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隻耗子,一開始不約而同地避開了滿身血肉的程潛,兩隻奔著嚴爭鳴去了,最後一隻大耗子衝到了李筠面前。
李筠仿佛只是個過路的,他渾身上下搜羅了一番,發現自己這一整天都在心煩意亂,居然沒有帶兵器……雖然帶了也未必有用。
情急之下,李筠一把將別在領口的羽毛扯了下來,奼紫嫣紅地與那耗子精對峙。
紫鵬真人作為妖中大能,連掉的毛都不同凡響,那耗子見了明顯瑟縮了一下,瞪著一雙精光四射的小眼睛,前前後後地圍著李筠打轉,狡猾地估量著他到底是虛張聲勢,還是真不好惹。
李筠被它轉得心驚膽戰,腿肚子不幸抽起筋來,卻知道自己不能露出怯意,只好生生地忍著,忍出了一臉憋尿一樣的色厲內荏。
好在程潛很快就攜著尖牙過來幫他了。
程潛沒花什麼工夫,就從殺生中回過神來,他以為自己理所當然應該震驚不適,卻發現其實並沒有。
當他雙手舉著那沾滿了血的大尖牙時,心裡平靜得好像只是切了一棵白菜,而這樣的平靜掛在臉上,弄得他幾乎像個索命的小鬼。
程潛很快發現,不是他怕耗子精,而是耗子精怕他,他往前走一步,那大耗子就往後退一步,同時呲牙咧嘴地對他做出恐嚇。
敵人一弱,他心裡更有底氣,不退反進,倒是那耗子,一發覺恐嚇無效,立刻判斷對方是個硬茬,居然屁滾尿流地逃走了。
萬物有靈,修行不易,好不容易成了精,誰不惜命?
見一隻跑了,另外兩隻雖然沒弄清怎麼回事,也謹慎起見地跟著跑了。
這一小撮耗子精抱頭鼠竄,兵敗如山倒。
李筠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終於得以閒暇,專心致志地抽起筋來。
不過就在他們打敗了第一波敵人,一口氣沒鬆開的時候,嚴爭鳴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了奇怪的動靜,遠處的程潛好像看見了什麼,對他叫道:「小心!」
嚴爭鳴本能地往前一撲,利索地使了第二式里的一招「周而復始」。
他將佩劍狠狠地揮了出去,正撞在了某種利器上,而後響起了一聲嘶啞的咆哮。
嚴爭鳴狼狽地捏住劍柄後退,轉身定睛一看,只見一隻巨大的猞猁輕巧地落在距他幾步遠的地方,原地化成了半人形——那妖怪身材高大,除了尖爪外,幾乎都變成了人形,甚至還陰森森地開口笑了笑,猩紅的舌頭舔著嘴唇。
怪不得那幾個耗子精跑得快,他們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了!
嚴少爺細皮嫩肉,一看就很好吃,猞猁精興奮地用腳尖蹭了蹭了地面,下一刻,它閃電般地向他撲了過來,有力的前爪近乎刀槍不入,迎上佩劍的刃,連皮毛都沒有傷到。
猞猁利爪一按,便用蠻力將他的劍壓了下去。
嚴爭鳴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踉蹌著往後跌去,猞猁精見狀大喜,當空化為原型,一隻爪子按在他身上,張開了血盆大口。
李筠和程潛本來就離得遠,這邊匆匆交手又迅捷如兔起鶻落,兩人完全救援不及。
情急之下,李筠伸手往懷裡一探,也沒看清自己摸出了什麼,便胡亂向那猞猁精扔了過去。
程潛餘光掃見:「二師兄別……」
可是他這制止已經晚了,小瓷瓶精準地砸到了猞猁頭上,裡面剩的大半瓶水劈頭蓋臉地全灑在了猞猁身上,皮毛光亮的猞猁就這樣被原地點化成了一隻龐大的癩蛤蟆。
一時間,連猞猁自己都呆住了。
猞猁驚怒交加,似乎想開口咆哮,結果只發出了一聲拖泥帶水的「呱」,它甚至不由自主地吐出了舌頭,被那細長的舌頭嚇壞了,居然忘了怎麼收回去。
舌頭垂在猞猁蛤蟆胸前,堪堪挨到了嚴少爺細密嫩肉的脖子,死裡逃生的嚴少爺當場就瘋了,發出了一聲不似人聲地怒吼:「我真服了你了李筠!」
隨即,他仿佛突然間有了無窮的力量,一腳將自己身上那巨大的蛤蟆給踹翻了,把什麼「木劍法」「鐵劍法」全撇在了一邊,毫無章法得像個準備揪人頭髮的潑婦,不分青紅皂白地向那猞猁精揮去。
變成了蛤蟆的猞猁顯然沒有了之前那鋼鐵般的利爪,也還沒來得及學會怎麼用蛤蟆的四條腿騰跳轉挪,被嚴爭鳴無比仇恨地一劍捅了個對穿,在一陣歇斯底里的掙動後,猞猁終於恢復了本來面貌,然後死不瞑目地不動了。
行兇者嚴少爺本人看起來卻比死猞猁還不想活了,他拿著佩劍,幾次三番地在自己脖子附近比劃,險些想不開刎頸自盡。
程潛和李筠動手扶起了「叫花韓淵」,七手八腳地將他身上已經幹了的泥塊敲下來,露出裡面泥土斑駁的赤身裸體,程潛上下掃視了他一番,轉頭向羞憤欲死的大師兄報告了自己的發現。
「大師兄,你不是問小師弟從玩過蛤蟆那天開始,是沒換過衣服還是沒洗過澡嗎?」程潛道,「我知道了,他是沒洗過澡。」
嚴爭鳴:「……」
他面無表情地收起了佩劍,感覺更應該自盡的應該是韓淵才對。
韓淵看見他們簡直喜極而泣,哭哭啼啼地道:「師兄……小潛……」
他企圖衝上來給誰一個久別重逢的擁抱,可惜他的三位師兄沒有一個人想和滿身臭泥的光屁股小叫花親近,全都做了鳥獸散。
嚴爭鳴一邊努力地忘記他慘遭玷污的脖子,一邊氣急敗壞地指著韓淵道:「你要是不想回去就被清理門戶,就給我抄一輩子經吧!」
韓淵沒敢反駁,眼珠嘰里咕嚕亂轉,企圖尋找一個盟友,最終,他求救的目光落在了程潛身上。
程潛木然地用僅剩的袖子擦乾淨一臉血,此時又渴又餓,簡直沒有了裝模作樣的力氣,因此本性流露地說道:「師弟,修行之前,你確實應該先治治腦子。」
韓淵震驚地看著這「溫良恭儉讓」的小師兄,一天之內,身體和精神同時遭到了重大的傷害,最後還是李筠出頭給他解了圍,李筠微微抬了抬手裡的木板,建議道:「師兄,我看我們還是先去臨仙台吧?」
嚴爭鳴冷哼一聲,已經率先抬腿走了,李筠想了想,將自己的外袍脫下來分給了韓淵,省得扶搖派弟子在妖谷落下一個不喜歡穿衣服的名聲。
鏡照谷和臨仙台相距不遠,很快,濃重的血腥氣就順著風傳來了,李筠手中的木牌上陡然冒出一團一人多高的黑霧,翻滾的黑霧勾勒出了一個不怎麼鮮明的人形,一瞬間喚起了程潛忘記的記憶。
這個人他夢見過!
韓淵嚇了一跳,扯著嗓子叫道:「哎喲娘啊,這是什麼?」
那黑影沒有回答,他端正地懸在半空中,站成了一條肅穆的影子,雖然看不見他的臉,可程潛就是覺得,這人身上仿佛有種準備獻祭似的平靜與凜然。
他忍不住開口問道:「前輩,你……是不是就是北冥君?」
「北冥?」黑影輕輕地笑了一聲,低聲道,「何人配冠北冥之名?那都是鼠目寸光的凡人們妄自尊大罷了。」
程潛忍不住將他這句話在心裡轉了幾圈,分析出了對方的言外之意——這是承認了。
可是「北冥君」不是傳說中最大的魔頭嗎?怎麼會附在一塊木牌上呢?
他又究竟是附在了那塊平安無事牌上,還是附在了師父的符咒中呢?
難道師父刻的符咒既不是引水的,也不是引雷的,引的是大魔頭?
世界上……還有這樣的符咒嗎?
這些事程潛都是兩眼一摸黑,他這才發現自己對修真界的事知之甚少,什麼都不明白,對眼前一切不可思議也都無從猜測。
一路有這黑乎乎的北冥君保駕護航,大小妖物們不是根本看不見他們,就是望風而逃——想來方才他們幾個大戰耗子精和猞猁精的「驚險」情景,大概被這位大能視為了「小孩跟小貓小耗子打架」,根本沒打算出手管。
說不定在這位前輩眼裡,那嚇得李筠腿肚子轉筋的大耗子精和真正的耗子沒什麼區別。
臨仙台是一個人為的祭台,不知誰建的,位於妖穀穀底最深處,突兀地凸了出來。
臨仙台上空蕩蕩的,群妖不能近,可圍著它的一圈谷地眼下卻已經成了個修羅場。
嚴爭鳴他們已經在鏡照谷里看見過了這般情景,多少有了些心理準備,韓淵卻驚呆了。
直到此時,韓淵才意識到自己闖了個什麼地方,師兄們又是為了他進了一個多麼危險的境地。他能活到現在,完全就是因為群妖谷中大妖們都在忙著自相殘殺,沒工夫管他!
這時,李筠手中的木牌驀地裂開,符咒上流過一層淺淡的光輝後,歸於了死寂,一身黑霧的北冥君驀地脫離了木牌的束縛,整個人的形象也清晰了起來,只見這是個身著烏黑長袍的瘦高男子,袍袖在風中獵獵如鴉羽,一雙慘白修長的手露在外面,指間還能勉強看見一枚樣式古樸的戒指。
唯有臉看不清,他的臉藏在黑霧中,只露出了一個下巴,那是同手如出一轍的蒼白顏色。
程潛莫名地從他身上感覺到了某種說不清楚的親切感,可是還沒等他看分明,那男人身上突然有灼眼的金光划過,下一刻,他化成了一團黑霧,頭也不回地沖向了山谷,只留下了一句輕輕的「儘快回去」,便再不見了蹤影。
程潛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他不會再回來了。
「我知道了!」精通各種旁門左道的李筠突然開口道,「我知道了!他身上的金光就是暗符!」
連嚴爭鳴都有些出神,輕聲道:「流水煙雲皆能為暗符,但是……也可以刻在人身上嗎?」
「那肯定不是人,」李筠斬釘截鐵地道,「是魂魄,我看見過有一本奇聞異志上記載過,以前有一個魔修大能是符咒高手,能在人的三魂七魄上刻錄看不見的暗符,他在很多人的魂魄上落下了暗符,讓這些人生生世世都無法擺脫他的驅使,北冥君肯定也有這樣的手段……」
「李筠,」嚴爭鳴終於回過神來,眼角瞥見韓淵和程潛正屏息凝神地聽魔修的事,立刻喝止住他,「閉嘴——我們走。」
整個臨仙台及其谷地全都被黑霧籠罩,黑霧將這殺戮叢之地與周遭隔離了,他們幾個站在一側的山頂,發現方才的喊殺聲與血腥味居然一點也感覺不到了。
突然,一簇火光緩緩將黑霧瀰漫的臨仙台照亮了一角,隨後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一邊蔓延。
嚴爭鳴心中一凜,喝道:「閉眼!」
幾個人在這一刻下意識地遵從了他的指揮,可那強光仿佛隔著眼皮都能烤得人眼球通紅,整個世界都似乎被拖進了一片火海。
強光與烈火不知過了多久才平息下來,唯有臨仙台上盤踞的黑色濃霧仿佛亘古無邊,紋絲不動。
程潛最早試探著睜開眼睛,他眼前還有點發花,用力眨了幾下才勉強能看見東西。
他看見幾個人面前有一顆蛋,正款款地向他們……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