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順雖然對焦大另眼相看,卻也不至於非要拿熱臉去貼冷屁股,此後兩天當中,對他都是敬而遠之。
但與其他人的態度相比,這已經算是非常之友善了。
因為整整兩天裡,不管旁人如何忙碌,焦大就那麼老神在在的靠在牆下曬太陽。
初時瞧在他年事已高的份上,眾人也就沒太過計較,頂多是有人說兩句算話怪話。
焦大要是對此充耳不聞,事情也就到此為止了。
可這老頭偏是個嘴臭王者。
別人說他一句,他能罵回十句,而且角度刁鑽言辭陰損,從來都不帶重樣的。
更讓人無語的是,這老頭好像還有被害妄想症,任是誰上去拉架、勸和,都會被他懟上幾句。
這一來二去,得罪的人就更多了。
等到第二天下午,鄧好時來驗收的時候,鍋爐房十個雜役當中,倒有九個出面告發焦大怠工的——剩下那個是吵架時咬了舌頭,說不清楚話了。
面對這群情激奮,鄧好時卻只是輕飄飄瞥了王柱兒一眼,王柱兒立刻越眾而出,扯著嗓子呵斥:「吵吵什麼、吵吵什麼!都給我貼牆站好了,有什麼也等鄧管家驗看完了再說!」
說著,他又示威似的,亮出了手裡的鞭子。
眾雜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只能不情不願的,站到了牆根兒底下。
不過他們還是耍了些小心思,焦大這時就在東牆下,他們卻偏偏去了西牆根兒。
如此一來,便讓焦大顯得格外不合群。
不過王柱兒這兩天顯然也補了課,並未似當初那般針對焦大,只是沉著臉來回巡視,恍似沒瞧見焦大一般。
卻說來順混在人群中,就見鄧好時漫無目的的四處轉了轉,然後就停在鍋爐房門口,泥胎木塑似的沒了動靜。
這『驗收』的也忒不走心了吧。
虧趙益等人爬上爬下鑽進鑽出,廢了諾大的心思,才把那兩座一人多高的鍋爐擦到鋥明瓦亮。
正腹誹著,就見個油頭粉面男人匆匆而來。
雜役中有出身寧國府的,立刻認出此人正是去年分管鍋爐房的俞祿。
那俞祿一進院門,就半真半假的抱怨道:「鄧大哥,你可是讓小弟好找!」
鄧好時也沒給他好臉色,背著手沖鍋爐房一揚下巴:「去裡面說吧。」
二人一前一後進了鍋爐房。
依舊是俞祿搶先開口:「鄧大哥,咱可是自小的交情,這眼見今年的煤都快拉來了,你還卡著去年的帳不肯交接,該不是想刻意為難兄弟吧?」
鄧好時瞥了他一眼,忽的反手拍在他肚皮上。
俞祿誇張的『哎呦』一聲,下意識抬手去捂,卻一把抓在個小冊子上。
他愣了愣,隨即翻開那小冊子飛快搜了幾眼,然後臉色就變得難看起來。
「這、這……」
捧著那小冊子,俞祿支吾道:「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小弟在我們府里還有一大攤子事兒要張羅,這鍋爐房都是下面人代管,誰知他竟吃了熊心豹子膽……」
他正賣力推脫,鄧好時不咸不淡的問了句:「你確定要推到你小舅子頭上?」
俞祿頓時卡了殼。
鄧好時又輕飄飄的補了一句:「你確定能推到你小舅子頭上?」
俞祿越發無言以對。
猶豫再三之後,他攏了攏袖子,然後一把攥住鄧好時的右手,嘴裡激動道:「哥哥,咱們自小的交情,你可千萬得拉兄弟一把!」
鄧好時低頭掃了一眼,臉上的冷漠就化開了大半,幽幽嘆道:「罷了,誰讓我這人念舊呢,那帳就先別交接了。」
頭半截話聽的俞祿喜笑顏開,後半截話卻又讓他的笑容僵了臉上。
他瞪大了眼睛,緊攥著袖口顫聲道:「哥哥,這、這可不少啦!」
「瞧你那出息。💛🐙 6❾Ş𝔥Ữˣ.Ćό𝐌 ♖😺」
鄧好時橫了他一眼,哂笑道:「但凡我不挑你的錯,誰還能查到你頭上不成?」
「可等明年……」
「明年這鍋爐房不是你管?」
「這、這誰能說的准,我們府里……」
「明年應該是你管,也必須是你管!」
鄧好時在他肩頭輕輕一推,不容置疑的道:「走了,我一會兒還有事要向大總管稟報呢。」
說著,邁步向外走去。
俞祿見狀,也只能苦著臉跟在他身後。
到了門口,鄧好時腳步一頓,回頭又補了句:「明年別用你小舅子了,換個好拿捏、牽扯少的。」
不等俞祿回應,他便邁步到了院裡。
…………
俞祿又匆匆的去了。
鄧好時背著手來到眾人面前,隨口交代道:「收拾的還算齊整,也算你們用心了,明兒白天不用來,等吃了晚飯再過來。」
說完,他就轉身而去。
見他半句不提焦大的事兒,雜役們又是失望又是沮喪,不想鄧好時走出十來步遠,忽又回頭望向眾人。
眾人見狀,都以為來了希望。
但鄧好時一開口,卻是招呼道:「來順,過來一下。」
來順先是一愣,隨即忙越眾而出,快步來到鄧好時面前,雖見對方滿臉慈祥笑意,卻還是小心應對道:「鄧管家,不知您找我過來,可是有什麼要吩咐的。」
「這麼拘束幹嘛。」
鄧好時笑容可掬的問:「這兩天可還習慣?我跟你爹也是老相識了,有什麼不適應的地方,儘管跟你鄧叔說。」
要真是十五六歲的愣頭青,多半就被他給哄騙了。
但來順可不會忘記,鄧好時之前在院子裡停留了許久,卻未曾對自己有半點關注。
這前倨後恭的,必有所圖!
他心下暗暗提高了警惕,面上卻裝出一臉憨像,撓頭道:「多勞世叔惦記了,我起初還真有些不適應,不過這兩天跟著大傢伙一塊忙活,倒也已經習慣了。」
「那就好、那就好。」
鄧好時一臉欣慰:「我聽說二奶奶把你派過來,就一直擔心你適應不了,如今看來,倒是為叔小覷你了。」
呵呵~
真要是有這份心,還能連著兩天不見蹤影?
「世叔,我其實也沒做什麼……」
來順悄悄憋氣把臉漲紅,擺出一副不好意思接受誇讚,又暗喜不已的模樣。
「哈哈,跟你鄧叔用不著客套。」
鄧好時笑的愈發和藹,越過來順肩頭,看了一眼牆角的雜役們,這才繼續道:「你也瞧見了,我在府里還一大攤子事兒呢,實在沒工夫盯著這邊兒,原本就琢磨著,找個合適的人代管。」
說著,用左手拍了拍來順的肩膀:「可巧二奶奶就把你派來了,旁的就不說了,先替你叔擔擔膽子,全當是在這裡歷練歷練,往後也好接你爹的位子。」
「這……」
來順還真沒想到,他竟然要提拔自己做個小管事。
但越是這樣,來順越覺得其中必有蹊蹺,這天上掉餡餅的事兒,哪那麼容易輪到自己頭上?
更何況便宜老子曾不止一次說過,與這鄧好時並無深交。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想到這裡,來順忙把手亂搖,誠惶誠恐的道:「這怎麼使得?!鍋爐房的雜役里屬我最小,怎麼輪也輪不到我頭上!」
「有什麼使不得的!」
鄧好時刻意壓低了嗓音,鄙夷道:「就這群酒囊飯袋,斗大的字也未必能認出一籮筐,我哪裡放心把差事交給他們?順哥兒你可是進過蒙學的,就不看你爹的顏面,這差事也非你莫屬!」
說著,他往周遭一划拉,誇張的道:「這十幾號人,諾大個院子,也只有交到你手裡我才能安心!」
呵呵~
你怎麼不說這『諾大的江山』呢?
來順正要再次推拒。
鄧好時突然把臉一沉:「鄧叔這是信得過你,你再推三阻四的,我可要惱了!這事兒就這麼定了,等過幾日鍋爐房開始輪班,你就正式走馬上任!」
這一番唱念做打軟硬兼施,要換個沒見過世面的,還真未必能把持的住。
但來順穿越之前,也曾在商海中廝混過幾年,豈會輕易被他用話術拿住?
當下也擺出大義凜然的模樣,重新向鄧好時拱手一禮,不卑不亢的道:「世叔的好意,來順心領了——可我是被二奶奶罰來這裡的,要是不好好改過,反爬到別人頭上作威作福,豈不是違背了二奶奶的本意?」
說著,他又擠出些笑容:「我這才剛養好傷,世叔就別引逗我犯錯了。」
不出所料,這『二奶奶』的牌面一出,鄧好時頓時沒了言語。
愣怔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興闌珊的道:「罷罷罷,是我思量不周,那這事兒就當我沒說過。」
說完,就毫不留戀的揚長而去。
等從私巷轉入東角門,又順著遊廊到了前院,鄧好時才放緩了腳步,皺眉沉吟起來。
方才他是臨時起意,想拿來順做個擋箭牌,卻不想一番軟硬兼施,來順卻是油鹽不進。
起初他只當來順是被王熙鳳嚇破了膽。
可現下回想起來,卻又似乎並非如此。
莫非……
來旺這個被府里傳成笑話的兒子,其實竟是個內秀的主兒?
想起之前曾聽人說,是茗煙設計害的來順,鄧好時心下頓時多了幾分警惕。
或許……
該再找個機會試他一試。
將這事兒記在心底,鄧好時見左右無人,便把一直縮在袖子裡的右手攤開,盯著掌心裡那根『大黃魚』喜笑顏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