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慌起來,看向召應恪。
召應恪在這裡,不擔心被為難,但她在上海待產的事泄露出去,孩子怎麼辦。被揪起來的心,帶動著腹部陣痛,她蹙眉,不由自主吸了口氣:「快,扶我上樓……」
本是鎮定抹去麵粉的召應恪,臉色變了幾變,顧不及放下手帕,逕自把她攙扶起來,低聲叫屋內的人。忙亂中,何未被扶到二樓臥房,早布置下的床榻上。醫生清洗雙手,拉開床邊的屏風,稍作檢查:「確實要生了,看起來很快。」
突然急產,形勢危險。醫生替她蓋上薄布單,開始準備。
她趁著還有力氣說話,隔著花鳥屏風,對外邊說:「你進來,我們商量一下。」
召應恪得了准許,繞到屏風後的黃銅大床旁:「你在此處的消息,瞞不住的,有我們之前的事,這些都好應對。只是兩個孩子,須想辦法解釋。斯年的身世,傳聞里一直和我有關,這方面我來應對。說是我的孩子。」
何未深吸著氣,屏著痛意,輕點頭。
只是即將要生的這個,沒法和召應恪聯繫上,他這一年在南京上海兩地,何未在京津,謊言一戳即破。
「你在樓下,只要守住這扇房門,我能藏住這個孩子,」她緩了口氣,堅定道,「說……我醉酒了,不大方便見人。」
召應恪擔心看著何未。
又是一陣劇痛來襲,何未努力對他擺擺手,勉強笑。
屏風後,醫生準備就緒,進來低聲請召應恪出去。他自然曉得此刻要避嫌,從西裝內口袋掏出一個黑色微型竊聽裝置,塞到她左耳內。他沒多說,離開了臥房。
外頭,漸漸地下起雨來。
雨砸在玻璃上,一陣比一陣急,陣痛亦是。這臥室並不逼仄,可痛感讓人喘不氣,仿佛牆壁都一併壓攏過來。鏡面烏漆樹根的矮几上,攤開手術器具,醫生沒有護士輔助,戴著白手套,獨自進行消毒……消毒水藥氣撲鼻。
「深吸氣,跟著陣痛的節奏調整呼吸。」醫生低聲問。
她闔眸:「放張唱片吧。先放張唱片。」
醫生和她相識多年,當初為九嬸嬸接生過,兩人有朋友間的默契。他取下白手套,儘量和她閒談,為她分心:「二小姐平日喜好聽什麼?或是今日想聽什麼?」
她微蹙眉,在痛楚中輕聲說:「哈巴涅拉。」
醫生到黑鐵邊框的全玻璃門前,從唱片機下的抽屜里,翻找出一張百代黑膠唱片。黑膠當中有一圈暗紅色紙,印著《卡門》。為遮掩消毒水藥味,醫生燒了一捻香,放入青釉香爐。
裊裊白霧,像炊煙,潺潺雨聲,又像是溪水。
約莫餃子吃到第二巡,人來了。
左耳的竊聽耳機內,能聽到皮靴踩踏著地板。
腳步聲不嘈雜,召應恪官職在,想必也僅有一兩個人能進來打擾家庭晚餐。
「召委員。」
「嗯。」
「今日法租界……」
「你以為,我會知道得比你們晚?」召應恪問。
「卑職不敢。」
「召某也是為這個來的。此處,住著召某的一位舊人。」
……
急產兇險,痛感如周身骨頭被打斷了一回。她幼時摔斷一條腿,不及今日痛之三分。何未一面聽樓下,召應恪西裝內的竊聽裝置所錄的對峙,一面將錦被拽到臉上。冷汗從每一寸皮膚鑽出來,額頭,手臂,背後……
她抑不住地
樓下,召應恪為保二樓這間房,倒不對峙,帶斯年吃著剛水煮過的水餃,任由他們禮貌搜尋四處。斯年聰慧,口中像吃著餃子,含含糊糊地叫了聲「爸爸」。
召應恪答應著:「餃子餡種類少,等冬天了,帶你回北平吃。」
「聲音,大。」她竭盡全力,說著。
醫生三步並做兩步,把音量扭到最大。
何未已沒多少自主意識了,拼命忍著叫,咬著錦被一角。
左耳內,還原樓下對話。
「召委員,可否方便讓我們上樓看看?」
「沒聽見樓上那位貴人,在和我鬥氣嗎?」召應恪答曰,「音量開到這程度了,我都不趕上去,你們敢?」
「何二小姐這是……」
「家務事,就不需要深問了。」
「卑職明白。」
……
窗外的雨聲,仿佛老天爺幫他們。雷雨交加,電閃不休。
何未又一次吃力地扛住新一輪的疼痛峰值,孩子終於被醫生穩穩接在手裡,驚雷和唱片聲量壓蓋住了第一聲啼哭。小生命被醫生快速剪掉臍帶,抱到懷裡,唯恐再有高聲啼哭,被樓下識破。那孩子仿佛感知到危機,再無啼哭吵鬧,醫生不敢清洗驚擾,用白棉布裹住了,送到她的懷裡。
「恭喜二小姐,喜得小公子。」醫生輕聲說。
何未手臂攬過來嬰兒,貼上心口,覺得不夠,低頭親上孩子的額頭。
她疲倦的用臉貼著孩子的臉,努力想謝騖清的樣子。
「有召委員作保,卑職不敢懷疑。只是漏掉了樓上的房間,日後……」
「今日你在此處為難了我的家人,卻還在與我討論『日後』?」召應恪不悅道。
喜悅感轉瞬被壓下。
樓下的糾纏竟還在繼續。
召應恪雖冷靜應對,以官職壓制,但對方手持搜查令,除卻言語上的卑微,毫無懼意。大有不上樓不罷休的架勢。
再等下去,怕孩子再哭,就危險了。
「找瓶酒,快。」何未虛弱地撐著手臂起身。
醫生沒監聽的設備,並不清楚樓下情形,但畢竟跟她南下了數月,心中對危險已有感知。他迅速打開酒櫃的茶色玻璃門,連擰了數瓶洋酒,擰不開。
何未跌跌撞撞扶著床邊沿,屏風,慢慢走到醫生身邊,沒力氣說話,拿過來一瓶砸到酒櫃腳上,一聲碎響後,胡亂找玻璃杯。
透明玻璃杯遞到她面前,她手傾斜,褐色酒液沖洗過碎瓶口,衝掉碎屑。
她倒了半杯酒,仰頭灌下去,隨後靠著牆壁,又喝了一口。
「二小姐。」醫生扶著她。
「倒是不痛了,」她虛弱笑笑,「就是沒力氣……幫我開門。你,藏好。」
醫生扶她去門邊,開了門栓。
何未摸上左耳,扔掉監聽器,推門而出。
她此時此刻無比慶幸自己愛美,自幼喜好穿長裙,懷孕的裙子也是腰線改寬下移的禮服裙。她靠著走廊牆壁,臉貼在牆紙上,感覺凹凸不平的紋路壓在臉邊:「召應恪……你個混蛋……」
她用力扔掉酒杯,砸向樓梯扶手。
啪地一聲,碎裂的玻璃和酒液淋到樓梯扶手上。
樓下靜了。
何未剛生產完,腿腳發軟,再經酒精刺激,天旋地轉地摸著牆壁,走到樓梯邊。她兩手扶著圍欄,眯著眼,白蕾絲領口從一肩滑落。
召應恪幾步邁上樓梯,繞過來扶住她,低聲道:「叫你不要出來,這模樣被人看到、傳出去,對你又沒好處。」
召應恪的手臂穩穩撐住她,眼中的心疼不作假。
「人見到了?」他看樓下的幾人。
何未軟綿綿地笑,「醉意」深重地嘲笑他:「這官職不頂用的,查都查到我院子裡來了。早知如此,何必求著我南下?」
「今夜例外,」召應恪稍顯「低聲下氣」,柔聲道,「搜捕的事方才和你解釋過,你喝成這個樣子,聽也聽不進去。」
「若不是為了斯年……」她腿一軟,倒不是佯裝的。
召應恪就勢把她橫抱起來,已經不理會下頭的人,吩咐扣青:「準備洗澡的熱水。」
他抱著何未向臥房而去。
底下兩人一時拿不準主意,外頭一個穿著深藍色制服的男人進來:「法國領事館的人過來了,」那嘍囉低聲道,「說今夜來和何二小姐敲定省港客輪的時間,看我們在這兒,發了火。」
南京政府膝蓋軟,底下人自然跟著軟。法國人的租界,法領事館都過來了,再僵持下去鬧大了不妥。再者說,召應恪雖是公子,但背地裡被人說,幾次政府更替,他都能全身而退且在下一任政府里身居要職,必是君子面閻王心,生生得罪怕惹了禍。
無論如何,出了事有召應恪擔著。
兩個頭目權衡利弊後,請扣青代為致歉,帶人離去。
何未迷糊地靠著召應恪的肩膀,被扶回房間。
她躺到枕頭裡,完全失去力氣,方才撐著的一身蠻力沒了,虛弱闔眸,沒多會兒就在酒精的催助下,神志模糊了。她眼皮仿佛千斤重,睫毛壓著,想睜眼,睜不開。
龍涎香,像南洋潮濕的海風。
她身邊有西裝的影子,腦海里的人像哥哥,何汝先。
「哥……」她吸著鼻子,喃喃。
那個靜坐在床畔的影子,以手理過她臉邊被汗黏住的碎發。
召應恪在床旁撳滅了燈,對醫生說:「把孩子抱走吧,讓她睡一會兒。」
房門掩住了世間所有的光。
他有話,想和她說,但有些話藏得久了,仿佛忘了話里每個漢字的發音,僅有心讀得出,用淺薄的言語是無法講述的。從四九城的小茶館說起,還是廣德樓,亦或是南洋女校的校門外,還是逃回國的遊輪船艙內。三等船艙,躲藏著召家大公子和何家二小姐,她說床鋪下有蟑螂,她說南洋的芒果香,又說想便宜坊的烤鴨。
他人生最圓滿的,是那年和何家二小姐有著婚約,在京師大學堂做經文教員的日子。
***
鳥雀?不,電話鈴。
怎麼會有電話鈴,她睜開被汗液黏住的眼皮。
不該出現在這間房的一個黑色電話機擺在枕頭邊,鈴聲可謂是掀亂夢境的驚濤駭浪,聲聲將她震醒、潑醒了。她努力翻身,摸到聽筒,壓在了臉旁。
「未未。」
她陡然一個激靈。
「未未,是我。」
她微張了張唇,許久未通話,淚水像從心底湧上來,衝上喉嚨,鼻腔,還有眼睛。
「我聽說,我們有了一個兒子。」
詼諧自嘲,又充盈著喜悅的聲音。
她含著淚,輕輕「嗯」了聲。
謝騖清的呼吸聲,綿延不絕,從聽筒流向這間屬於她的臥房。
留聲機內的黑膠唱片不再轉動了,淺綠色的揚聲喇叭鮮少見,如同這種戰區來的、跨越幾個省的電話,極少有人打。不知誰給他開通了線路,占用了什麼線路,說不定是南京政府軍用電話線,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她和他連結在了一起。
他說:「我從接通前就在想,兒子該叫什麼,到現在也沒想好。」
「繼清。」謝繼清。承繼清明盛世。
像斷了線似的。
何未怕斷線,追著問:「不喜歡?」
「這名字,不像兒子,倒像是親兄弟。」略低的聲音說。
她手指捻著錦被邊沿的刺繡滾邊:「取都取了,改不掉。就像某人娶都娶了,不能變的。」
「是這個道理。」他笑著附和。
哪怕謝騖清連線進來的,兩人仍有著從民國十一年培養出的默契。少說,挑閒話說。
「還好嗎?你那裡?」她輕聲問。
「很好。諸事順利,連戰連捷。」
報喜不報憂,如同家書。
「清哥,」她低聲說,「雖未完成心愿,但我離你近了,比過去離得近。」
「我知道,」他默了會兒,道,「我一直知道你的行蹤。」
她眼熱起來。
仿佛感知到,很快要掛斷了。
「只能再說五秒鐘。」他應對她的猜想。
「萬事小心。」她急著道,像怕下一秒就提前斷了線。
「過去道別,常對人說保重,」謝騖清在那邊說,「今天想說些一樣、又不太一樣的。」
他低聲道:「我會保重自己,平安回來。」
電話斷的一秒不差。
何未鬆開手,任由聽筒在枕頭上的擺著。一聲又一聲的斷線音,催動心跳。
夏末的上海,雨水豐足。
深夜不聞雷電,只有雨聲潺潺,像溪流,像戰區的河流與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