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巷的院子裡有一顆枇杷樹。
孟聽枝上小學那會兒,孟輝種的,品種不好,酸得要死,除了一點阮美雲自以為很好的純天然,夸不出半點長處來。
程濯有幸嘗過,很酸很酸。
婚後,他經常陪孟聽枝回桐花巷吃飯,他很喜歡這個院子,每回過來都喜歡站在二樓的窗邊,靜靜打量,思忖什麼一樣。
孟聽枝有一回從身後抱住他,問他在看什麼,問完又自問自答:「什麼都看不到了,以前從這兒還能看見文人廣場。」
程濯側首,垂下眼說:「不用看文人廣場了,我就在這兒。」
那是婚後第一年的端午節。
那棵遮天蔽日的酸枇杷結了好多果子,黃橙橙的,旁邊擺了一把梯子,孟輝買了一大捆青艾在後院扎。
穿堂風吹動枝葉,傳來客廳的熱鬧笑語。
隔壁小莉的寶寶已經會走路了,被黃頭髮的藝術總監爹抱來孟家串門,小孩子踉踉蹌蹌邁著腿,逗得一幫大人合不攏嘴。
阮美雲跟小莉媽聊著天。
孟聽枝摳石榴吃,指尖沾了汁,紅艷艷的,越聽越聽不下去,忍不住轉過頭跟程濯小聲吐槽:「我媽怎麼老這樣啊,太假了。」
說完,孟聽枝自己都忍不住笑。
明明阮美雲對程濯這個女婿滿意得不得了,硬要跟人說也就那樣吧,對枝枝好就行了。
明明自家人吃飯還吐槽小黃老師都是孩子爹了,一點都不穩重,頭髮三個月一個色兒,花花綠綠的,看著就鬧心。
當著小莉媽的面兒,奧斯卡欠一座小金人的阮女士硬是能夸出艷羨不已的聲調來。
「多好啊小黃這孩子,你說說,理髮店離咱們這兒又近,天天都能回來陪小莉和孩子,你瞧你家一天天的,多熱鬧,我家枝枝講不聽的,結了婚還忙這個忙那個,畫廊開那麼大幹什麼呢,早點生個孩子不挺好麼,小程也是!非慣著她,一問兩問的都不著急,我倒是著急當外婆了,羨慕你啊小莉媽。」
小莉媽有苦說不出,嘆了聲氣,撇嘴道:「唉,我有什麼好羨慕的,外婆嘛你早遲能當的,你這個女婿多稱心,我羨慕你才是呢。」
阮美雲擺著手,「不行不行,倆孩子都不著家的,還是你好,招了個女婿回來,女兒外孫都在跟前,天天家裡都熱熱鬧鬧的。」
挑揀孟聽枝可能是假的,但阮美雲想當外婆倒是真的,只是孟聽枝不配合罷了。
阮美雲多少次勸她。
「畫廊忙歸忙嘛,孩子生下來之後,我給你帶呀,又不費你的功夫,你跟小程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就是了,都結婚一年多了,不生孩子像什麼話!」
孟聽枝就是不答應,一直用一句「不著急」搪塞應付。
晚上睡覺前,孟聽枝坐在梳妝鏡前,往手臂上塗著身體乳,一邊塗一邊認真地跟程濯聊聊這個問題。
「我知道我媽媽肯定能帶好孩子,但這樣不對,這樣對寶寶很不負責,我們肯定要陪著他長大的呀,你說對不對?」
程濯從書房過來,手裡翻著文件,心中有數地看過後,擱置在床頭。
見孟聽枝扭回頭問他對不對,他望著她的眼睛,點點頭,吐出一個字。
「對。」
得到認同感的孟聽枝,繼續發表自己的養崽想法。
「寶寶雖然很小,但也是需要爸爸媽媽的呀,如果生了他,就把他丟給外婆,或者送去老宅那邊,大家當然都會對寶寶好,但老是見不到爸爸媽媽,他會覺得爸爸媽媽根本就不愛他,寶寶不會快樂的,你說對不對?」
程濯掀被,靠坐在床頭,再度被孟聽枝看著。
他又吐出一個字:「對。」
孟聽枝張張嘴,又欲展開來講,忽然發現不對勁。
她擦好身體乳,整個人都散著淡淡的茶花香氣,從凳子上起身,孩子氣地撲到床上,翹起小腿,手肘在鬆軟床鋪上撐著,狐疑地盯著程濯,像在他臉上尋找什麼蛛絲馬跡一樣。
程濯被她盯了一會兒,實在忽略不掉,文件朝下一放。
「你看什麼?」
孟聽枝眼珠一轉,「之前我跟我媽說我們倆都暫時不打算要寶寶,我媽說不是,她說不想要的只是我一個人,你不是,你只是慣著我,在說假話,我說不是,我理直氣壯跟我媽講,我跟程濯想法一直都是一樣的,但剛剛我忽然動搖了——」
燈光只聚在床頭,更多的地方是昏曖的,程濯問:「動搖什麼?」
孟聽枝看著他,越發篤定了,「你說也暫時不想要寶寶,就是在說假話吧!」
他剛動唇,孟聽枝指著他,命令道:「如實回答!你是不是騙我?」
程濯無奈聳肩,好渣男地說:「我們男人不就這樣麼。」
孟聽枝給他氣笑了:「什麼啊?」
程濯神情坦坦蕩蕩:「下半身思考,老婆說什麼就聽什麼,完全被愛沖昏頭腦,男人就是這麼膚淺的。」
結婚這麼長時間,他還是老樣子,我愛你之類的肉麻話從來不說,三五不時、一本正經地講點什麼,比什麼肉麻話都叫人難以招架。
孟聽枝心裡像沁了一汪溫熱的甜水,渾身骨頭都跟著酥。
她沒說話地從床鋪上爬起來,掀開被子,擠到程濯懷裡,抱著他的脖子,悶聲悶氣道:「你老這樣,我就感覺我們根本沒有結婚,像一直在談戀愛。」
程濯隔著單薄睡裙,摸摸她的背,「結婚是儀式感,談戀愛是一輩子,本來就不衝突。」
孟聽枝沒聽過這樣的道理,她只聽過另一句話。
「可是人家都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程濯淡笑。
孟聽枝不知道他在笑什麼,兩人就那麼近而又近地相望著,孟聽枝在他清澈的眼瞳里看見自己,聽見他聲線似春風般拂來。
溫柔又廣闊,以她為天地,也是她的天地。
他說:「我陪你在這墳墓里待著呢,怕什麼呢。」
孟聽枝沒出聲,良久點點頭,又摟住他的脖子,將臉埋在他頸窩裡,先「嗯」了一聲,過一會兒又有了決定似的說:「等明年,明年我們要寶寶吧。」
·
備孕順利,隔年春夏交接的時候,孟聽枝在醫院做了第一次產檢。
那會兒孟聽枝的畫廊已經走紅,在孟聽枝同意的情況下,程濯從正睿那邊調了人手過去幫忙打理一些運作。
她工作清閒很多,但人沒閒下來。
因為孟聽枝有了新計劃,給沒出生的小朋友畫繪本,小一點的時候色彩明艷,看圖開心就好,等小朋友大一點,可以編一點小故事幫助他識字辯物。
閒著也沒事,有時候,程濯會帶著她一起去公司上班。
他去開會,開完會回來,時間到傍晚,孟聽枝側窩在他辦公室專門給孕婦準備的躺椅里,蓋著小毯子,手裡還抱著草稿本。
去得次數多了,程濯辦公室那層的員工也認得孟聽枝,也知道她懷孕了,寵妻如命的程先生不放心妻子一個人在家裡,又怕她悶,除了長途出差,基本走到哪兒就帶到哪兒。
孟聽枝好脾氣又沒架子,她在辦公室待得無聊了,下樓買熱牛奶。
員工看見她熱情打招呼,都喊她孟老師。
雖然孟聽枝也不喜歡總裁夫人之類的稱呼,但她還蠻好奇,大家是怎麼這麼統一地喊她孟老師的?
後來她跟秘書辦的人聊天才知道,原來程濯之前接受過一檔採訪,被問及私人問題,對方開口就是作為萬競的總裁夫人,程濯當時就糾正過採訪者。
「我太太有她自己的事業。」
所以,大家看過採訪就自動稱呼避雷,而且總裁夫人一聽起來太過富奢,見過孟聽枝本人的,都能感覺到這詞也不太適合她。
還是孟老師好,溫柔又專注的感覺。
孟聽枝對她們說的那檔採訪完全不知情。
但想想時間,那陣子她在申城和蘇城之間兩頭跑,連阮美雲的電話都沒空接,程濯一慣低調,又不是什麼娛樂頻的媒體,她稍稍忽略,不知情也是情理之中。
程濯這會兒在下樓開會,她一個人回了程濯辦公室里,用電腦搜剛剛問來的網站,輸入關鍵詞。
視頻跳轉出來。
還挺長的,三十七分鐘。
孟聽枝沒有耐心聽前面大段的行業分析,那些專業術語,她也不太懂,隨便看了一會兒,把進度條往後拖。
果然涉及私人問題,後面的訪談氣氛都變了。
採訪記者問程濯對婚姻的看法。
程濯之前的回答一直流暢,唯獨到這裡停頓了一下。
孟聽枝看著屏幕里西裝革履的男人,又想起來他曾經在十四中留下的傳聞,他在譚馥橋的魔鬼集訓班,做卷子時閒散轉筆,看司湯達的《紅與黑》卻會不解皺眉。
他真是一點都沒變。
正這麼想的時候,孟聽枝聽見視頻里程濯回答的聲音。
他在很長的停頓後說:「我對婚姻沒有什麼看法,我太太就是我對婚姻全部的認知,很好很理想。」
記者採訪前做足了準備,知道孟聽枝,自然地將話題移到孟聽枝身上,先是稱呼總裁夫人被打斷後,接著又有幾個簡單的問答。
記者最後問:「您和程太太之間的實際交集比較少,從某個角度來看,並不符合您之前說的相互成就,程太太一直被保護在安全範圍內,這也是一種變相的站在您的肩膀上,您認同嗎?」
程濯回答:「我不認同。」
「我不介意她站在我的肩膀上,但是她有選擇自由奔跑的權利,保護她是我的責任,並不與她的個人能力掛鉤,程太太這三個字僅代她是我的合法伴侶,終生最愛,不提供給任何人來做任何框限。」
「我太太獨立、完整,也同樣作為我的航燈。」
·
那年冬天蘇城也下了一場厚雪。
待產前兩天,孟聽枝還看著窗外的雪說:「如果是個女孩兒,我們就給她起個小名叫雪雪吧。」
程濯給她削蘋果,切成小塊地遞給她。
他婚後削水果的手藝有大長進,現在也能一削削成一米的果皮了。
他說:「你不是怕冷,不喜歡冬天。」
也是,她的確怕冷,也不喜歡冬天來著。
程濯好固執,產檢那麼多次,後來有機會提前知道寶寶的性別,他非不提前告訴兩家的長輩,氣得老爺子說:「是男是女還不都一樣疼?」
程濯說,那你就等著吧。
雪停時分,護士從產房裡抱出來一個孩子,生產順利,是個男孩,程濯幾斤幾兩都沒細聽,只擔心地問道:「我老婆怎麼樣?」
護士通知他可以進去看望。
他摸摸孟聽枝的臉,她從來沒這麼蒼白虛弱過,之前緊張的情緒散了,但程濯人絲毫不見輕鬆,他眼眶紅了,隱隱有濕意。
他啞聲問她疼不疼。
孟聽枝溢出一絲笑,說好疼啊程濯,他那滴眼淚就掉下來了。
「吧嗒——」
墜散在她手背上,溫溫熱熱一朵小水花。
她第一次見他掉眼淚,不說話,更像是說不出來,只是一直摩挲著她的臉,很久才緩過來。
程濯問她:「寶寶叫什麼名字你想好了嗎?」
新手父母給寶寶起名字太糾結了,她之前起過好幾個,程濯叫她慢慢想,不著急,被推進產房前一刻,他還跟她說:「孟聽枝,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孩子的名字還要你來定呢,不然我不管他是男是女,就叫他雪雪。」
還好。
孟聽枝平平安安,也拯救了寶寶的名字。
她眼裡燦著柔軟的光,溫聲說:「我想好了,叫程遇之。」
程濯一本正經問:「小名叫雪雪嗎?」
她輕笑拒絕,「不要,他是小男生!」
孟聽枝要他再想一個小名。
程濯就想了三秒,「那就叫小魚。」
「……」
同音,也滿順口的,但就是充斥著一股敷衍感,孟聽枝心想,總有一天你兒子會知道你這麼隨便對待他的小名的!
然而並沒有。
後來小魚寶寶大一點,能聽懂人說話了,徐格就經常誆他,說你爸爸可愛你啦。
高中那會兒我跟你爸爸跟著學校去秋遊爬山,你爸爸腳踝脫臼,腫那麼老高,你爸爸沒事人一樣,你出生的時候,你爸爸高興壞了,在醫院頭一回哭了,小魚寶寶,你爸爸真的好愛你哦。
程遇之真信了,我爸爸可愛我啦。
直到他能跑能跳,都開始上幼兒園了,他才遲鈍地發現,他爸爸好像也沒那麼愛他……
入夏暴雨,傍晚擦黑才停,桐花巷的老路不平,積了渾水,嘩嘩朝巷口失修的排水口淌著。
程濯把手機的手電筒打開,塞到小魚寶寶手裡,叫他待會兒慢慢走,不要摔跤。
小魚寶寶頭髮漆黑細軟,跟他爸爸小時候一模一樣的粉雕玉琢,眨眨眼睛問:「那媽媽呢?」
「你媽媽我抱過去。」
小魚寶寶小小年紀就繼承了爸爸強大的邏輯思維,納悶道:「可是,不應該抱小朋友嗎?」
愛他的爸爸理所當然地回答:「是這樣的,你媽媽永遠都是小朋友——你待會兒慢慢走,回去讓你外婆給你洗洗腳就行了,男孩子不要太嬌氣。」
小魚寶寶說:「懂了,那爸爸你抱媽媽也慢慢走。」
父子兩個達成協議一樣的擊掌,大手合著小手。
隔年春天,植樹節。
作為幼兒園小紅花最高持有者的小魚寶寶,認真地完成老師布置的親子作業。
他的爸爸帶著他去花鳥市場選樹苗,然後開車帶他去外婆家。
鏟子水桶都是一大一小的,他和他的爸爸在院子裡選好位置,開始挖坑種樹,他的媽媽負責監工,給他加油。
只是小魚寶寶不太懂,「外婆家不是有一棵枇杷樹了,為什麼還要再種一顆枇杷樹呢?」
孟聽枝望一眼那棵已經有小樓高的枇杷樹,告訴他:「因為你爸爸以前只吃過我送的酸枇杷,他希望你以後的對象能吃到甜的枇杷。」
種完樹的小魚寶寶累得滿頭大汗,因為程濯基本沒幹,就陪著,小孩子自己實踐也開心。
小魚寶寶扇了扇濃長的睫毛問:「什麼是對象呢?」
孟聽枝頓一下說:「等你長大就知道啦!」
小魚寶寶問:「一定要給對象吃嗎?如果這是甜的枇杷,我想給徐寶珠吃,徐寶珠喜歡吃甜的。」
孟聽枝不知道怎麼回答。
程濯洗完手,擰了濕毛巾來給小魚擦汗,一邊擦一邊說:「你可以給,但珠珠不一定吃,珠珠願意,你徐叔叔也不一定同意,你得好好想想。」
作為一個成年人,孟聽枝聽完都覺得好繞腦,「小魚才多大啊,你這也太難理解了。」
小魚寶寶並沒有把這個問題放在心上,抱著果汁跑到客廳跟阮美雲說他想看徐寶珠。
遙控器霸權主義者阮美雲女士當了外婆以後,徹底放棄霸權原則,把和藹可親發揮到峰值,立馬扭台到某檔親子節目。
電視裡,徐格正給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姑娘扎頭髮,他有大面積的手臂紋身,穿短T一直戴著黑色袖套,扎頭髮的動作很嫻熟。
穿蓬蓬裙的小姑娘照照鏡子,奶聲奶氣說:「不要這個蝴蝶結!」
徐格忙應著:「好好好,爸爸這就來換。」
屏幕上立馬跳出一個可愛特效,小粉豬頭頂王冠,下面寫著:豬豬公主不滿意。
看了一會兒,小魚寶寶又有問題了,他指著電視問:「爸爸,我可以和徐寶珠一樣去那裡嗎?」
程濯看看電視裡的髮小,很認真地回答兒子的問題:「你不能,很抱歉,你爸爸一點也不紅,你的爸爸只是一個普通人。」
小魚寶寶懂了,並且舉一反三說:「我的爸爸只是一個普通人,所以我也是一個普通的小孩子?」
程濯點頭,並附贈哲學語錄,「要學會接受自己的平凡。」
小魚寶寶又懂了。
只是他忽然想到別的,看著電視裡的穿裙子轉圈圈的小姑娘,眼神專注,喃喃自語說:「可徐寶珠不是普通人,她是豬豬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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