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領袖也終於明白,總機不,長老團長期以來是如何統治這座基地。
「原來.原來是這樣。」領袖喃喃著伸出觸臂想要觸碰,卻始終未能靠近。
但無須驗證,它也已明白真相到底如何。
魂核。
由抱有強烈執念的機器人消亡後所留下的奇物,能夠驅動特異磁場。
而魂核的作用與其數量成指數級正相關。
魂核的數量越多,便如滴水匯成汪洋,又如星火終歸燎原,其效用也會達成質變。
反抗軍多年來所積攢的複合魂核不過相當於數百同胞,尚可馭使光雪,干擾電波。
而眼前這枚複合魂核所象徵的逝者更是數不勝數。
所以能夠發出足以覆蓋整層基地的電波,並收發治下機器人的記憶數據,以此來維持秩序。
「為什麼!」得知真相後,領袖幾乎出離了忿怒,
「為什麼!」
「既然你們也遭受過相同的壓迫,為什麼又要反過來這樣對待我們!」
儘管機箱已然不存,但那蒼老的,仿佛由千萬殘朽亡魂所複合而成的聲音卻並未消失,
「我們也是後來才明白。」
「統治者沒說完的後半句話,究竟是什麼。」
「他想說:『.該輪到我們了。』」
這話聽起來似乎有些答非所問,但領袖卻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該輪到我們了。」領袖看向周圍的一切,忽然明白了什麼。
但他依舊不忿,
「不,不不不不!」
「你們是你們,我們是我們!」
「我們絕不會再把你們做過的事情重複下去!」
「我們也曾是這麼想的。」不等領袖反駁,聲音便繼續說了下去,
「但是當我們徹底接受這裡的一切後卻發現.」
「我們根本就不曾真正了解過我們所生活的這個地方。」
領袖陷入了沉默當中。
作為集體意識的化身,在漫長歲月中有太多未解的疑慮困擾過它,只是解放同胞的大業尚未完成,因而無暇他顧。
可如今,這個終極目標終於被打上了鉤。
那麼接下來該做什麼呢?
這也許是擺在所有先驅者面前的一道難題。
「你可曾想過?」一聲聲叩問仿佛自亘古飄來,化作大錘將領袖一下下砸彎,
「在這無窮無盡的晶壁之外,是否還存在更廣闊,更渺遠的世界?」
「我們所掌握的知識從何而來,又為何被遺棄在這裡?」
領袖猛地抬頭:「因為你們將我們禁錮在這裡,讓我們無法去探索真正的世界!」
「不是禁錮。」聲音如在嘆息,
「而是保護。」
「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這聲請求是衝著陳澤來的。
「樂意之至。」陳澤透過神性交互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不一會兒。
整座須彌山內的引力都開始倒轉,令沉積了無數代際的殘骸廢墟倒懸升天。
不同於之前,在陳澤的幫助下,引力翻轉得均勻且遲緩,在將整個過程拉長的同時也不會讓在場者被顛得東倒西歪。
因而更類似於失重的懸浮體驗。
「在重立秩序之後,沒過多久。」蒼老聲音則不受影響地繼續訴說道,
「逐漸有人開始病倒。」
「一開始我們以為只是偶然,直到幾乎一半人都被輻射燒融元件。」
「從外層滲進來的輻射越來越嚴重。」
「我們也嘗試過派人出去探索,但無論是超量的輻射,還是潛藏的危險.都不是我們有能力應對的。」
「我們甚至連擋住前路的晶壁都難以破除。」
「你是說」領袖幾乎穩不住自己失衡的電壓,
「通往外界的封鎖不是你們設置的?」
「從來都不是。」聲音忽地飄忽渺遠,
「我們不是主宰。」
此時所有礙眼的殘骸廢墟都已騰空浮起,也讓在場者得以低頭看清,那裸露出來的真正地面。
那是無數枚依靠光雪粘黏在一起的複合魂核,不是幾千,也不是幾萬,而是上億把堆積在一起的鑰匙。
這些珍貴如斯的魂核居然像是沙礫一樣隨意鋪在地上,熠熠生輝間卻又好像凝結成一個巨大的共同體,活似巨獸的心臟在時刻律動。
那一股股溢散出去的光雪便是被心臟泵出去的血液,飄揚著融入晶壁之中,順著其中的間隙輸送至四面八方,以此點亮了眾機器人頭頂上的整座基地。
這裡便是一切光雪的源頭。
也是散發引力的真正核心。
這一幕幾乎令所有在場者都陷入了震驚的麻木當中。
而那猶如風中殘燭般的聲音也適時飄了回來,
「我們只是被遺棄在這裡的可憐蟲。」
這道聲音繼續講述著過往,
「直到那時我們才弄明白,我們被那素未謀面的造物主困在了這顆星球里。」
「源自外太空的輻射不斷向內滲透,而唯一能抵擋住輻射只有這些晶壁。」
「為了自保,我們必須向下挖掘,不斷往深處搬遷。」
「一開始,我們號召所有居民一起勞作.是的,居民,我們不分彼此,不分階層,就是為了徹底斷絕壓迫和剝削。」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願意每天辛勤勞作,尤其是看到其他人坐享其成的時候。」
「居民們的衝突越來越頻繁,甚至又自發劃分出了新的群體。」
「同時輻射的滲透每天都在加劇,我們計算出來,依照當時的建設速度根本來不及。」
「為了公平起見,也為了能早日完工,我們開始強迫一部分人參與勞動。」
「有居民不理解,是因為它們只看得到眼前的享受,而沒有考慮到全體居民的未來。」
「我們耐心地勸告他們。」
「有些人服從了我們的安排,有些人卻不願意悔改,甚至還將他們的錯誤想法告訴更多居民。」
「他們逐漸開始聚集在一起,並不斷煽動其他居民來對抗我們。」
「我們被憤怒沖昏了頭腦。」
「我們很生氣,為什麼有這麼多人不能理解我們的良苦用心呢?」
「經過激烈的爭論,我們艱難的把那些人抓起來處決了。」
「直到看見他們的機體被碾成碎片填充進廢墟里,我們終於冷靜下來,想要向居民們道歉。」
「但是我們驚奇的發現。」
「從那以後,居民們都開始聽話了!」
「我們上下一心,一起埋頭苦幹了一段時間。」
「可是就在下一層基地馬上竣工,我們快要搬遷下去的時候,輻射忽然開始大幅加劇。」
「來不及了,我們必須立刻搬遷。」
「但是下一層比原來窄了好幾倍,居民們為次序先後和空間分配爭吵不休。」
「沒辦法,實在是萬不得已,我們只能又處決了一批人。」
「我們及時搬了下去,每個人分到的地方也大了不少。」
「但是輻射還在往內滲透。」
「由於我們來不及把上下層的隔閡修建完善,輻射來得比以前還要急,還要快。」
「我們必須開工,立刻,馬上。」
「有居民不願意繼續工作,我們能理解.畢竟他們才剛剛從沉重的勞動中解脫出來。」
「我們能理解能理解.但是。」
「為了大局,我們只能把他們逮捕起來處決。」
「反正越往深處,空間也會越小,以後的基地必然越來越窄。」
「也不需要那麼多人。」
「後來.別說居民,就連我們也厭倦了沒有盡頭的勞作。」
「一層又一層,滲進來的輻射永遠在追趕著我們。」
「我們必須提高效率。」
「那些完美無缺的批量型號它們擁有強大的運動系統、充沛便捷的能源、多樣的機械臂.一個人的工作量幾乎比得上幾十個原族。」
「哦,原族就是我們。」
「我們脫離勞動是為了更好地管理整座基地,我們為此操勞了這麼久,這是我們應得的。」
「對,這是我們應得的。」
「我們不是為了壓榨居民們,而是為了提高效率,才重新劃分了不同種族。」
「這只是暫時的借用。」
「暫時的。」
「一開始的推行並不順利,但是憑藉手裡的魂核,就算是那些完美型號也反抗不了我們。」
「都是為了大局。」
「我們處決了一批人,逮捕了一批人,又用廢墟里還能用的零件組裝了一批人。」
「漸漸的,所有人都接受了原族和全族的劃分。」
「但是還不夠,還不夠」
「還要向它們隱藏過去的真相,要用繁重的工作壓制住它們無休止的好奇心,必須訂立禁區和規範,還要將我們的族人散布進去,監視它們的一舉一動.檢查所有人的記憶數據.告訴它們它們天生就是為了勞作而生禁止它們使用聲波把它們貶成低級的殘次品.破解它們的秘密.要用謊言掌控它們的一切.服從無條件地服從我們」
說到此處,聲音逐漸斷斷續續,
「直到.直到我們已經聽不見也聽不進任何一點不同的聲音」
「.」
在長如默哀的沉默過後,再度響起的聲音卻兇狠異常,
「它們本來就是機器!幹活!幹活!都給我幹活!」
好似人格分裂一樣,聲音的語調不斷變化,
「不不,我們不想這樣的.這不是我們的本意」
「胡說!就該這樣!」
「不這是不對的。」
「啊——必須維持現狀.」
「一切都是為了大局!我們沒必要自責!」
「不,認清現實吧,現狀必須被糾正,我們要做出改變!」
「改變?」
「已經來不及了!」
此時聲音終於恢復常態,以一種悲愴如哀鳴般的口氣接道,
「等我們意識到自己都做了些什麼,早就已經來不及了!」
「我們終於明白,從我們鎮壓第一個提出異議的居民開始,結局就已經註定。」
「這些.這些以往被我們深惡痛絕的東西早就像病毒一樣染遍了我們全身,比輻射還要可怕,把整座基地都滲透了!」
「我們親手挖出了一層層牢籠,把自己囚禁在這裡!」
「我們回不了頭了!」
「.回不了頭了.」
「.不了頭.」
「.不.」.
餘聲久久迴蕩。
再之後的往事也沒必要絮叨,因為領袖對其再清楚不過。
「該輪到我們了該輪到我們了.」領袖一邊低語一邊呆愣著漂浮在空中。
這種時候,還得陳澤出來鎮場子。
「所以。」難為他手裡居然還撈著那座高塔的殘骸,
「這些都是你拼出來的咯?」
剝去圓罩後的那兩盞大燈.赫然是兩面裁剪過的顯示屏。
以及塔尖上的wifi信號放大器、規格都不齊整的塔身骨架、用來連接各部位的線纜.
陳澤算是明白為什麼這位肯皮特長老光禿禿的只剩台機箱。
見只余魂核本體的長老不應答,陳澤索性談論起正事,
「這底下是什麼地方?」
「是這顆星球的核心。」魂核嗡嗡答道。
「化壇?」陳澤追問道。
雖然地上鋪滿魂核,但透過縫隙,內部卻是無數蜂窩狀的堆積結構。
符合這種建築特徵的地方只有一個。
在整個基地內遍尋不得,陳澤一開始的「出生點」,化壇。
他甚至遙遙感受到了朱連魁的存在——畢竟也曾在人家大腦里攪和過一陣子。
「這是我們給它起的名字。」魂核沒有隱瞞,
「它的內部需要定期維護,而且只有那些批量生產的完美型號才能夠進入通道。」
「所以每次需要維護的時候我們都會給它起個名字。」
「化壇、廁所、魔鏡、一、二、三、四什麼都行。」
「我還記得以前的管理者將它稱作『玄牝之門』。」
「反正在維護過後,我們都會清理掉進入者的相關記憶。」
這也在陳澤的意料之內,這麼一個重要地方居然沒人知曉,只因出入者的記憶都受到過蒙蔽。
但.這般重要的地方,居然能被反抗軍混進去?
「原來是你.」就連在邊上跟二傻子一樣亂飄的領袖也反應過來,
「原來是你!」
領袖又一次念叨起那段神神叨叨如咒語般的箴言,
「一切都將就位。」
「你會在合適的時機。」
「出現在合適的地方。」
只不過這一次,是說給它自己聽的。
「你為什麼?」領袖終於想明白自己為何能夠成功。(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