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有很多程濯小時候的印記。孟聽枝翻他剛上幼兒園的相冊。
這人真是從小就好看。
睫毛精,粉雕玉琢,好冷漠一個小正太。
像那種阿姨姐姐圍一圈逗他,怎麼哄他也不肯給人親親抱抱的傲嬌小孩。
他的這些成長足跡里,少見父母,喬落和徐格的出鏡率極高,還有其他小孩,那些打打鬧鬧的場景,可以想像就在夾蘿十八巷的某棵樹下、某個湖邊。
孟聽枝正翻得入迷,根本沒發覺身後不遠處也有窸窸窣窣的翻動聲,直到忽然被程濯喊了一聲。
「孟聽枝,你有沒有發現你還挺口是心非的?」
口是心非?
沒有呀,孟聽枝覺得自己越來越勇敢,越來越敢直面了,喜歡就是喜歡,愛就愛得坦坦蕩蕩。
孟聽枝沉浸在自我表揚的內心快樂里,並沒有發現程濯手上拿的東西她很眼熟,她甚至壓根兒沒注意。
程濯攤開某頁,舉起來,擺一擺。
「自己畫室裡頭掛著牌子,規矩寫得清清楚楚,『傲慢無禮不畫,要求古怪不畫,裸男也不畫』,嘴上說著不畫裸男,偷偷摸摸畫得好積極。」
孟聽枝認出來了,那是她隨身的速寫本!
她臉上蹭一下,冒出一股被抓包的窘燒,可偏偏他把舉起來的本子放下來,又草草翻一遍,還給出點評。
「畫得真是……連細節都不放過。」
兩頰上立馬騰起燒熱感,吃上回的虧,孟聽枝謹慎地先看一眼門口,並沒有什麼扒望著的小蘿蔔頭。
這才放心地撲到程濯懷裡搶本子,為自己辯解:「什麼啊,半裸都不算的。」
程濯一本正經,淡淡恍然道:「原來我提供的尺度還不夠。」接著好無辜地補一句,「可我並不知情,我認真刮鬍子,並不知道有人拿我當模特。」
「靈感…靈感就一下一下的那種,我是,我是記錄習慣了。」
孟聽枝解釋得稍顯牽強磕巴,「我大學就畫過人體了,我都畫過的,藝術就是藝術,就是單純的畫一下,不是那些……」
越說越小聲,那些後面的詞都找不到合適的了。
程濯邏輯極強,迅速跳脫語境,找到新角度,他先是肯定地點點頭,「是,說起來,還是我見識淺薄了些。」
然後垂睫慚愧道:「我太小家子氣,半裸而已,就一驚一乍,我太太見多識廣,什麼都畫過,還請程太太多指點。」
他真是虛心求教。
晚上吃完飯,他們出去散步。
除夕夜的那場雪化得七七八八,入夜一降溫,雪化了水,小水窪里結了冰,路燈下反光。
從徐家門口逛了一趟。
徐格的大嫂好熱情。
她剛好給兒子煮了奶茶,孟聽枝說要回去了,不在這喝東西了,他大嫂連杯子直接送給孟聽枝,叫她捧著路上慢慢喝,剛好還暖手。
回程,孟聽枝小口嘬著,食管到胃裡都暖暖的,冬夜裡,喝著熱熱的奶茶,人像擺脫厚厚的棉衣束縛,一整個都輕盈起來。
她遇到反光的地方就要踩一踩,小小的冰面,卡吱咔吱破了一路,程濯看著她一條路左左右右走成蛇型,一個小坑都不放過,通通踩碎!
他聽那脆響,好笑地問:「那麼好玩嗎?」
孟聽枝捧著熱霧裊裊,香氣濃醇的奶茶,大方讓到一邊,面前一個完整小冰窪,看著程濯問:「挺好玩的,你要試試嗎?」
程濯:「……」
程濯手一伸,「還是你來。」
孟聽枝當仁不讓,毛絨靴一腳上前。
「咔吱咔吱——」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有點幼稚,又很想繼續踩,於是開始在冬夜路燈下,一邊踩冰,一邊跟程濯講暴力美學。
什麼叫暴力美學呢?將暴力儀式化,來緩解暴力內容所產生的不適感,從人為破壞中,體現出一種割裂美。
孟聽枝如是說。
所以呢,她現在做的,絕不是簡簡單單踩冰這麼簡單,這是以體力付出,得到一種美學裡的滿足感的過程。
程濯當時好捧場。
「孟老師講得對。」
孟聽枝以為程濯只是單純捧場,開開心心跟他拉手回了老宅。
沒想到他真是個天賦異稟的好學生,舉一反三,當天晚上就學以致用。
「以體力付出,得到一種美學裡的滿足感,這樣算暴力美學嗎,孟老師?」
過程已經結束,孟聽枝眸色迷離,細白小腿原本搭在他肩頭,脫力後,虛軟地滑落。
她把臉埋進枕頭裡,一身水浴一樣的熱汗,聲音微微啞,不乏厲言地批評:「你這是惡意歪曲知識點!」
某人求知如渴,俯身來親親她,聲音近而又近,灼得人耳朵癢。
「那孟老師以後再教教我。」
孟聽枝閉著眼睛,一通猛搖頭。
不教了,再也不敢教了。
·
正月里。
孟聽枝要跟程濯一起去他外公那邊拜年,舒晚鏡去世多年,這一點年節里的來往,更是不能懈怠。
孟聽枝一想到要去見他媽媽那邊的親友,就緊張得睡不著,除了婚宴,孟聽枝只見過兩次程濯的舅舅舒斌,還都是在應酬場合,並沒有深聊。
她跟程濯複合後,第一次見舒斌也挺有意思的。
說起來,之前就見過,那次他們要去長林巷拜訪人,找不到進去的小道,是孟聽枝給舒斌指的路。
舒斌破天荒對她有印象,只眯眼半晌就想起來,又恍然記起不久前合萊會所的黃總給他打過電話。
說他那位矜貴外甥一大早去合萊會所給女朋友找車。
這下親眼見著,舒斌看完孟聽枝,再看向程濯的驚訝眼神,內容很明顯。
好像在說,怎麼人家小姑娘給指個路,就成你女朋友了呢。
這些年,程舒兩家的關係很微妙,幾乎都靠程濯在中間維持著。
通過舒斌,孟聽枝就能猜到一點,他外公那邊應該是很重視程濯的,可這份重視里關切和討好,細想又有幾分叫人心寒。
越想越睡不著。
床頭的壁燈被擰亮,孟聽枝掀被下床,赤腳蹲在長絨毯上,嘩啦一下扯開抽屜,從裡頭翻出本子和筆來。
程濯適時看過來,「找什麼?」
「我想做點準備。」
程濯:「嗯?」
「你外公那邊親戚很多對不對?你跟誰比較好?」
她手肘撐著,趴在床邊,翻開本子的空白頁,唰唰寫字,然後遞本子給程濯。
「你就這樣寫,喜歡後面寫名字,然後備註下面寫關於這個人,我需要注意什麼。」
程濯接過本子,迎目就看見「喜歡」這兩個字,一個冒號緊隨其後。
孟聽枝怕他不配合,扯扯他的睡衣,「寫嘛,你總得告訴我點什麼,不然我老想著,心裡沒底,睡不著。」
他看孟聽枝一眼,被子下屈起長腿,給本子墊著,修長白皙的手指握著筆,很快寫完,遞給孟聽枝。
「現在能睡得著了麼?」
孟聽枝納罕他寫得這麼快,接過一看,睫毛撲扇一下,目光軟軟愣住。
他在喜歡後面寫了「孟聽枝」,在孟聽枝的備註下寫了「相信程濯,保持快樂。」
筆「啪」一聲扔在床頭,他伸出空空的掌心,「上來睡覺。」
孟聽枝捧著本子還在發愣。
程濯說:「睡不著的話,我哄你睡,再不行,做點助眠的事也可以。」
孟聽枝聽懂他的話里助眠的意思,耳尖忽熱,再看此時穿著月白絲質睡衣的男人,打心裡覺得這就是赤.裸裸的純情表象,實際上,這人分分鐘就能黑化。
然後一絲.不掛,吃人很厲害。
她想到之前那次叫她睡到下午才緩過來的暴力美學,瞬間就慫慫的。
「你嚇我啊?」
程濯扶額,偏頭彎唇,露出唇紅齒白頗有少年意氣的一個笑。
萬籟俱寂的夜,他彎背前傾,又將手伸得更前,「怎麼是嚇?」
那聲音越發低沉,磁性又勾人,「這難道不是誘惑?」
他又問一句:「要不要我?」
孟聽枝中了他的蠱,燦燦彎起杏眼,兩根手指在被面上走路,他耐心等著,等她走進他攤開的手心。
「要。」
聞聲他掐住她腋下,朝床上提,不費力地將人扯到懷裡,用被子寶貝似的卷著,吻她的額頭和柔淨眉眼,然後親到她耳邊,氣音低低的,灼燙得厲害。
「想我怎麼哄?」
她說不出個具體的哄法,程濯就一一試遍,翻來覆去把人折騰得一身熱汗,細喘著說不出一句完整話。
最後還君子端端地問她最喜歡哪個。
不過助眠是真奏效了,這一覺,孟聽枝睡得很沉。
·
這一年春天,孟聽枝終於不用吃野菜餃子了。
蘇城迎春,壽塔寺山底下的野菜還沒冒好頭,阮美雲就中了歐洲十國雙人游,隔壁的小莉媽羨慕不已。
「人人都去超市抽獎,怎麼就你抽中了特等獎,你手氣真的好。」
阮美雲喜滋滋的。
環能旗下的公司太多,阮美雲也就記著一個萬競地產,一個名字八竿子打不著的文旅公司,她想不到程濯身上。
她也不曉得,那個超市門口的抽獎到頂就是一等獎新馬泰七日遊了。
特等獎是程濯專門給阮美雲準備的,掐准了日子,畢竟兌獎有期限,可不得風風火火收拾行李,拉著孟輝上飛機。
可一想自己這一趟要去大半個月,阮美雲不放心的事太多了,臨上飛機前都覺著自己是不是有什麼事給忘了。
程濯和孟聽枝今天都挪不出來時間來機場送,臨市的畫展剛結束,孟聽枝還沒回來,程濯忙著開例巡會議,人在申城。
給阮美雲提著行李箱的是鄧銳。
鄧助理深知老闆的丈母娘是比自己的丈母娘都要更難伺候的存在,半點馬虎不得。
謹遵老闆的吩咐,有求必應,事事都應。
嘴上說著,您就放心走吧,有什麼事,您就給我打電話,我肯定第一時間就匯報給程先生,一定給您辦妥。
您放心,您慢走,您旅途愉快。
臉也笑酸了,手也擺累了,鄧助理才把兩尊大佛送上飛機。
本以為事情到此就結束了。
沒想到阮美雲真在幾天後,給鄧銳打了電話,看到「老闆丈母娘」的來電顯示,鄧銳腎上腺素飆得比任何一場緊急會議都高。
他正陪著程濯在望府西京應酬,參加某奢牌的開春典禮。
程濯以品牌大秀多年贊助商的身份到場,只在內部會場和品牌方高層有合影,並不參與紅毯,也不接受任何媒體採訪。
品牌主設正在發表第二階段的答謝講話,闡述新一季的設計理念,由致敬到創新,洋洋灑灑講了一大段先鋒發言。
眾人正一齊鼓掌時,程濯也敷衍著拍了兩下,鄧銳坐在程濯後方,彎腰附在他耳邊,低聲道:「程先生,阮女士的電話,我出去接一下。」
程濯微微側目,沒說話,斂眸示意了一下。
鄧銳接了電話回來,主設的發言已經結束,開始以紀錄片的形式回顧品牌的發展史。
光影變幻,會場下方極安靜。
鄧銳走到首排,再次彎腰,將音量放得更小。
「程先生,阮女士說她想起來有一家租金沒收,據阮女士說,7戶這家已經拖交了三個月,上一次商定過程不是很愉快,說是這周六交,阮女士說了,希望一天都不要遲。」
程濯皺住眉宇。
很不對勁,以程濯對阮美雲的了解,這樣的話,似乎不像是他丈母娘能說出來的。
自然不是。
這是鄧助理文雅簡潔的翻譯版。
阮美雲原話如下:
「鄧助理啊,我跟你講啦,七戶那個鋪現在是租給汽修店,當初嘛租給他們,打承重牆的事就搞得亂七八糟的,說了嘛不讓不讓,搞七搞八的,那個水電費必須算在租金里,合同里寫了,清清楚楚,白紙黑字,他們洗車收費,水電就要另付,那個合同枝枝知道在哪兒的,小程也知道,不過小程肯定工作忙,你就不要跟他說了,你周六呢就陪著枝枝去一趟臻南路,汽修店那幫人死凶死凶的,你千萬不要跟它們講理哦,不租最好,叫他們趁早給我滾,什麼年頭了啊,收租都受罪,鄧助理,你都記得啊?」
鄧助理忙應著:「記著了記著了。」
跟程濯匯報完,鄧銳小心翼翼問:「這事要通知夫人嗎?」
台上的百年光影終於圓滿結束,眾人又是一陣鼓掌。
程濯再度敷衍,拍了兩下,只給了鄧銳一個眼角餘光,音質低平地反問:「你覺得呢?」
鄧銳反應過來,又問道:「那我就通知張律師夠嗎?」
程濯又給他一個冷淡眼風,聲音依舊低平,「不然呢,通知整個萬競法務部?對方開的是汽車修理店還是律師事務所,你聽清楚了沒有?」
不重不輕的話,叫鄧助理後背生寒。
他就是緊張過頭了,立馬點頭說:「聽清楚了,是汽修店,我現在就去通知張律師,叫他準備。」
燈光瞬黯,概念秀已經開始。
開場模特出現在追光下,踩著鼓點節奏,昂首闊步。
程濯無語,情緒一閃而過,壓低聲音。
「你叫他做什麼準備?我是要去臻南路欺男霸女嗎?天經地義的事,你叫他來一趟就行了。」
鄧助理點頭。
是是是,老闆替丈母娘收租,是天經地義的事。
周六上午,春日陽光正好。
程濯自己開車,副駕駛坐著張律師,該帶的東西全部備齊,車子一路行至臻南路。
車子本身已經很打眼了,那個孟聽枝一直記著好多七的車牌更是打眼。
車子在汽修店前停穩,休閒打扮的程濯拔了鑰匙下車。
店裡的員工迎上來,很有自知地說:「這車我們這兒修不了,哪壞了得返回原廠吧,洗車不?辦卡打八折。」
「不辦卡,來收租。」程濯聲音毫無感情。
說完,提著公文包的張律師上前一步,先是介紹了一下自己的律師身份,張口就是我謹代表阮美雲阮女士。
根據之前的租賃合同,張律師羅列出了七八條可以追責違約的條款,以及相應的損失賠償。
張律師是程濯的私人律師,在業界口碑頗高,民事糾紛還算不上他的看家本事,但對付七八個法盲完全綽綽有餘。
程濯就坐在汽修店裡,看著那張鋪滿文件的桌子,張律師端坐一側,汽修店兩個膀大腰圓的老闆坐另一側,身後還有五個紋身染髮一個不落的員工。
幾個人互相遞著目光,大眼瞪小眼。
「啊?這也要我們賠錢?」
張律師回答:「是的,阮女士有追究的權利。」
……
收租,順帶開了一堂普法課。
程濯手機響了,徐格打來的,聽聲音都能想像徐少爺的眉飛色舞,「你老婆今天不是在臨市辦展麼,已婚男人的自由時光,不好好把握?出來玩啊!」
張律師還在一二三四點展開來講,程濯懶懶曬著太陽,對著電話回:「走不開,人在臻南路。」
徐格納悶:「你到老城區那邊幹什麼?你丈母娘他們不是去歐洲旅遊了嗎?沒有半個月回不來吧?」
「是,但鋪子到期,租金要收,我老婆沒空,我過來。」
張律師解決完,對方交了租,並保證之後不會再拖交,程濯打電話給人在歐洲的阮美雲,叫她查一下帳戶確認。
阮美雲看了看手機消息,說收到了,又說:「這么小的事怎麼麻煩你的呀,不是跟鄧助理說不要麻煩你嗎,你工作多忙。」
程濯回道:「沒工作,閒著也沒事,我剛剛把張律師的微信推給你了,之後還有什麼事,你找他諮詢就好了。」
阮美雲應著,又叮囑程濯工作不要太辛苦,錢嘛是永遠都賺不完的。
程濯好脾氣地應著:「知道了媽,你跟爸爸玩開心點。」
通話結束,程濯和張律師出了汽修店,朝旁邊的車子走去。
人沒走遠,身後傳來汽修店一幫男人羨慕不已的聲音。
「女人真踏馬膚淺啊,果然,男人還是要長得帥!長得帥才有前途!」
「艹!幫老婆收租都開上賓利了。」
「老子也想少奮鬥二十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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