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聽枝不知不覺走到了秀山亭的門洞下,石台被行人踩踏得油亮泛光,起風一陣涼,柔軟裙擺肆意在小腿上劃著名。
她靜立在人來人往裡,手機放在耳邊,一聲一聲嘟著,等待接聽。
「餵?」
「程濯,我可以見你嗎?」
低軟聲音散在風裡。
電話那頭滯了半晌,像是沒聽過這種虔誠又怯弱的句式,被子在翻身的動作里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像是坐了起來,咳一聲後,睡啞的嗓子少了幾分氣音,溫和地說:「你來。」
仿佛得到不該屬於自己的禮物,孟聽枝連聲音都跟著雀躍起來:「真的嗎?」
「假的,別來了。」
聽筒里靜了幾秒,小姑娘只克制地吸了一下鼻子,什麼也沒說,程濯卻睡意盡散,心也甦醒似的軟。
他正經道:「開個玩笑,枕春公館認得嗎?」
孟聽枝老實回答:「不認得,也是酒店嗎?」
「不是。」
「你家嗎?」
他停兩秒,音調往下沉,「算吧。」
掛電話之前,孟聽枝問他是不是感冒了,要給他帶藥來,程濯答沒有,只是剛睡醒。
「你餓嗎?我給你帶一點吃的吧,你想吃什麼?」
程濯想了兩秒,「隨便吧。」
孟聽枝握緊手機,嘆氣,總算明白了男生為什麼討厭女生說隨便了。
真的有點為難人。
下頜綴著晶瑩水珠,程濯拿毛巾擦拭的動作,在下樓看見孟聽枝時,微微頓住。
孟聽枝背對著他,身影纖細,認真地往桌上擺東西。
盒子大小形狀都不一。
但她學美術,構圖方面有點強迫症,擺的滿而好看,色彩和細節上都有呼應,換掉沉悶的灰玉色桌布,像網圖里豐盛的野餐照。
轉頭看到程濯,她手裡還端著小盒章魚小丸子,笑容盈軟,「這個買得早,有點涼了,有微波爐可以熱一下嗎?」
程濯丟了毛巾走過來,攬著她的肩,把她按在主位旁的椅子上,隨後自己拉開椅子坐下。
「別忙了,我隨便吃兩口就行了,你吃了嗎?」
孟聽枝放下那盒涼掉的章魚小丸子,把水杯推向他,「我吃過了,我家夏天吃飯很早。」
她悄悄伸手撫肩,是他剛剛攬過的地方。
程濯喝了一口水,溫熱的,一股濕暖氣順著喉腔不知道流到什麼地方,有種奇異的感覺在吞咽後回溯。
程濯說吃兩口真是吃兩口,是確數,不是約數。
他偏頭按著脖頸,說是睡過頭了,沒胃口。
孟聽枝剛剛燒熱水的時候,在冰箱旁邊看到一板胃藥,已經被摳掉了幾粒。
垃圾桶乾乾淨淨,只有還剩大半瓶的依雲礦泉水斜在裡頭。
他簡單吃完,孟聽枝收拾了桌子。
廚房有水果,她切了一點桃子,插上牙籤端出來放在他面前。
看他一邊接電話一邊吃了一塊,孟聽枝眉梢的緊迫才散了。
下一秒,她忽然清醒似的輕嘆,摳了一下指尖的死皮。
在程濯面前,她的行為幾乎不受控,明知道刻意的自然就是最大的不自然,她還是忍不住。
做多錯多。
客廳的燈源光調很冷,照在他深雋的側臉上,眉骨凸出,很是清消。
他一手拿著手機,另一手自然地搭在桌面上,無名指上有一道微瑕的細疤,冷白皮下青色的血管很明顯。
孟聽枝兩根手指在桌面上走路,就像那次去他兜里摸打火機,悄悄地,最後指端落到他手背上。
「程濯,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呀。」
他抬頭,笑意淺淡,手掌忽地朝上一翻,接住她的手,又小又軟,捏一捏像沒骨頭。
看她耳朵有點紅了,才應聲。
「知道了。」
他心情好,勾起車鑰匙問孟聽枝想去哪兒玩,孟聽枝一下大腦空白,不知道算什麼,約會嗎。
「都可以。」
她這樣說,程濯按了一下她的腦袋,重複她的話,「都可以是吧?」
TLu已經過了暖場環節,氣氛正燥,電子樂震盪心肺,頻閃燈跟著電音節奏一排明一排暗正在巡場。
看不清舞池裡的人,像一團醉生夢死的熱鬧。
程濯手臂圈過她的背,搭在她肩頭,護著她從熱鬧中穿過。
噪聲太大,說話只能貼耳。
「你不喜歡,我們就走。」
孟聽枝抬起頭,撞進他眼裡,目光朝後越去,一邊跟著服務生上二樓,一邊附在程濯耳邊喊著:「喜歡!我同學說這裡有個韓國DJ午夜場會撕衣服,待會兒有沒有啊?」
程濯看著她眼底的期待與好奇,頓一下,慢慢勾起唇角,捏了一把她的後頸。
「有。」
包廂里有不少人,孟聽枝除了徐格都不認識,但有幾個眼熟,之前程濯生日見過。
例如那個穿Balenciaga短袖的男人,是之前給程濯點菸說她悶,沒意思的。
她賭氣撇頭的小動作被程濯盡數看去,夾著煙的那隻手點了一下她直挺挺的腰,菸灰不慎彈落,在暗處將裙角燙傷。
「記仇。」
孟聽枝怕癢,扭腰躲著,不承認,「沒有。」
身後有人過來,玩嗨了,不小心撞到她。
身體忽然失衡,孟聽枝以膝跪的姿勢撲到程濯懷裡,她反應還算快,雙手匆促撐著他的肩。
「讓人過去。」
腰間的手掌,忽然朝里猛地收攏力度。
她跌得更狠了,盈香的頭髮擦過程濯的側臉。
他不躲不讓,兩人近成交頸,她撐不住力,手腕一松就成了靠在他身上的姿勢。
有人撥她臉側的頭髮,很快,一道灼人唇息落在她白皙的耳廓邊,淡淡地問,比陳述句更意蘊萬千,「孟聽枝哪裡悶啊。」
有時候,例如這時。
孟聽枝會想,她和程濯如果真是初相識就好了,這場風月迷煙陣,不必總想起暗戀,嘆自己何德何能。
程濯太銳利,她怕被看出端倪,很快收攏好情緒,她兩次被程濯帶出來,旁人對她的態度也發生很大轉變。
這些人精都很會說話,怎麼聊,程濯都不管,但喝酒不行。
孟聽枝跟他說:「其實我能喝一點的。」
他不許,雞尾酒換成果汁。
「喝多了就哭,難哄。」
周圍人聞聲瞧過來,孟聽枝面色不自然地瞪大眸子,又氣又羞,企圖跟他講出個道理來,聲音卻不大。
「你還說我記仇,我記性哪有你好啊。」
蒙著綠絨布的球檯上,兩球相碰,撞出一桿利落脆響。
徐格找另一個角度,弓背搭杆,黑8進洞。
有人調侃,「呦呦呦,徐少,今兒寡淡啊,玩這個球啊。」
話里的黃段子,孟聽枝沒聽出,只見程濯嫌棄地輕笑了一下。
唇鼻處白煙徐徐溢,冷淡又勾人。
他捏了一下她的頸後骨,由誰的話題,忽然聊起那天美院畫展的事。
程濯還當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孟聽枝「嗯」一聲,「你當時選我給你講解,我還挺緊張的。」
「緊張什麼,又不會吃了你。」
「那如果……」她停了話,用手指的動作分散注意力,聲音低下來,「就是會緊張的。」
話落,軟白指尖停在他喉嚨上,她喜歡他發聲的樣子,消沉性感。
孟聽枝眼眸忽然炙燙。
心想酒吧真是個不安全的地方,哪怕不喝酒,也會潛移默化受影響,想做出格的事。
「可以親親你嗎?」
周遭的燈線那麼暗,他的喉結隨呼吸驀地滑下去,又頂起她柔軟的指腹。
這一次,他只是瞥過眼,眸光微沉,不動聲色地教育道:「總問可不可以,要見我,要親我,你覺不覺得你像個有禮貌的流氓?」
孟聽枝收攏手指,攥進掌心,以為這是委婉拒絕,慢慢挪開手。
不料,半途手腕被程濯抓住。
「行,來吧,小流氓。」
瞳孔地震,她顯然承受不住這個狎昵的稱呼,對上他那副無邊縱容的神情,一時心如亂麻。
他眼睛生得淡漠,下垂的弧有幾分沉鬱,含笑時卻顯得眷戀長情。
好像看一眼就天荒地老。
前言隆重的親吻居然是一記蜻蜓點水。
等孟聽枝親完,程濯按了還有大截剩餘菸蒂,把人鎖在身邊,納悶至極地問:「就這?」
中途男人聊起了投資方面的事,她聽不懂,大概也不適合聽,穿Balenciaga那位叫沈思源,稍使眼風,帶來的女伴就很上道地拉著孟聽枝去唱歌。
對方自來熟得好像已經跟她是好姐妹了,笑眯眯地點開搜索欄,問她平時喜歡誰的歌。
孟聽枝回答好聽的都聽,手指捏著麥克風的一圈護膠,在心裡不停暗示自己,要放鬆一點,自然一點。
對方翻了榜單,指尖一敲,「點這個吧,喬落的歌,你喜歡嗎?」
「還行。」
十一點四十五,顯示著阮女士來電的震動手機忽然像個燙手山芋。
孟聽枝前後左右都看了看,找不到能接電話的地方,顧不得其他,立馬放下麥克風,小跑過去找正在跟人聊事兒的程濯。
「有沒有安靜的地方接電話?」
他手臂搭在暗紅色的沙發背上,坐主位,姿態閒散,沒聽清,朝孟聽枝偏了偏耳朵。
她附過去,在他耳邊重複一遍。
發尾纏綿地落在他襯衫上。
其他人也沒聽清她剛剛的話,在旁看著,只覺得像她忽然撲到程濯懷裡撒嬌,而程濯也縱容,像怕她摔倒似的,一邊側耳聽她說話,一邊無聲伸手虛扶在她後腰位置。
孟聽枝跟程濯說了情況,手機還在震,她聲音有點急了,「這裡太吵了,我沒法接。」
杯子裡還剩一口量的酒,程濯捏著杯遠遠朝徐格指去,手指朝下點,做了一個動作。
徐格意會,接著包廂安靜下來。
除卻聽覺的聲色靡靡,酒氣,煙味,還有不同女人的香水味,在這個靜下來的空間裡忽然得到加成,形成一個莫名的磁場。
複合型的酒辛烈又跳脫,刺激完舌苔喉腔被緩緩咽下。
程濯嗓音被浸出一股倦懶,低眼看著懷裡的孟聽枝,「接吧。」
她別了一下耳邊垂落的頭髮,沒別住,第二次掉下來,程濯替她別上去。
骨節分明的手指順著髮絲捋到發梢,輕輕繞圈,意趣十足地看著她接電話。
孟聽枝先把音量降小,然後滑聽手機,放在耳邊。
前腳抱怨孟聽枝沒同學約著出門玩的阮美雲,這會兒又怪起來。
「什麼同學這麼能聊,這都幾點了。」
牆體仍有外場聲浪的餘震,偌大空間,悶頓似困獸,所有人的視線集中看向左右磁場的關鍵人物——孟聽枝。
在她清晰可聞地聲音里,目瞪口呆。
她溫聲說:「媽媽,我等會兒就回家了。」
孟聽枝自此一戰成名。
一幫人都驚訝又不得不信親眼所見,程濯身邊那位美院的小姑娘,竟然有門禁,十二點前就要回家。
男女關係被這群人玩得花樣百出。
可從沒這樣的。
程公子面上沒半點不虞,讓自己的司機去送。
小姑娘站在門口,眉眼清柔乾淨,揮了揮手,「那我走啦,你也早點回家休息吧。」
程公子折頸,朝門外閒閒擺手,應一聲「嗯」,叫小姑娘注意安全。
孟聽枝前腳剛走,那種因衝擊而安靜的氣氛還沒散,後腳徐格想起什麼,慢了一拍,猛地追到門口。
已經看不到孟聽枝人影了,他又回頭瞧一屋子的人,眾人也看著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讓徐格這麼激動。
徐格難以置信:「她就這麼走了?」
程濯聳聳肩。
徐格走到程濯跟前,倒了滿滿一大杯酒,頻頻朝門口看,火大又鬱悶。
「不是說她要看午夜場男DJ打碟撕襯衫?」
程濯想起這事了,輕嗯一聲。
這不咸不淡的態度更刺激徐格。
徐格叉著腰控訴:「人家外籍DJ來華務工也不容易,昨天腸胃炎吐血去了醫院,我剛剛才派人把從他醫院接出來,估計這會兒襯衫都已經換上了,你的妞好歹看一眼吧?這就走了?」
可不就是回家去了。
程濯碰他杯子發出脆響,敷衍地斂了下濃睫。
「她看不了,我待會兒替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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