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訢來到載淳面前,恭敬地鞠躬道:「臣奕訢,拜見陛下。」
載淳走到奕訢面前,雙手攙住他弓著的身子,慢慢的將他扶起:「六叔,您是朕的親叔叔,這是幹什麼啊。」
奕訢道:「臣不敢,臣前來是請罪的。」
載淳一擺:「先不說這個,來人,給王爺看坐。」
一旁候著的小太監急忙端來一把椅子,放在龍書案不遠處的地上。
載淳轉回到龍椅上坐下,伸手示意道:「六叔,坐。」
「謝陛下。」奕訢拱手施禮,隨後輕輕地坐下。
載淳道:「剛才聽六叔說是請罪,不知何罪之有啊?」
奕訢雙眼下垂,微低著頭道:「臣管教無方,導致載澄幾次三番行大逆之舉,其罪一。」
「榮祿、文祥等人公然冒犯陛下,臣監管不嚴,其罪二。」
「府中私藏私兵,險些傷及人命,其罪三。」
「妄動惻隱之心,預包庇載澄諸罪,其罪四。」
「擅自登殿討要逆賊屍骸,目無君上、法度,其罪五。」
「綜上五罪,臣,當判死。」
說完,奕訢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給載淳鞠了個躬,隨後雙膝跪地,一言不發。
聽著奕訢逐條地羅列自己所謂的罪狀,看著跪在地上的恭親王,載淳心裡非但沒有一絲的暢快,反而更加鬱悶。
「薑還是老的辣啊,上來就給自己按上五條罪,結結實實的將了我一軍啊。」
載淳也沒動,只是揮手示意道:「六叔這是幹什麼,快起來說話。」
奕訢輕輕磕了個頭,站起身坐回椅子上。
載淳看著他道:「六叔啊,載澄這回實在是有點過了,作為父親,您做得欠妥啊。」
奕訢點頭道:「載澄自幼聰明伶俐,可性格卻傲慢無禮,整日惹是生非。」
「平時也就罷了,靠著臣的顏面,也沒出什麼大事。」
載淳點頭:「嗯,確實,載澄的性格確實是跋扈了些。」
奕訢道:「小時候還好,長大成人之後越發的難以管教,不僅膽子越來越大,甚至欲壑難平,胡作非為。」
載淳心道:「他的胡作非為,還不是仗著你在背後撐腰。」
「陛下,臣斗膽問一句,不知載澄現在是否已經……」
看著面前的奕訢,載淳嘆了口氣道:「哎,朕對不起六叔。」
隨後,他指了指大殿中央的被卷。
奕訢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就在自己不遠處的位置,放著一個用棉被裹著的東西,在被卷上段的位置,依稀看見滲出的鮮血。
儘管來之前做足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可看著眼前的東西,奕訢的心裡還是揪成了一團。
他站起身,微微躬身道:「陛下,這、這就是……」
載淳點了點頭:「載澄自知大勢已去,持槍自裁,已然喪命。」
聽到「已然喪命」四個字,奕訢雙眼突然變得模糊,整個人不停地顫抖,差點連站都站不穩。
載淳見狀,急忙站起身走到龍書案前,伸手就要攙扶奕訢:「六叔保重啊。」
誰知奕訢擺了擺手,什麼話都沒說,徑直走向那被卷。
奕訢輕輕地彎下腰,手搭在被卷上,一動不動。
載淳看著奕訢一動不動,知道他並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
可事實終歸是事實,想逃避也逃避不掉。
奕訢輕輕掀開,露出那張血肉模糊的「臉」。
奕訢看清那張臉的一瞬間,只覺得天旋地轉,雙腿再難以支撐住顫抖的身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自語道:「何至如此,何至如此……」
過了好一會,奕訢緩緩地在地上挪動,朝著載淳跪著磕頭道:「陛下,就算載澄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念其與陛下同宗同族,懇請陛下恩准為臣,讓載澄入土為安。」
載淳眯著眼看著一個勁兒磕頭的奕訢,心裡猶豫不定。
答應奕訢,這樣於理不合。
載澄毒害過自己、威脅過自己,是自己為眼中釘,幾欲除之而後快,就這麼輕易地放了他,實在難消自己心裡的恨。
即便不再有恨,可是此等大事,不可能不被外人知曉,如果傳出去,怎麼面對滿朝文武,怎麼面對百姓。
若是不答應,則是於情不合。
儘管載澄已被逐出宗族,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始終是奕訢的長子、獨子。如果連最後的體面也不給,可就算直接跟奕訢翻臉,到時候連挽回的餘地恐怕都沒有了。
思量再三,載淳擺了擺手:「罷了,既然六叔親自開口,朕依你。」
說完,載淳對著大殿外說道:「高青、夏紅。」
高青和夏紅二人走進殿中,拱手道:「陛下有何吩咐?」
載淳道:「你們二人將載澄送回恭親王府,交予六叔處置。」
高青猶豫了片刻,剛要說什麼,就見夏紅大聲道:「臣遵旨。」
見夏紅已經接下旨意,而載淳又沖他微微點頭,也就沒再說什麼,同夏紅一起抬著載澄的屍體,退出了大殿。
剛要出門時,載淳叫住了二人。
隨後對著奕訢道:「六叔,朕可以將載澄交予您,六叔也得答應朕的幾個要求。」
奕訢道:「陛下請講。」
載淳想了想,緩緩道:「不入祖墳、不建墳塋、不進族譜、不刻墓銘。」
奕訢聽完後,嘴裡隱約發出「咯吱吱」的聲音,雙腿止不住地顫抖。
他看著載淳的雙眼,好一陣才緩緩地道:「就依陛下。」
載淳點了點頭,招呼抬著屍體站在門口的高青二人:「你等二人務必將載澄送到王府,不得有誤。」
二人應了聲是,出殿去了。
看著高青二人抬著載澄的屍體出了養心殿,奕訢站起身拱手道:「既然如此,臣就先行告退了。」
載淳迎上去道:「朕送送六叔。」
奕訢舉手道:「不敢勞煩陛下,臣自己出宮就是。」
說完,頭也沒回地轉身朝殿外就走。
載淳看著奕訢的背影,幽幽地說道:「六叔還是把載瀅接回來吧,恭親王不能後繼無人啊。」
略微有點佝僂的奕訢猛地一頓,沒有轉身,只是微微轉頭,語氣冰冷地道:「不勞陛下費心,臣自有計較。」
奕訢走出大殿的時候,蔡壽從柱子後面閃出,冷冷的盯著奕訢離開的方向道:「陛下,他懷裡有東西。」
載淳點了點頭:「是啊,如果朕沒猜錯,應該是洋人送他的手槍。」
蔡壽一愣:「手槍?就是洋人手中那種能轉輪的暗器?」
載淳道:「不是暗器,是武器,這個時代真正的殺人利器。按照朕和他的距離,瞬間即可要了朕的命。」
蔡壽眼睛猛地一縮,腳下一用力,整個身體直竄了出去:「我殺了他。」
載淳一擺手:「慢。」
蔡壽急忙停住,回身看向載淳。
載淳道:「他剛剛失去了獨子,不能斬盡殺絕,隨他去吧。」
不知道什麼時候,外面下起了大雪。
奕訢走在漫天大雪中,自言自語道:「你又何必如此呢,就算他抓了你,阿瑪也不會讓他動你。」
「阿瑪知道你是想保全我,保全王府上下。」
「可你還是太冒失了,就憑他,哪怕是鐵證如山,也動不得阿瑪分毫。」
看著前方被抬著的屍體,奕訢眼睛裡的淚始終沒有消散,可也沒有落下。
走到東華門外,王府的侍從早早的就在那裡等候,一見奕訢等人出來,管家急忙上前招呼。
「王爺,這……」管家指著高青二人抬著的被卷問道。
奕訢弱弱地道:「接澄兒回家。」
管家看著奕訢,又看了看滴血的被卷,眼淚刷的一下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