒希望搶回人。
於是他們發了狠,攔在這裡,擺出了勢在必得的架勢。
秘書在一旁賠笑:「那日我們在奉天多有得罪,大家都以為少將軍抓錯了人……後來一查,原來是趙予誠參謀的事。這就難怪了,難怪少將軍會為難一個小人物。」
秘書見謝騖清不說話,跟著又道:「趙予誠參謀為國為民,死得冤枉,這人我們確實不能保。只是……但還是要說一句,這位是司令的親戚。」
秘書著重最後兩個字,盯著謝騖清。
謝騖清微微頷首:「林驍。」
他沒在關外處決,就是不想當面把事做絕。如今既已入關,想要人,那便只有一條路了。
林驍腰後有兩把槍,取下其中一把槍,遞給謝騖清。
「外衣給我。」謝騖清說。
林驍心領神會,脫下外衣遞給謝騖清。他知道將軍不想讓二小姐聽到槍聲,須找個東西消音。
秘書見謝騖清拿了槍,忙勸道:「少將軍再仔細想想,何必為了一個小人物得罪老司令?人都死了,死後還剩什麼?朋友多一個就是條路,何必鬧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秘書先生,」謝騖清打斷他,「萬事莫貴於義。家國大義,同袍情義,都是一個將帥立身立命的根本。趙參謀為家國大義而死,又是我的同袍,若你是我,當如何選?」
謝騖清為槍上了膛,用林驍的衣服裹住手和槍。
秘書哪裡敢攔著一個血色山海里走出來的名將,因為怕被誤傷,下意識退後了兩步,心驚肉跳地看向不遠處的軍官們。軍官們有的拔出槍,有的被同僚按住,司令的吩咐是「不失和氣地搶回來,傷幾個人沒什麼,不要傷筋動骨鬧到僵就好」……眾人忽然沒了應對的策略,沒想到謝騖清如此果斷,親自處決。
……
謝騖清的槍口對上那人,直視那雙驚恐的眼睛,輕聲道:「黃泉路上別回頭,來生做個真正的人。」
沉悶的一聲槍響,被蓋在火車鍋爐的噴氣噪音里。旁觀的召應恪背脊一僵。
像有血的味道,在風裡。
林驍俯身檢查後,對謝騖清確認點頭。
在凌冽寒風裡,謝騖清把衣服和槍給林副官,留了一段保全對方顏面的話:「在奉天,司令選擇大義滅親,謝某感激不盡。今日要犯已處決,謝某為酬司令的大義,將人歸還故里,由司令安葬。」
他在夾帶著血腥的風裡,往火車方向走。
謝騖清回到車廂,讓林驍端來一盆冷水。
林驍照例往銅盆里倒了一點早熬煮好的中藥湯。謝騖清仔細洗過手,拉開車廂的門。見坐在沙發里的女孩子已翻到了另一份報紙。何未一見謝騖清回來,眼裡亮晶晶的,趴在沙發扶手上柔聲說:「這趟車的飯菜不錯,稍後嘗嘗。」
他微笑著,輕點頭:「好。」
他坐回到另一個沙發里,周身寒氣未消。
何未想拉他的手,他輕輕收回去,柔聲道:「外邊風大,手涼。」
言罷,他又道:「怕冰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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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章結尾改了改
光復大義,重振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