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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離著傍晚還有一段時間,但在鄧好時走後,鍋爐房的雜役們其實就可以原地解散了。
畢竟現在還沒有正式開工。
可除了來順之外,十來個雜役就沒一個想要早退的,因為他們都惦記著晚上那頓雜麵饅頭和白菜幫子豆腐湯。
這在榮國府算是最下等的飯菜,可若放在外面,卻不是尋常百姓頓頓都能吃上的。
但對來順而言,就完全沒有吸引力了——胡婆婆做的飯,那頓能少得了葷腥?
平常不好搞特殊,這既然有早退的機會,他自然不願跟眾人一起傻等,於是向張炳、趙益告了聲罪,就獨自出了私巷。
剛到街上,裹著舊棉襖的栓柱就迎了上來,嘴裡奇道:「來順哥,你今兒怎麼這麼早?」
「早還不好?」
來順橫了他一眼,招呼道:「走了,今兒咱們回家吃頓熱乎的!」
「哎!」
栓柱忙脆聲應了,連奔帶跳的趕上來順,獻寶似的遞過去一個小瓷瓶:「來順哥,我早上幫你帶的米酒,你先喝兩口暖暖身子吧。」
「少給我獻殷勤!」
來順嘴裡說著,卻是毫不客氣的搶在手裡,擰了瓶蓋確認是滿的,這才仰頭灌了一口。
這東西別看是甜口的,後勁兒足著呢,自然得防著栓柱亂喝。
一邊咀嚼著甜糯的江米,他一邊隨口吩咐道:「少在哪兒嬉皮笑臉的,先把我讓你記得那些背一遍。」
栓柱的小臉頓時就僵了,訕訕道:「來順哥,真要背啊?」
「哪你是想喊出來?」
「我背、我背!」
就聽這小子臊眉耷眼嘟囔著:「花柳病,生爛瘡、流白膿,化污……」
來順在一旁努力板著臉,笑意卻是怎麼壓不住。
昨兒跟他普及健康常識,這小子卻是滿臉的不以為然,沒奈何,來順也只能使出殺手鐧,騙他說再這麼下去肯定會得花柳病。
然後又編了順口溜逼他背誦。
經這一嚇,估計這小子再看到蟲二雜文時,就該有心理陰影了。
正憋著笑,旁邊的背誦聲突的戛然而止,來順轉頭見栓柱漲紅了臉,畏畏縮縮的望著前面,這才發現街對面多了個古怪的婦人。
說她古怪,倒不是說衣著相貌上有什麼奇異之處。
正相反,這婦人拾掇的相當乾淨,還頗有幾分姿色。
只是她也不往前走,卻拼命低著頭,把那清瘦的身子往牆上貼——這要擱在半夜,來順就該懷疑她是要穿牆的女鬼了。
話說回來……
這婦人看著有些眼熟,莫非也是『原主』認識的人?
越過那婦人,來順正邊走邊回憶,袖子就被栓柱狠狠扯了扯。
他轉頭看去,卻見這小子的五官都糾結到了一處,顫聲問:「來順哥,她、她剛才是不是聽見了?」
應該……
不至於吧?
剛才離著還挺遠的。
「不成!我得跟她說道說道!」
來順只是略一遲疑,栓柱就急的直跺腳,轉回頭想找那婦人解釋解釋,卻發現對方早飛也似的逃進了私巷裡。
「她、她跑了!」
栓柱呆若木雞,仿佛看到了自己『社死』的未來。
來順還挺想跟他說句『節哀』的,不過考慮到孩子脆弱的小心肝,未必還能禁得住打擊。
於是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哈哈笑道:「別傻了,她就算是順風耳,剛才也不可能聽到什麼的——趕緊回家,今兒我讓婆婆給你加個雞腿。」
且不論栓柱一路上如何惴惴難安。
卻說回到家吃罷晚飯,來順跟徐氏說了明天夜裡上工的事兒,又特意提起那古怪婦人。
徐氏便問:「那婦人生的什麼模樣?」
「瘦瘦高高的,拾掇的很是乾淨利落……」
「是不是眼睛很大,顴骨高高的?!」
「對對對。」
來順點頭道:「眼睛沒看太清,但顴骨確實挺高的——娘,您認識她?」
「你也認識她!」
徐氏憤憤罵道:「若不是那賤蹄子從中作梗,你又怎會被打的損了魂魄?!」
原來那婦人就是秦顯的妻子楊氏。
「原來是她啊。」
來順這才恍然,不過那楊氏撞見自己,為何顯得如此慌張?
難道她當初真是在刻意陷害『自己』?
這時徐氏又抱怨道:「都說『女人顴骨高,殺人不用刀』,可這說的是克夫,她倒好,把刀子捅到咱們身上來了!」
「不過她也甭想好過,這些日子娘可沒閒著,前前後後教訓她好幾回,管叫她以後撞見你就繞道走!」
呃~
原來是這麼回事。
…………
到了第二天,來順自在家中養足精神,且無需多提。
卻說那秦顯之妻楊氏,一早交卸了巡夜的差事,身心俱疲的迴轉家中。
她家住在寧榮前巷,與來家一樣也是三間堂屋,卻非但沒有廂房,還是兄弟二人共居一處。
長兄秦翊夫婦占了東屋和客廳,秦顯和楊氏就只有一間西屋可以容身。
和楊氏預料的一樣,此時屋裡空蕩蕩的,壓根不見丈夫秦顯的蹤跡。
打從三年前她被調去巡夜,夫妻二人就聚少離多,但那時女兒尚在家中,身邊勉強也還有個藉慰。
可打從今年開春,十歲大的女兒去了琮公子屋裡做丫鬟,吃住都在府里之後,這個家就再沒有一絲人氣了。
唉~
楊氏幽幽嘆息著,把身子扔到了炕上。
最近當真諸事不順,原本為了能調換個好差事,不再做這人不人鬼不鬼的上夜人,她下了好大力氣去巴結林之孝家的。
可誰成想林之孝家的剛有些鬆動,她就莫名其妙的得罪了來家。
現下非但處處被來旺夫婦針對,換差事的謀劃也就此沒了下文。
莫非……
自己命中注定,就只能過這種守活寡的日子?!
楊氏默默攥緊了拳頭,杏核眼裡滿是不甘與憤恨。
啪啪啪~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有人用力拍門,緊接著就有個婦人粗聲大嗓的叫道:「弟妹、弟妹!司棋捎了上好的點心回來,快起來嘗嘗!」
聽出是大嫂王氏的聲音,楊氏眼底登時閃過一絲厭惡。
王氏行事素來霸道,她們妯娌這十多年沒少起衝突。
不過自從楊氏巡夜拿住來順,導致來順差點被打死之後,王氏就突然變得和她親近起來。
這是因為王氏覺得楊氏此舉,為自己娘家出了一口惡氣。
可在楊氏看來,若非嫂子王氏的緣故,來家又怎會一口咬定,自己是故意要坑害來順?
她本就滿腔怨憤,如今又身心俱疲,實在懶得跟王氏演什麼『將相和』,於是婉拒道:「嫂子,我方才在府里用過飯了,那點心你們留著吃吧。」
「嬸嬸。」
卻聽外面換了個清脆的嗓音:「你還是起來用些吧,待會表弟也要過來呢,他那差事終於有眉目了!」
卻是司棋也跟著過來了。
因要托她照顧自家女兒,楊氏倒不好駁侄女的面子,起身剛要開門出去,想起外甥潘又安要來,又下意識的停住了腳。
「那我拾掇拾掇就過去。」
隔著門回了一句,她轉身到了梳妝鏡前,仔細整理著儀容。
直到一炷香之後,略施脂粉的楊氏才出了家門。
剛到院裡,就聽客廳傳來王氏的抱怨聲:「他來作甚?你這死丫頭,該不會是和他約好了,才選在今天回來的吧?!」
王氏蠻橫,秦家姑奶奶卻也不是什麼好脾氣,這姑嫂二人鬥了十幾年,說是親戚勝似仇人。
連帶的,王氏對外甥潘又安也是橫豎看不慣。
但潘又安不僅長的俊俏,還識文斷字能說會道,故而秦翊、司棋父女對他都是另眼相看。
其實楊氏也是如此。
在她看來,若非是身份懸殊,自家外甥未必遜色那寶二爺半點。
所以聽說外甥要來,她才會刻意梳妝打扮了一番——要說有紅杏出牆之心,那肯定是冤枉她,但多少有些『女為悅己者容』的意思。
「咳~」
在客廳門外輕咳一聲,打斷了王氏的抱怨,楊氏這才笑吟吟的走了進去,對扁著嘴悶不做聲的司琪道:「你娘就是在家享慣了福,都不知道咱們府里管的有多嚴,這一里一外,想勾連也難呢。」
司棋與母親王氏皆生的高大豐壯,但同樣的體格,王氏展現出的是膘肥體碩,司棋卻當得一句『品貌風流』。
她聽楊氏話里話外幫自己撇清,頓時也來了精神,昂著頭嗆聲道:「就是的,偏你老愛瞎想,我也是在路上撞見姑姑,才曉得他待會兒要來。」
頓了頓,又瞪眼警告:「咱們可先說好了,待會兒你別再胡咧咧,不然……」
「不然怎得?!」
王氏叉腰怒道:「還反了你不成?!」
母女兩個正嗆嗆,外面就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有人在門前問道:「舅舅在家嗎?」
話音未落,一個唇紅齒白眉清目秀少年,拎著四色點心邁步走了近來,看到楊氏也在屋裡,他微微一愣,忙道:「二舅母也在呢。」
這人自然正是秦家外甥潘又安。
司棋麻利的起身,一面熟稔的接過他手裡的點心,一面嬌聲埋怨道:「來我家,你還帶什麼東西。」
「應當的。」
潘又安一張俊臉上儘是喜氣,搓著手跟在司棋身後道:「要不是舅舅幫忙,我那差事也不可能這麼快就排上。」
「那也是你有運道!」
司棋一面示意他落座,一面迫不及待的顯擺著:「昨天傍晚,鄧好時說要找個能寫會算的幫襯,林管家當時點出五六個人來,結果那鄧好時一眼就相中了表弟!」
「呦~」
王氏看不得女兒這與有榮焉的樣子,故意酸道:「剛還說湊巧遇見的,你怎就知道的這麼清楚?」
「姑姑說的仔細唄!」
司棋壓根不怵母親,隨口懟了一嘴,又歡喜道:「表弟這回可不是做什麼雜役,一進府就是個小管事呢!說讓你管著哪兒來著?」
最後一句話卻是在刻意搭橋,好讓潘又安能夠親口炫耀。
可楊氏在旁聽了,心下就有些泛酸,她想換差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卻從未得到秦家半點助力。
但外甥潘又安想進府當差,秦翊卻使盡了人情,否則也不會直接報備到林之孝那裡,還一步登天當上了小管事。
正覺著沒滋沒味兒,忽聽潘又安道:「說讓我先照管一下鍋爐房,其實就是個臨時管事,等明年開春……」
「怎麼就臨時了?!」
司棋打斷了潘又安的話,篤定道:「憑你這一身才學,進了府還怕沒人賞識?!」
「這……」
潘又安有些窘迫,正要謙虛幾句。
楊氏卻突然插口問道:「又安,你真被派去鍋爐房做管事了?」
「這還能有個假!」
見心上人受到質疑,未等潘又安答話,司棋先就有些惱了。
潘又安也跟著道:「二舅母,按照府里的意思,晚上我就得過去當班了。」
倒是王氏想起了什麼,忽的一拍巴掌,驚呼道:「哎呦!來旺家那狗崽子,不就是在鍋爐房做雜役嗎?!」
說著,一把扯住潘又安道:「又安,這你可不能放過他,必須給你二舅母出出惡氣!」
接著就開始數落,說來旺夫婦如何如何的針對楊氏,口口聲聲催著潘又安報復。
楊氏在一旁聽了,卻擔心會適得其反,小心翼翼的勸道:「來家現下得勢,還是別招惹……」
「怕什麼!」
王氏立刻打斷了她的話,唯恐天下不亂的道:「咱們秦家和潘家也不是好惹的,何況還有我娘家幫襯!」
你娘家要有餘力幫襯別人,又怎會被來家搶走大半的權勢?
楊氏腹誹著,還待再勸。
潘又安卻忽的拍案而起,信誓旦旦道:「二舅母放心,等我找個由頭好好教訓那來旺一頓,管叫來家再不敢招惹您!」
他卻是被王氏鼓動的上了頭,想著大舅母難得求自己辦事,若能藉機討她歡心,說不得自己和表姐的好事,以後就再沒有阻礙了。
而楊氏看慣了他溫聲細語的乖巧模樣,此時驟見他豪氣干雲的一面,也不由得心生期待。
於是半推半就的道:「要能如此自然最好,只是你千萬小心,莫因為我的事兒影響了差事。」
【秦顯家的出自六十一回,原文如下:她是園裡南角子上夜的,白日裡沒什麼事,所以姑娘不大相識——高高孤拐,大大的眼睛,最乾淨爽利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