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靈十五年,三月中旬。
韓香進入胡州地界。
四月初七。
時隔近三年,終是踏足湘繡縣境內。
韓香也不知自己究竟懷著怎樣一種心情,一一登門。
當接過輕飄飄的木片。
當得知兒子、丈夫、父親再也回不來。
老父捶胸頓足,老娘哭天搶地。
孤兒寡母抱頭痛哭。
衛褚故鄉在湘繡縣下轄會暨村。
那是韓香第一次見到老衛日思夜想的沈星烈與衛燕奴。
女子約莫二十七八年歲,著粗布麻衣,戴著頂草帽,于田地中揮著鋤頭汗如雨下。
女子的眼睛特別明亮,像春日的潺潺溪流。
當與那雙秋水長眸對視,韓香內心突然變得很安寧。
他終於相信,老衛所言非虛。
這女子十有八九,確為沒落貴族千金。
至於老衛女兒,約莫十一二歲,穿著碎花紅衫,綁著兩根又黑又粗的麻花辮,跟在娘親屁股後面拾雜草、拔莠苗。
老衛女兒怯怯弱弱的性格隨老衛,但那張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小臉蛋,卻隨了娘親,唇紅齒白,眉眼如畫。
韓香:「嫂嫂,衛大哥……走了。」
沈星烈沉默了一會兒,先沖韓香笑了笑,施了一個萬福禮,隨即向女兒招了招手。
待衛燕奴行至近前,沈星烈輕聲道:「燕奴,向叔叔行禮。」
小女孩學著娘親的樣子,給韓香施萬福。
沈星烈輕搖臻首,「叔叔南下數千里,風餐露宿,披星戴月,將你爹爹帶回家。」
「燕奴,得磕頭。」
小女孩很乖巧,雙膝跪地,規規矩矩磕了三個頭。
「面向西北,再給你爹磕頭。」
磕完頭後,小女孩站起身來,沒去拍膝蓋上的土,反而東張西望,詢問道:「娘,爹爹呢?」
沈星烈揉了揉女兒腦袋,沒回答,看向韓香道:「快晌午了,用過膳再走吧。」
韓香搖搖頭,從衣袖裡摸出兩塊繫著紅繩的骨牌,遞給沈星烈。
「不打擾嫂嫂了。」
接過骨牌的女人突然抓住韓香手腕。
用勁之重,以至於韓香竟覺腕骨生疼。
女人一字一句道:「要的,一定要的。」
「請用過膳再走。」
會暨村,衛家。
灶屋裡,沈星烈忙著準備午膳。
韓香坐在正屋屋檐下的小板凳上,閉眸沉思。
腳步聲由遠而近。
韓香睜開眼睛。
「叔叔。」
衛燕奴將新沏的一碗茶遞給韓香。
「謝謝。」
待韓香接過茶碗,小女孩詢問道:「叔叔,我娘說你把我爹爹帶回家啦。」
「爹爹人呢?躲哪兒去了!」
韓香:「你爹……死了。」
衛燕奴怔了好一會,忽然轉身,一路嚶嚶著跑回東廂房。
灶屋內篤篤篤的切菜聲驟然消失。
韓香心中擔憂,趕忙起身沖至灶屋。
所幸。
沈星烈並未做傻事。
只是緊緊握著那兩塊骨牌。
背對韓香的清瘦身子,兩邊肩膀微微顫抖。
韓香站在門外,神情複雜。
卻,默然無語。
……
元靈十五年,四月十五。
時隔近三年後,韓香再次回到了文水村。
文水還是那個文水。
只是少了許多熟悉面孔。
韓香推開張家祖宅院門。
沒有想像中的荒草萋萋,院子很乾淨,看得出張朱經常過來。
只是屋舍內充斥著一股子腐朽味,仿佛垂垂老矣的暮年老翁。
「太平哥。」
晌午時,一位少年走進張家祖宅,正是張朱大兒子張星。
少年高了、壯了,也成熟了。
只是依舊不敢直視韓香。
普通人年少時留下的陰影,往往需要一生去釋懷。
「太平哥,我爹娘叫你去我家用膳。」
坐在屋檐下曬太陽的韓香笑了笑,道:「不用了,我吃過了,回去告訴你爹娘,我要在這兒小住兩日。」
張星剛走,又一位粗布麻衫的青年走了進來。
「你是……郭鍾郭大哥?」
青年咧嘴笑道:「想不到太平老弟還記得我名字。」
郭鍾,雲水村老村長郭勁世的孫子,郭省的兒子。
三年未見,男人已娶了一門妻,還有了一對雙胞胎兒子。
「太平老弟,走走走,快去我家用膳,我爹今兒念叨你都快念叨瘋了。」
「走著,我也特想念老爺子和郭大叔。」
半刻鐘後。
文水村郭家。
郭鍾兩個尚在穿開襠褲的兒子,一個給韓香骨搬板凳,一個從娘親手中接過盛滿蔗糖水的白瓷碗。
晃晃悠悠端給韓香骨,奶聲奶氣道:「叔叔,喝糖水。」
「多謝。」
韓香接過大白碗,揉了揉兩個小屁孩腦袋,一口氣喝掉大半碗。
「太平,暫且等一會兒,飯菜馬上就好。」
郭鍾娘子端來一盤瓜果。
雙胞胎中的老二稚聲道:「叔叔,我娘把雞的毛全給拔了,放鍋里煮著呢,說是給叔叔一人吃的。」
「叔叔,你一會能不能給我和哥哥兩人一根雞腿呀。」
郭鍾呵斥一聲,「屁話真多,趕緊抱走。」
韓香在旁呵呵輕笑。
看著郭鍾雖著粗布麻衫,卻異常乾淨,明顯非下地衣裳,而四月正是農忙時。
韓香略微思量,便知悉男人今早望見自己回村後,便第一時間去了縣上,買肉蔬瓜果。
韓香從未給過郭家什麼。
但不論郭勁世老爺子,還是郭省郭大叔,甚至於郭鍾,都當自己親人一樣對待。
拿起一個蘋果,韓香咬了一口。
一邊吃,一邊詢問道:「老爺子啥時候走的?」
郭鍾:「正月初九。」
「其實爺爺去年入秋後,身子骨便不行了,嚷嚷著要上山,讓我爹爹去給他挖瓦罐墳。」
「爹爹砸鍋賣鐵,將爺爺人生中的最後半年伺候的很好。」
「爺爺是死在正屋木床上的。」
「老人家死之前還一直念叨著,咋太平這孩子還不回家,是不是怨我當年拉他入村。」
韓香輕輕一笑,「墳在哪兒?晚些時候過去陪老爺子嘮嘮嗑。」
郭鍾:「就在荊山腳下。」
韓香點點頭,繼續詢問道:「郭大叔呢?不在家嗎?」
「唉~」
郭鍾輕嘆一口氣,指了指東廂房。
韓香放下蘋果,輕手輕腳來到房前。
透過窗戶,看到郭大叔正趴著睡覺。
屁股上纏著厚厚紗布。
鮮艷的血,將紗布浸染的一片猩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