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吃吧!
許廣陵坐了下來,卻並沒有猴急,而是先深深地嗅了嗅聞了聞碗口上方散發的熱水香氣,然後才用湯匙在上方淺淺地舀了一勺湯,送入嘴裡。
和夢裡一樣,用的同是瓷質的湯匙。
和夢裡一樣,第一口也是嘗的清湯。
當然,夢裡是正宗的「九品白玉羹」,而他這個,充其量也只是簡化版的「兩品白玉羹」而已。
而且同樣冠上一個「品」,還算是相當客氣的。因為並不算優質的豆腐,加上並不算優質的土豆,再算上沒有很可能起關鍵作用的蘑菇作配合,所以,事實上,認真點說,這就是一個假冒偽劣產品。
因此,把清湯送入口中的時候,許廣陵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再怎麼樣,總比他以前做的那些飯菜有味吧?
但是下一刻,當這口清湯整個地在口腔中散逸開的時候,一點都不誇張地說,許廣陵真的是震驚了!
怎麼可以鮮成這樣!
蘑菇是提鮮的,他知道,味精是提鮮的,他知道,但他更知道,剛才的這碗湯里,沒有蘑菇,也沒有味精,有的就是再普通也再常見不過的土豆和豆腐!
誰能告訴他,這鮮味是從何而來?
而且不是一般的鮮!
僅僅只是一口湯而已,許廣陵卻感覺整個的口腔都在甦醒,味蕾在這一刻無比地舒展開來,就好像久旱的沙漠迎來了雨水,於是,點點滴滴的雨水盡皆化作甘霖,向四面八方迅速地滲透、滲透、滲透……
就在這種滲透間,許廣陵感覺整個人都精神了,仿佛五臟六腑也都在這一刻隨著口腔的甦醒而甦醒,隨著味蕾的舒展而舒展,而結果就是,他感到更餓了!
飢餓的感覺,就在這一刻,呈現至少十倍以上的提升!
許廣陵知道人餓了的時候會感覺什麼東西都好吃,但那終究有一個限度。而他現在從這口湯里感受到的那種鮮香,絕對超過了這個限度。
遠遠超過!
第一次,有點迫不及待。
許廣陵幾乎是用往常吃飯兩倍的速度,喝完了這碗羹湯。而這個時候他也發現了,土豆絲和豆腐絲切成那麼細,到底有什麼好處。別的好處暫時許廣陵還不清楚,但是那種仿佛入口即化的口感,他是深切地體會和感受到了。
也因此,本來再尋常不過的豆腐和土豆,在這種處理下,仿佛也都變得不再尋常起來,讓人情不自禁地覺得,此物甚妙,此物堪品。
若是狼吞虎咽,若是草草咽下,卻是有點對不住它們。
第一碗,許廣陵就是這麼做的,可能是初次嘗此異味,而且是出於自己之手,所以他是興奮了些,又或者,也因為太餓的緣故?
不過當第二碗再次放於面前的時候,許廣陵終於恢復了應有的鎮定及從容,用湯匙舀著土豆絲,舀著豆腐絲,舀著兩者的混合物,舀著清湯,有滋有味地慢慢啜品了起來。
也是在這個時候,許廣陵才覺得,平生第一次認識了土豆,認識了豆腐。
同樣是在這個時候,許廣陵對佳公子的個人簽名有了些感同身受,「惟山水與美食,此生不可辜負。」
其實過去幾年,地方許廣陵走了不少,好吃的東西許廣陵也吃過不少,其間有過新奇,也有過驚艷,但確實並沒有在腦海里真正建立起「美食」這個概念。
而此時,不期然地,這個概念建立起來,並立即無比地鮮活起來。
第一碗,第二碗,第三碗,第四碗。
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掌廚,雖然有著夢裡的經驗,但許廣陵這時發現,他可能還是把水給加多了一些,或許再少點會更好?然而另一個事實是,幾乎還沒怎麼覺著,整整四碗的連土豆帶豆腐帶湯水就都被他給消滅掉了。
鍋里,是乾乾淨淨,絕絕對對的乾乾淨淨,真的是連洗刷都不用。
也是在喝完了這個白玉羹之後,許廣陵才明白這個湯羹為什麼除了鹽之外其它什麼東西都不放,如蔥,如姜,如蒜,如油。
若放蔥,味道太重,喧賓奪主,紅紫亂朱,若放姜蒜,且不說味道的問題,單純從口感上,就會對順滑無比的湯羹造成如鯁在喉的結果,而豆腐本身,就是含有一定量的油分的。
細如絲線的土豆絲和豆腐絲,均勻地分布在整個湯水中,無處不在。
滴油不放,卻是恰恰正好,並不顯得寡淡。
反之,如果放了油,哪怕放得很少,這湯羹也會讓人覺得有點油膩。或許第一碗的時候不覺,第二碗的時候略覺,等到了第三碗第四碗,估計就會讓人覺得有點厭煩了。
那也就是說,這湯羹若放油,就是畫蛇添足。放油,以及不放油,也便是畫匠與畫師的區別,又或是一般的繪畫師,與繪畫大宗師的區別。
許廣陵感覺,他是又一次長見識了。
不過,還是有一點小小的後遺症的。
正常來說,這湯羹,連湯帶水地,兩碗正好,而考慮到今天是餓了一天,所以三碗也可以接受。但是四碗,卻是無論如何,都是有點多了。也因此,許廣陵感覺現在肚腹之間,略有點漲。
還是太過不冷靜啊,僅僅是一碗湯羹,就讓他有點忘乎所以了。
許廣陵微微搖了搖頭,卻也沒打算太過責怪自己。一者是昨夜情緒變化太過劇烈,這個他自己是知道的,另一者麼,這湯羹,畢竟是他平生第一次的「傑作」,嗯,以他現在的眼光和口味來說,確實算得上是傑作了。
儘管這所謂的傑作和夢裡那真正的「九品白玉羹」比起來,或許什麼都不是。
但華夏不是有一個詞叫做「敝帚自珍」麼,人同此心,自古皆然。如果以後有機會,他會嘗試著把真正的「九品白玉羹」給做出來的,順便還可以請佳公子這位美食家給品鑑一下。
不過,以後的事麼……
想到這裡,許廣陵又想起了昨天的異變。
此時定下神來好好想想,那撲入額頭的青光,大抵並不是一個廚師的靈魂什麼的,至少,就算是廚師,也不可能是一個古代的廚師。然而那塊青石,卻確實是很古老了,從其表面層層斑駁的沉積物就可以看得出來。
想到青石,許廣陵便又不自禁地來到書桌前。
昨晚的異變之後,青石連同刻刀,他當時就扔下了,再顧不得去看一眼,而這時麼,就再拿起來,仔細端詳。
然後許廣陵就發現了一件異事。
那把刻刀,此時居然像是深陷入青石中,又或是和青石連成一體了般,都拔不出來了!許廣陵明明記得,昨晚最後的時候,刻刀是像切豆腐一樣切進去的。
現在這個是什麼情況呢?
許廣陵想起了一個形容,就好像一根筷子又或者勺子放入裝了水的碗裡,放的時候輕輕鬆鬆、毫無阻礙,但是後面,這水結成冰了……
現在的情形似乎就是這樣。
那塊青石,昨天被他刻刀不小心穿透的部分,已經「凍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