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法領事館的人到得及時,是謝騖清的手筆。
這讓她聯想到十七歲於天津法租界,她求助的電話出去後,謝騖清冒險而來。他們兩人倒是和法租界結下了緣。
何未抵滬的消息傳出,拜訪名片不絕。她以心情不佳婉拒,全身心投入到繼清身上,過了十日,扣青拐著彎提醒她和斯年多交流,女孩子本就懂事敏感,若察覺弟弟的到來讓媽媽冷落自己,怕要傷心。
何未未答,吩咐扣青準備一餐豐盛的,召應恪今夜到。
「召公子又來?」扣青詫異。
「我請他來的。」
扣青心生疑惑,總覺有事。
召應恪帶來煙臺的海棠果。
他看何未見到海棠果的欣喜,仿若回到幼時,她於書房讀古文,咬著這果子問他,是否到過煙臺。他生於書香門第,她國文功課差,初見那日,摯友何汝先便讓何未勿要放過這等人才,拜個師。穿著青色襖裙的女孩子,起初不肯,等他跟汝先離開正房,青色身影追出,立在抱廈的屋檐下,急急喚他:「召先生,召先生。召應恪,召應恪,你站住。」
他和汝先走到假山處,相視一笑。兩位青年才俊齊齊回頭。
她有她的堅持,不肯邁出抱廈半步,但還是小小聲地說:「我哥既說你是才子,那一定是大才子。若不嫌,教我兩日,教過大考就好。」
召應恪望著兩手背到身後、訕訕而笑的女孩子,含笑點頭:「好。」
「我這個妹妹最擅口是心非,實則心虛得很,」何汝先道,「她巴不得有個好老師教。否則,過不去期末大考,就沒法子隨我去南洋了。」
……
餐桌旁,五彩玻璃上倒影著燭光。
召應恪端詳何未面色,略安了心:「那晚我回去南京,擔心你醉酒傷了身。今日再見,算是放下心了。」
「我想做一件事,」何未說,「須召委員幫忙。」
召應恪笑:「你我之間,不談幫字,只管說。」
他怕逾禮,補充道:「只看汝先的面子,我都會幫。」
「須你的車,替我送繼清和醫生一起登船,」她輕聲說,「謝騖清的朋友稍後過來,幫我接應孩子。這艘船走海陸,到廣州再轉省港航路,送至香港。」
「沒出滿月,你這個媽媽……」召應恪欲言又止,「可捨得?」
她搖頭:「說實話,不知道。我全副心思都在行程安排上,沒敢往分離之後的事上想。」
重重監視下,養一個「不存在」的孩子遲早會暴露。她須當機立斷。
「何時?」召應恪問。
「今夜。」
召應恪沉吟片刻:「好。」
召應恪持筷,為她添菜:「整晚心事重重,不見你吃幾口。既決定了,先把這餐飯好好吃完。」象牙白的筷子握在男人手裡,他沒停下為她添菜的手,上回同席就餐,還是在她十八歲生日前夜。
「你幫我太多次,不知該如何謝。」她內疚說。
「方才不是說了,為了汝先,我都會幫,」他答,「無須想太多。」
說完,召應恪微笑著又道:「再說,我也曾做過你幾日老師,這種情分也該伸援手的。」
像為她寬心,召應恪跟著又道:「更何況,當初我強行在你院子住了三日,害你被流言所傷。之後做得這些,全當作補償。」
時隔多年,召應恪突然提到前緣。
何未欲啟口,他先道:「我一生瞻前顧後,被家族捆綁,為禮教束縛,那幾日想徹底隨心意一回,陪你幾日就放下。還是年輕氣盛了,未曾顧及到你一個女孩子的聲名,也算一憾。未未,為這個錯誤,你都不該對我道謝。」
何未搖頭:「過去的,早忘了。」
大門門鈴被人撳響。
「我去抱繼清。」她離開餐桌。
繼清睡得正沉。
何未不忍開燈吵醒他,於黑暗中附身,在無人的房間親了親他的小額頭。奶香從襁褓里透出來,她強壓了淚意,把小人兒摟到懷裡。
那夜,召委員自南京趕來探望何二小姐。
經二小姐引薦,召委員與法領事館的人結識,席間相談甚歡。當夜,由警車開路,召委員送新朋友前往港口登船。
何未在小陽台上佇立,屋裡冷冷清清,隔壁花園歌舞昇平,像兩個人間。
青白的月光照到圍欄上,一雙小手摟她的腰:「還有一個清。我還在。」
她低頭:「帶你出去走走?」
斯年訝然,開心點頭。
從到上海,她和斯年藏在不起眼的獨棟小樓小院,頭回跨出院門。
這條小路藏在濃碧的梧桐樹影里,隔壁那幢老洋房裡住著清朝重臣李鴻章的後裔,往內走,有天津四大買辦的後人,附近還有袁世凱家人的洋樓。街靜,路窄,名人多。
斯年仰頭,瞧著路燈下的梧桐樹:「從屋裡看這些樹,和走在底下不同,」她觀察道,「南方的樹都這樣矮嗎?」同北方的楊樹柳樹一比,枝葉茂盛,樹幹粗,仿佛一把把遮天的碧傘。
黑色四門別克駛過,開得急。何未拉斯年,往旁邊躲。
車停到兩扇閉合的黑鐵門前,下來一個身影,跑到大門處,急切叩門。斯年見過大世面,好奇於轎車裡的人不穩重,駐足瞧。
門一開,喘著氣的西裝男人低聲說:「關外出事了。快,帶我進去。」
大門被關合,慌慌張張的沒鎖上,留出一道縫,能見到人一進去就迫不及待以跑代走。
這就是九一八當夜,她在滬上感受到的氛圍。
一年前的九一八,東北軍入關,入駐北平。一年這夜,東北軍的統帥正在北平,請英國大使看梅先生唱戲,接電報後,匆匆而去,再未露面。
不抵抗命令隨即下達,東北軍撤往關內。當年在濟南的繞路而行,如今在東三省的不抵抗,這懦弱如一脈相承。
「就沒有人願意為國而戰嗎?」斯年問。
她拿著一份報紙,給斯年看,那上頭有關於東北抗日的文章。
不抵抗命令下達,次日凌晨,有東北軍將領抗令:「敵人侵我國土,攻吾兵營,斯可忍,則國格、人格全無法維持,而且現在官兵憤慨,都願意與北大營共存亡。」
由此打響了抗日第一槍。
東北軍撤退時,亦有東北軍將領脫離軍隊,留在了故土。更有為守護家鄉而拿起槍的民眾,還有正在被南京政府圍剿的共產主義者,在東三省組織游擊隊。
有人撤,就有人留。
平津與東北接壤,處在戰場邊沿,形勢雲譎波詭。
除了謝騖清和繼清的消息,她最緊張的就是平津辦事處。十月,她收到一封自北平來的電報:何家告發胡盛秋私通紅區,致使北平辦事處被查封。
隔日,一封電報自天津而來:九叔病重,無力顧及,天津辦事處亦被查封。
平津兩地辦事處,還有天津海河港口是何家北面航路的心臟。亦是二叔多年心血。
她在臥房裡靜坐整宿,於翌日清晨,前往上海電報局的營業大廳。
上海電報局在和平飯店,她下了轎車,被門童領著走入旋轉門。一樓營業大廳內,有數百個報務員,操著滬上普通話,或是滬語,接待、分流著來問詢、發報的市民。二樓是國際和租界報房,她沿著暗金色地毯鋪就的樓梯,逕自上了二樓。
在一個櫃檯前,她摘下寬檐帽,給了一個地址,發去廣州法國領事館的。
「發這種電報,在法租界的領事館更快。」
「那裡今日人多。」她柔聲說。
此處有□□百個報務員,每時每刻都要送出去數不清的電報,最是安全。對方見是如此一個富貴小姐,不疑有他,接了何未寫的電報內容。
電報內容極其簡短:南下之行有變,欲北歸。妹。
電報送出,她回去收拾行李。
扣青憂心忡忡,幾度想勸,但想到自家小姐慣來打定主意,誰都沒法子去改,也就沒多說。只是可惜了,南遷之行已到滬上,再等等,便可登船去香港了。此時北歸,那半年的努力皆付之東流,再想走,怕更難。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繼清已到香港何家,由常駐香港辦事處的蓮房照顧,無須太擔心。
上海到南京的車票已售罄。
召應恪在她訂票時,得到消息,致電到洋樓,詢問事由,在何未解釋後,他於電話那端考慮片刻:「我派車接你到南京。直接渡江,從浦口走。」
初冬的雨,沖刷著道路兩旁的法國梧桐樹,他們冒著雨,上了兩輛轎車。
金陵如今是國都,逢動盪時期,檢查多。
召應恪親自到金陵城的城門,等她入城。見到車後,召應恪秘書撐著傘,為他打開車門,他帶著周身雨水的氣息,坐到後排。他低聲問:「少將軍知道嗎?」
「發了電報給他。」她輕聲答。
轎車駛過正陽門,她仰頭看金陵雨幕里的這道高大的圓拱門:「這是什麼門?有名字嗎?」尋常人不大關心這個,但她自幼就喜好城牆、城門這類東西。
召應恪跟著她,透過滿布雨痕的玻璃車窗,看這道門:「正陽門。」
金陵竟也有同樣的一道正陽門。
泱泱大國,數千年歷史。做過國都的城市有數個,而正陽門究竟有多少個,誰認真數過。
「南京想撤了東北軍統帥的職,華北的將軍們都在反對,怕是撤不成了,」召應恪為她簡短說著京城局勢,「你回北平後,東北軍還在那裡。但鄭家不在,他們在東北軍下令不抵抗後,就脫離大軍,留在東北抗日了。」
這在情理之中。她回憶鄭家三小姐,一看便知是如此的人。
「南京還是堅持圍剿紅區,做出了放棄東三省的打算,」召應恪又道,「謝騖清那邊,怕一時顧不上你。尤其你回華北,別說是他,就連我都不一定能照顧到。你在上海,離金陵近,我尚有法子幫。你回華北,只能靠自己的人脈和手腕了。」
他見何未不語,擔心道:「這幾日全是平津兩地的老軍閥,還有老政客們求我安排南下,倒是只有你,想北上。」
「我也沒料到,會中途北歸。」
就如同,從未有人料到,真有日本人侵華,國土淪喪之日。
「哥哥當年說,」何未看著遠去的那扇屬於金陵的正陽門,「『看二叔他們,面對的是八國聯軍,眼下至少沒外敵了』……」她輕聲道,「他說這話的時候,一定想不到,他離世之後的局勢會更差。」
二叔那代,不堪受辱的歷史是八國聯軍侵華。對哥哥來說,就是租界遍地。
而到了她這裡,從未想過,會有東三省淪陷之日。
「少將軍在南方,你這一次北歸……」召應恪沒說下去。
這一回放棄南下時機。兩人再見,何其難。
「也不止為了航運。東三省再往下,就是長城了,」她的上半張被寬檐帽遮擋著,看不清雙眸,「長城內,便是北平。北平是我的故鄉。他會明白,我為什麼回去。」
或許就像不抵抗的軍令後,選擇留下,守住東三省的軍人們。
故土難離。故土逢難,更不能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