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醉得深。
謝騖清笑了。
他到她耳旁,輕聲道:「就算喝得再多,我都不會酒後亂性。」
像一陣風掀起竹竿上晾曬的那塊紅布,在她心裡獵獵作響。她已想像不到自己臉有多紅。她摸到領口,發現最上邊的那一粒布紐扣沒系好。謝騖清就瞧著她系。
等系好,她定了定心問:「不開燈嗎?」
「外邊的人以為我們早睡了,這時候開燈,不太妥當。」他輕聲回。
隔著一扇門誰瞧得見?
謝騖清指院子,若經過花園瞧得清楚。
「現在出去,被丫鬟們撞見也不妥,」他又說,「不如天亮前出去,那時都睡得沉。」
等天亮?
「天亮前做什麼?」她問。
他眼裡有笑,越過她,坐到雙人沙發上,把窗簾拉開一半。月光照進來,她見沙發正當中擺著圍棋墩,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坐到棋墩另一側。
謝騖清不過想找地方坐,沒料到她開了棋盒:「想下棋?」
不是你先過來的嗎?
她明白自己誤會了,只好找藉口說:「至少擺幾粒。明早副官來看到棋盤,也該知道我們在屋裡做什麼。」
「他們都認識你,也知道你是誰,和我是什麼關係,」謝騖清直接道,「不用刻意掩蓋。」
她心裡高興,笑著撈起兩枚棋子:「裝裝樣子吧,給丫鬟看看也好,」她放了一顆在棋盤上,借放棋子隨便聊著:「你過去怎麼打仗的?」
對面的男人答:「每一仗都不同。」
「隨便講講。」她想聽。
他手肘搭在棋墩上,挑了最輕鬆的一次:「有一回有個窮司令帶兵過來。我聽說他們下邊的兵手頭緊,便叫人買了幾箱好煙撒到陣地上,他們的兵扛不住誘惑,撿起煙跑了一大半,就此潰散。」
「如此便贏了?」她只覺不可思議。
「那些大小司令眼前只有私利,今日聯合這個打那個,明日見風使舵又打回去,只要對自家有利的,手刃親叔叔都不在話下。這樣的人帶出來兵,一旦見不到利,自然翻臉不認人,」他評價道,「為將者,心中無誓死守衛的信仰,和山賊頭子無異。」
她品味著:「不過看得出,你挺壞的。」幾箱煙就把人家隊伍打散了。
謝騖清自然曉得她說的「壞」是算計。
他笑:「我確實不算一個純粹的好人,」言罷打開棋盒,撈了幾粒黑子,幫她擺放,「不用把我想得太好,怕你失望。」
這是極致溫柔之人常愛說的話,如同她二叔。若不是她自幼跟著這類人長大,不會看透這話背後的意思:不要將我看得太重,但我會竭盡所能待你好。
兩人隔著圍棋墩,借月光瞧著彼此。
他低聲問:「你怎麼知道我會下棋?」
「聽說過,」她小聲說,「誰想拜訪謝卿淮,先學棋。」
他道:「是個藉口,可以幫我擋掉三分之二的應酬。」
他說完,又道:「二小姐關係網確實大,知道我不少的事。」
「謝將軍戰功多,議論的人自然多,」她輕聲道,「尤其和卿卿佳人有關的。」
謝騖清笑了:「為何我聽說謝卿淮是不戀女色的?」
他將掌心的黑子盡數丟回去,一個個丟,清脆的撞擊聲不斷:「紅塵男女與累累白骨只差一層皮囊,貪戀這個,實在無趣。」
他丟完棋子,把她掌心也攤開,將棋子一顆顆拿走:「我生在戰場上,長在烽火里,比不得你們年輕一輩,在情感上不夠活絡變通。」
借著月光,他拉她過來,摟她坐到自己的右腿上。
「勝在克己自持,唯恐辜負二小姐。」他低聲說。
嬸嬸燒得這檀香太濃了,熏得她頭昏沉沉,背上出了汗。她還是在小時候被人抱過,偏他又開始解布紐扣,她撥他的手,小聲說好不容易都繫上了……攔不住,又說,你把窗簾拉上……他都像沒聽到似的。
棋盒險些掉下去,被他一隻手接住,怕再被碰掉,直接擱到地毯上。
她穿著的銀白色綢緞鞋,在他兩腿間輕挪動。布鞋頭上還有兩朵海棠花,今日便是這鞋尖尖踢到謝騖清的軍靴。他瞧得清楚,借月光,見裡邊的小衣裳也是海棠色的。他沒來由地記起有個花的品種叫「一捧雪」,過去總覺那花配不上這名字,此人此境倒合了這三個字。
「你剛剛還說……」
「說什麼?」他在耳旁問,呵出的氣裹著她。
何未被燙到似的,被他抱住,一動不動地將下巴壓在他的肩上,克制著閉上眼。想,你還說紅塵男女和累累白骨只差一層皮囊……說歸說,貪戀還是要貪戀 。
他輕捏她的下巴,讓她面朝自己,濕熱的氣息灑在她的唇上、人中上。
「清哥。」
謝騖清和她吮吻著,在間歇中低聲問:「怎麼?」
她搖搖頭,滾燙的臉貼在他臉旁,親親他的下巴。
他覺出她在害羞,低聲問:「想去床上?」
他什麼都猜得到。
謝騖清遠離床,是怕她不習慣,要害羞窘迫。本打算這樣抱她坐一夜,此處光線也好,瞧得清楚。她小聲喃喃:「太亮了。」最讓人窘迫的不止是被他瞧,而是他的一舉一動,她都看得到……
謝騖清一手抱她,一手拉上窗簾,將全部掩蓋在黑暗裡。
那晚,她躺在謝騖清手臂上睡了兩個多小時。
他前半夜酒喝得多,後半夜想去喝口水,剛離開,她就抱過來,枕上他的大腿。謝騖清嫌自己身上的軍褲是外穿的、不乾淨,只好把她抱起來,將手臂放回原處,由她枕著。
等凌晨林驍叩門,送急電來,她被驚醒。滿床的亂。謝騖清把襯衫穿上,繫著紐扣向外走。「我還沒穿好。」她輕聲叫他。
他停步,等著她。見何未穿好上襖,他開了門,她從他撐在門邊的胳膊下鑽出去,對林驍倉促一點頭便走了。
謝騖清一邊肩膀泛酸,也沒避諱,在屋裡看著林驍送來的電報,微微活動著肩膀。林驍盯著他瞧了老半天。謝騖清把電報對摺,還給林驍:「怎麼了?」
林驍接過電報想,以後有了小公子,為了安全起見,這孩子須自己帶。
何未心潮難平,跑去一樓小嬸嬸房裡,她帶著周身寒氣往錦被裡鑽。小嬸嬸被她凍醒,叫了句小祖宗,翻身摟住她,往下摸了把:「你這一捻細腰,真是讓人喜歡。」
她想,他的腰才真是細。
何未再醒時,已是日上三竿。
她臉埋在棉被裡,閉上眼就是謝騖清。他浴在月光里的側面像畫出來的,很深的雙眼皮摺痕……挺直的鼻樑往下,鼻尖微微勾下來……
有人隔著錦被拍她,她一翻身見是嬸嬸,嬸嬸湊過來,耳語:「召應恪來了。」
茶室內,謝騖清已挑簾走入。
「謝少將軍。」召應恪立在客廳里,對他微頷首。
謝騖清輕點頭:「此處我不是主人,無須多禮。」
他讓副官守在外頭,和召應恪面對面落座,如同一旁屏風上的猛虎與山石。
謝騖清看著對面的人:「不知召公子見我,是為何事?」
「私事,」召應恪說,「為了未未。」
謝騖清沉默著,望著他。
「本來不想打擾少將軍,但在這幾天剛得知謝卿淮便是謝騖清,想來私下見一面,」召應恪慎重問他,「不知少將軍可認識何汝先?」
「未未的哥哥。」謝騖清直接答。
「我和他是生死之交,當年在那一場災難來時,我曾聽他提到過謝卿淮這個名字,」召應恪說,「當年為了救南洋的華僑,汝先曾求助一位在雲貴的愛國將領,就是少將軍。」
他並不是問句,謝騖清也沒有回答,算默認了。
「我把未未從南洋帶回北京,汝先卻死在了南洋……」召應恪長久地停住,回憶過去, 「而那些僑民和工人因為有少將軍護著,平安回到故土。這一切是不是今日我不挑明,少將軍就不會再提起?」
召應恪說完,又道:「我曾試探過未未,她完全不知道。為什麼你不告訴她?」
有這一層關係,追求何未再容易不過,謝騖清卻半個字沒說。
謝騖清在長久的靜默後,回答他:「我與何汝先並無深交,只往來過兩封電報,除了溝通船期和應允配合,再無其它。我因何家航運相信他,他因反袁而相信我,僅此而已。」
他接著道:「召公子在做軍閥幕僚前,對各省戰事的了解恐怕只浮於報紙文章。而我每一天都面對這些,殺敵、救人,護送民眾平安抵達故鄉,這是我一個軍人應當做的,不值一提。更何況在此事上,未未的哥哥失去了生命,這是她的痛處,我想不到有什麼理由要重提她的傷心事。」
那年有電報來找,求助說南洋出了事,在那邊的僑民和工人有危險。謝山海的名字在反袁戰場上太出名,他怕出海麻煩,便以謝卿淮回電,應下此事……他喬裝成平民,帶親信去了南洋。那時謝卿淮沒上過戰場,是他初次用這個名字,在南洋自然無人知曉他是誰,做過什麼,這本該是一樁埋在過去的陳年往事。
室內陷入良久的安靜。
「將軍到南洋……可曾見到了汝先?」
謝騖清輕搖頭:「我到時,何汝先先生已為國捐軀了。」
今日燒的是龍涎香。恰是結於海上的香料,讓人想到南洋潮濕的海風。
何未急匆匆一進茶室,靜得出奇。
貓兒蹲在謝騖清身旁的空椅子上,他手指在貓的背上撫過,貓兒愜意地發出呼嚕呼嚕的喉音。另一邊是久未見面的召應恪。
「睡得還好?」謝騖清問,伸手給她。
「嗯。」何未輕輕走過去,被他拉著,坐到貓兒的那把空椅子上,將貓抱到懷裡。被他問得倒像他是主,自己是客。
「你幾點醒的?」她輕聲耳語。
他笑,在她耳邊說:「比二小姐早。」
兩人這氛圍像極了新婚燕爾。
召應恪坐在對面,像和他們隔著一整條天津海河。
何未和九叔、嬸嬸打了招呼,和謝騖清離開九叔家。
「如果你還有時間,我想帶你見個長輩,」她坐到他的車裡,低聲說,「他一直想認識你,只是沒機會。」
謝騖清看時間來得及,跟著她去了法租界。
哥哥的老師住在租界裡一個不起眼的街道上,樓門裡有鐵柵欄,還有個看守。她說要見姓晉的人家。看守上去問,沒多會兒下來給他們打開鐵門,硬邦邦提醒她晚七點鎖門,務必下來。因張作霖帶著軍隊入關,駐紮在天津,租界最近看管都嚴了。
晉老見她來十分高興,打量跟在何未身後的青年將領:「這位是謝家的小將軍吧?」
也就是這種年紀的人,會叫「小將軍」。她聽得暗笑。
晉老的一個侄女在此處照顧他,為幾人泡了茶,便將客房門關上,讓他們談正事。
晉老深嘆口氣,瞧著謝騖清說:「你們也該收到消息了,臨時政府已做了《外崇國信宣言》,表示尊重各國在華的既得利益。你們提出的主張是沒有結果的。」
謝騖清沒有任何意外的神情。
晉老接著道:「我就是為了避開和談,才來天津養病的。你們這些年在南方,堅持得十分辛苦,我不想再成為壓到你們身上的一棵稻草。」
謝騖清笑了笑,反過來安撫這位老人:「對這一切我早有準備,老先生不必過於傷感。」
晉老悵然地笑笑,想到什麼,立身而起,出去拿了一個布袋子回來。
「這是我的一點兒捐助。」
謝騖清和何未同時意外。
「老師,您這些是用來養老的……我來就好。」她想阻止。
晉老擺手:「這是我給小將軍的,」他把那個布袋子打開,竟是厚厚的四捆金葉子。這一看便是專程找人融化了打造的。金葉子這種東西最方便攜帶,薄可摺疊,塞在書里或是縫在衣服里都容易。老師攢下這些不容易,竟全拿出來了。
謝騖清不肯收,晉老說什麼都要給:「這一回軍閥們打仗啊,你是沒見到,他們的空軍有多少飛機,他們有錢,還從白俄請了百來個飛行員過來。我看著著急,怕你們吃虧。拿著,小將軍,這是我個人的,個人捐助給你們的。」
晉老說完,拍著謝騖清的手背:「我做了半輩子的外交,除了忍和讓,什麼都沒做到,我這輩子怕是看不到頭了。等你們贏了軍閥,就能再談廢除條約,收回國土。小將軍,靠你們了。」
她鮮少見他向誰行板正軍禮。那些軍官們每每對他行禮,雙腿軍靴並在一起,常有啪嗒一聲金屬碰撞的輕響。眼前的謝騖清雙靴併攏,挺直背脊,對這位老人敬了一個有力的軍禮。
他肅容道:「吾輩職責,萬死莫辭。」
這是她初次見他和人談國事。
謝騖清的臉在黃昏日光里,被渡上了一層紅。他側臉旁就是那個光源,一個並不刺人目的落日。她想像得出,殘陽如血下的戰場,他於馬上遠眺萬里青山的樣子。
其實他更像夜裡那一輪皎潔,如霜似雪,是個喜好靜的人,這樣的人偏偏做了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