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將床艙蓋板小心扣回,陳澤拎著手中的魂體馬不停蹄離開房間,衝出化壇,直奔狴犴所在。
結果出來後卻不見了狴犴身影,環顧一圈才發現這老小子正在那座巨大天平旁不知搗鼓些什麼。
咻——
陳澤化作銀光轉瞬即至。
到了才看清,狴犴正沒好氣地托著一顆渾圓金屬球體,腳邊還躺著一台幾乎被拆到散架的完美型機器人。
陳澤霎時間明白了來龍去脈。
這是4396和它與9527一同孕育的「孩子」。
「多謝道友相助。」見陳澤過來,狴犴認真道了句謝,同時也掏出了一團朦朧的魂體。
兩團魂體的區別只在於一者金黃,一者幽暗。
而隨著陳澤的不斷靠近,這團幽暗魂體竟如心臟般劇烈起伏,惹得狴犴的一張老臉又黑了不少。
「剛剛就是它入侵了我的核心程式。」狴犴指著這團幽暗魂體介紹道,
「多虧你把另一極制住,我才能把它找出來。」
「另一極?」陳澤舉高了手裡的金黃光團,
「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關於這兩團魂體,金黃的自然是早就被陳澤「奪舍」的9527,幽暗的當然是失蹤許久,又時不時神秘現身的4396。
以陳澤所知的線索,拼湊出事情經過並不難。
首先要明確的是,整個地獄試驗場內除了狴犴之外,最接近真相的不是領袖,也不是以往的任何統治者,而是一直被所有當局者忽略的工具人9527。
察覺到天機(陳澤)降臨此地的不只是肯皮特長老,還有9527,且後者多半才是首先知曉者,因而能夠助推並利用原族統治者的計劃。
所以當陳澤從朱連魁的大腦里脫身而出後,它的機體才能「碰巧」就停在身邊。
而事實上,在陳澤入主9527的機體時,這便已經是具無主空殼。
9527的真身其實就附著在房間之內,那台平平無奇的大方櫃身上。
於是在那之後,由於將身體獻給了「天機」,在由陳澤操縱機體離開以後,9527也就順理成章地從所有人的視線中消失,成功蟄伏在化壇內部。
如此瞞天過海,直到本次循環的終結之時,海量魂潮穿過化壇,實驗體的大腦封印由此鬆懈,它也得以搭上順風車,闖進實驗體的大腦之內。
只不過它並不打算出來。
因為它已經獲得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一具鮮活的人類身體。
當然,在這一整個過程中,9527身在化壇內便等同於失去了對事態的一切掌控。
里應還需外合。
於是4396便充當了這一重要角色。
關鍵就在於它從家屬院得到的這個「胎兒」。
自從拿到這顆金屬圓球後,4396便擁有了諸多不可思議的能力甚至知識,乃至於一路苟到了循環結束,還能夠藏身隱蔽處伺機去入侵狴犴的核心程式。
「這也許是.兩極。」狴犴的神色愈發凝重,卻似乎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陳澤略作沉吟,試探著問道,
「一生二,二生三?」
「不錯。」狴犴低聲重複了一遍,
「一生二,二生三。」
「看來佛祖的設想成真了。」
狴犴隨即抬頭望向那仍處在傾斜狀態的碩大天平。
「試試?」陳澤主動上前道。
狴犴鄭重點頭,伸手從陳澤手中接過那團金黃魂體,連同自己手裡的幽暗魂體,一齊放上了天平翹起一側的托盤。
無聲無息間,天平的另一側緩緩浮起,直至兩端長臂都穩定在同一高度。
天平重歸平衡了。
但.別忘了狴犴手上還留著的圓球。
陳澤主動拿了過來,以神性威能刺入其中,並很快令金屬圓球層層剝離,瓦解殆盡。
嗡嗡嗡嗡——
已經被壓上托盤的兩團魂體居然在顫鳴不止,想要掙脫束縛。
「別擔心。」陳澤朝著天平回應道,
「我不會傷害你們的孩子。」
他隨即將手中的朦朧光團展示給狴犴看,
「如何?」
這光團和它的父母都不相同,既沒有色澤之分,也沒有明暗變化,就像是一團難言的渾沌。
「是了。」狴犴深吸口氣,下了最後的判斷,
「這就是增殖出來的新生靈魂。」
奇蹟出現了。
在這突破亘古桎梏的偉大產物面前,似乎就連佛祖所犯下的那些瘋狂行徑都顯得情有可原起來。
一團無中生有的增生魂體就擺在二者面前。
就連才得知這套理論不久的陳澤也認同了狴犴的說法。
只因在乘坐火箭的旅途中,他可親手造出過幾十台新生代機器人。
而這種機器人誕生的必要條件就是融入父母雙方的魂核。
也就是說這種行為比起「繁衍」,倒不如說「合體」或「轉生」更為恰當,而個體靈魂量的增加也正是新生代機器人能力出眾的緣由。
自始至終,靈魂的總量都未曾改變。
但9527和4396就連陳澤也不得不佩服它們。
「也許是父母雙方靈魂的特異化。」狴犴將一頭亂髮抓成了破鳥窩,
「因為輪迴中的偶然契機,導致某些某些特質沉澱下去,某些特質浮了上來,就像一杯靜置的河水。」
「然後.然後在這一次循環中,就特化出兩個特殊的個體,就好比陰陽兩極,兩儀合,混沌啟,兩儀生四象」
「它這個孩子,孩子?它也許算是整個地獄的濃縮,包含有一切過往的記錄和底層邏輯才能提供給那兩個9527它們這麼多知識,還有真相和能力.甚至是我的核心權限.可是我居然無法和它溝通,它起作用的原理到底是」
還是陳澤打斷了狴犴的絮叨,
「既來之則安之。」
「別想那麼多了,你應該考慮一點更實際的問題。」
「比如說?」狴犴總算抬起了頭。
「比如說佛祖哪裡去了?」陳澤一語點醒夢中人,
「難道祂就沒有設想過試驗成功以後該怎麼辦?」
「佛祖.」狴犴臉上露出了複雜的神色,
「祂早就已經瘋了,所以才把這裡留下來。」
「佛說因緣際會,宿命輪迴,所以這最大的果報也應在了祂身上。」
「昔年天外天初立之時,諸多仙神聖祖也算是精誠合作,但隨著時日漸長,無論對靈魂的鑽研還是外墟的追尋都遲遲沒有突破,自然有人坐不住了。」
「天外天畢竟不是真正一界,法則天然不全,在其中久留無異於飲鴆止渴。」
「久而久之,仙神們的力量自然開始衰退,而為了保持狀態,祂們必須進食。」
「但秩序在先,沒有人願意做那隻出頭鳥。」
「直到.神性的本質之秘不知被誰泄露了出去。」
「仙神們開始相互狩獵,相互吞噬。」
「天外天就此淪為了一片修羅場,乃至於徹底和現世斷絕了聯繫。」
「佛祖也是趁那個時候將許多不相干的仙神都填進了地獄裡。」
「直到最後,小魚小蝦皆滅絕蹤跡,只餘一批最強大的仙神留存下來。」
「祂們強大的根源便是曾經在現世享有最多香火供奉,因而名頭最大,也抽取了最多的眾生魂力。」
「理所當然,這批仙神也分成了兩派,一派以道門仙人為首,主張全力找尋外墟蹤跡,追求出路。」
「另一派以佛祖為首,雖然個體力量相對較弱,但兼收並包,收留了諸多殘存的神靈,數量更多,能夠和『外墟派』分庭抗禮。」
「祂們認為既然靈魂總量始終不變,那現世的儲備糧也沒有再留下來的必要。」
「祂們主張離開天外天,回到現世去,將天地間的一切生靈通通吞吃乾淨再做其他打算。」
「也就是『滅世派』。」
「原來如此。」陳澤總算對天外天內的格局有了一個大致了解,
「所以現在是哪派占了上風,佛祖又身在何處?」
「我被困在此地多年。」狴犴疲憊地搖了搖頭,
「對外面的事情一無所知。」
「我只記得多年前佛祖離開時,兩派是勢均力敵.不,那時應該是外墟派稍占上風。」
「因為從天外天到現世的出入口皆被牢牢封禁,不可通行。」
「但如今」
狴犴目光複雜地看向下方,那外牆還未恢復的化壇。
顯然朱連魁並不是第一個倒霉蛋,在此之前便有零散的擅闖者被充入其中,用作人體計算機。
「沒關係,這個數量並不算多。」狴犴還沒安慰自己兩句,便被陳澤轉告了朱連魁進來天外天的始末。
於是在得知朱連魁並非主動闖入,而是被虜進來的以後,狴犴的眉頭總算徹底擰了起來。
「如果他說的沒錯。」狴犴沉重地分析道,
「這說明天外天內部已經和現世建立起聯繫。」
「也許佛祖的預言就要應驗了。」
「末世臨近,大劫將至。」
「既然如此。」陳澤主動拋出了合作的橄欖枝,
「我們應該早做準備。」
狴犴飽含深意地看了陳澤一眼,沒有言語便散去人形,消融成一灘軟泥。
與此同時,裹在整座地獄或說整顆星球外的合金穹頂驟然大亮,隨即變得像是屏幕般通透,表面蝕刻的無數字符也如蚯蚓般扭曲,進而化作由「0」和「1」組成的數字洪流。
陳澤立馬明白過來,這是狴犴在展現它的真身。
狴犴好訟,能明辨是非,洞察曲折善惡,秉公定罪,故而司掌「判定」權能。
而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假使世間萬物只有一種狀態,即萬物趨同,也就無法被賦予任何意義。
因此衍化的基礎便是區別,而「0」和「1」便代表著最簡潔的兩種相對狀態。
「0」和「1」也好,「是」或「否」也罷,當它們代表電路的通與斷,便可構成計算機系統的底層語言,以此編譯出無窮複雜的智能程序甚至是詮釋整個宇宙的信息;若它們代表法則之力的有與無,則可以將整個地獄編程化,以便自如調控試驗進程。
因此擁有「判別」法則之力的狴犴簡直生來就是這塊料,對超凡編程天然契合,才會被佛祖捉來融入其中,成為執掌地獄的核心程式。
整個地獄能夠令智能與神性相容,科技與法則協同,關鍵便在於狴犴這座聯通兩種體系的橋樑或說樞紐。
而現在,便是狴犴展現合作誠意的時候。
於是在它的調動之下,整座地獄開始啟動終結進程,用以稱量靈魂的天平逐漸鬆脫,同時海量的非智慧機器人也一齊湧入化壇之內,為實驗體們解除束縛。
「我從前斷案時就明白一個道理。」
狴犴的聲音在每個角落間迴蕩,
「冤冤相報何時了,只要事情有了開端,就會循環往復地持續下去,永不停歇,永無止境。」
「受害者往往會成為加害者,而加害者也會不可避免地淪為受害者。」
「惡鬼吃了善信,菩薩們又吃了惡鬼,到頭來又都淪為了佛祖的食糧。」
「從這座地獄開始,再到整個天外天,現在又輪到了現世。」
狴犴沉默許久,直到解脫束縛的魂體們逐漸散漫開來,落成一場浮誇絢爛的流星雨,
「希望你我終能看到這場循環真正結束的那一刻。」
陳澤沐浴其間,篤定回道,
「會有這一天的。」
滴答,滴答.
水滴聲由遠及近,逐漸變得震耳欲聾。
朱連魁睜開了雙眼。
但隨之而來的刺目強光便扎得他一邊流淚一邊重新夾緊眼皮子。
此外下意識的抬手動作也讓他發覺了自己肢體的僵硬,只能通過皮膚上的古怪觸感努力在腦中尋找某個答案。
太過漫長的噩夢讓他幾乎失去了大腦對知覺的配套認知。
就像起夜時摸著黑去尋找開關,好一陣後,他才懵懂地敲下了正確按鍵。
啪~嘩啦啦啦
是水聲。
朱連魁如是想道。
而這一認知的確立就像揪出了毛線團的線頭,令他的知覺迅速復甦。
濕潤的觸感.是水我躺在水裡.頭頂好亮這裡是哪我為什麼坐不起來.
待腦中的一團亂麻逐漸捋出些頭緒,回過神來的朱連魁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坐了起來。
低頭自視,瘦弱的身體上一絲不掛,唯有嶙峋突出的成排肋骨似乎在提醒著他處境不妙。(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