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程潛留下與嚴爭鳴一起學符咒的事震驚了扶搖派上下。
一干師兄弟圍著他,不約而同的都是一個問題:「什麼?你已經能引氣入體了嗎?」
程潛揉著耳朵,剛開始不由得有點沾沾自喜,但還沒等七情上臉,他自己已經先一步驚覺,想起漫長無邊的修行路,連忙給自己潑了一大盆涼水,收斂了心神。
他一派寵辱不驚,虛懷若谷地點了個頭,淡淡地道:「嗯,算入門了。」
眾弟子聽了這話,反響不一。
其中,最正常的就是李筠了。
李筠不能說不聰明,而他也一直自負聰明,耽於旁門左道還會自創玩法的必然不會是笨人,就是他在正事上不走心,劍學得也還算遊刃有餘,李筠最近好不容易不玩蛤蟆了,又迷上了玩蟲子。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一個晚他一年入門的師弟竟然先自己一步入門,臉上和心裡一時間都不是滋味起來。李筠默默地收起了自己的蛐蛐籠子、蟈蟈籠子……以及功用不詳的一瓶蟲子酒,當天練完劍就回去用功了,都沒顧上跟韓淵鬼混。
木椿真人看了很是欣慰,知道李筠會難受一會,換了誰都會難過,但難過只是一時,程潛對他的鞭策作用才是長久的。
可惜,師父還沒欣慰完,他就發現,門派上下只有李筠這麼一位長了心。
比如正被那事無巨細的門規折磨得半死不活的韓淵就沒什麼感覺。
韓淵自從聽了李筠的鬼話,從妖谷一日游回來以後,就淡了追求氣感的心,一心只追求吃喝玩樂去了。
他想,氣感著什麼急呢?人生苦短,先玩幾年再說唄。
而此時,見同他一起入門的程潛竟然已經能引氣入體,韓淵非但沒有羨慕嫉妒,反而十分的幸災樂禍,臨走拍著程潛的肩膀道:「哎喲,得加課,你的苦日子就要來了!」
於是韓淵被師父用木劍挑著後脖領,扔出了傳道堂。
還有他那鎮派之寶的首徒,嚴爭鳴看著自己旁邊被加了一張桌子,又放上了一個一模一樣的沙漏,先是有些感慨地說道:「我練劍快四年才第一次產生氣感,小銅錢入門有一年了嗎?」
木椿真人以為少爺受到了刺激,準備奮發圖強了。
誰知嚴爭鳴只是隨便感慨一下,立刻就眉開眼笑起來,裝模作樣地說道:「三師弟,以後在符咒方面,我們也可以像學經書一樣『互相討教』了。」
程潛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多加兩塊奶糕就想讓我連你的符咒練習一起做了麼?師兄,你別做夢了。」
嚴爭鳴:「……」
對了,這小王八蛋一直都將他當成了一把經樓的人形鑰匙!現在他可以自行前往了,自己連鑰匙的價值都沒有了!
大師兄的尊嚴何在?
第一次符咒課上,師父給了程潛一把刀和一塊木牌,木牌上下有兩條線,中間相距一寸寬,他這一段時間要做的,就是在畫著刻度的木牌上刻出一道一寸長的豎痕。
「剛開始會有點阻力,」師父道,「不用怕,慢慢來,你大師兄刻出一寸長的痕跡,磨蹭了有小半年呢。」
嚴爭鳴尷尬地乾咳了一聲,自己也感覺自己不足以作為榜樣。
直到落下第一刀,程潛才明白,原來符咒不是那麼輕鬆容易就刻得上的。
他很早就注意到,師兄學符咒時用的刻刀不是普通的刻木頭刀,小刀上本身就有明符,是初學者專用的。
程潛在經樓的《符咒入門》上看過,初學符咒的人不會把自己的力量和符咒勾連,所以需要這麼一個輔助工具帶入門。
而這個入門工具儼然不是好相與的,就在刀尖落在木頭上的一瞬間,程潛感覺手中的刻刀仿佛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全身的力氣似乎都被它抽了出去。
他嚇了一跳,拿刀的手本能地一頓,只這一下的停頓,刀在木頭上再無法前進半分。
程潛定睛一看,木頭上只留下了一條貓抓一樣的清淺刻痕。
木椿事先沒有告訴程潛符咒的筆鋒不能斷、不能停,必須一氣呵成,否則就會前功盡棄,此時見他已經吃到了刻刀的苦頭,才挪動著腳步,慢吞吞地走了過去,打算指出他先前的錯處。
他教嚴爭鳴的時候也喜歡用這種「事後諸葛」的方式,因為認為這樣能讓他們記得清楚一點。
可真人他實在是個慢性子,大概是因為他的腳步實在太不著急,木椿真人還沒有溜達到程潛近前,那男孩已經握緊了手中的小刀,堅定筆直地下了第二刀。
刻刀再一次瘋狂地消耗起他全身的力量,程潛心裡默念著《符咒入門》,調動著他初成的氣感,努力地使得周遭靈氣沉入氣海,再沿手臂而上。
可惜程潛雖然抓到了竅門,畢竟剛入門,即便可以引氣入體,能引的也十分有限,完全趕不上刻刀從他身上抽的。
最開始感覺不對勁的是腿腳,程潛仿佛馬不停蹄地徒步走了十萬八千里一樣,一雙腳剛開始是麻木,隨後筋骨間漸漸流露出難以言喻的酸痛,那酸痛到了極致,又恢復成更加深重的麻木,到最後,他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腿了。
緊隨其後的是腰,如果不是程潛早就騰出一隻手按住桌子,他腰部幾乎沒有了支撐,後背上開始針扎一樣的疼起來,心在狂跳,他的後脊像是被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壓彎了。
最後是頭。
人在極度睏倦中的時候是會產生錯亂和幻覺的,程潛中途幾次險些握不住手中的刻刀——而即使這樣,他低頭去看的時候,發現自己距離師父要求的一寸長還是有一小半的距離。
程潛有點眼花,那種感覺是十分難以言喻的,好像他在這一時片刻的時間繞著扶搖山山腳下跑了二十圈,從頭到腳都被筋疲力盡充斥著。
怪不得他那拈輕怕重的大師兄每每坐在符咒前就要可著勁地抓耳撓腮、坐立不安。
可程潛天生不知道什麼叫做「循序漸進」,什麼叫做「適可而止」。
越是艱難,越能將他骨子裡那一點偏激和強硬全都激出來,小刀在木頭上刮出了悽厲的「吱呀」聲,每前進一毫,程潛都覺得自己已經力竭,但緊接著,他又總能在山窮水盡的邊緣上再咬牙將那刀刃往下推一分。
就在他恍惚間,產生了自己的刀刃馬上要到達終點的刻度線的錯覺時,一隻成年人的手不由分說地捏住了他的手腕。
小刀「嗆」一聲掉在了桌面上,程潛手一軟,繃緊的肌肉一時難以放鬆,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
木椿真人一手抱過他,一手抵在了他的後心上,程潛眼前一黑,好容易扒著師父的衣袖站住了,這才感覺到後背處一陣溫和的暖流融入了他的四肢,暖流過處,他渾身麻木僵硬之處好像再次被無數根牛毛針密密麻麻地扎了一遍。
程潛冷汗出了一身,好生受了一番百蟻焚心,一口氣卡在胸口,良久方才喘上來,喘得太急,嗆出了他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木椿真人怪心疼地拍著他的後背,嘴裡不住地說:「你這孩子,你這孩子啊……」
一邊拿著刀修了半天指甲、還沒開始進入正題的嚴爭鳴看得目瞪口呆。
嚴爭鳴愣愣地道:「銅錢,你……」
他「你」了半晌,愣是沒找到合適的詞,最後憋出一句:「你……這麼兇猛幹什麼?」
好半晌,程潛才緩過來,木椿真人放開他,將木牌從他手裡抽了出來,神色有些複雜地盯著那道豎痕看——開頭一段還算平整,看得出他「無師自通」地知道符咒的竅門,但看得出很快就脫力了,後半部分氣如遊絲地歪斜著,顯然是程潛在不到半寸的地方就已經力竭了,後面的時深時淺,多處險些斷開,卻又始終沒有斷,不但沒斷,若不是自己打斷,他還死命不肯棄刀。
這是胸口長了一顆多大的死心眼?
木椿真人有點後怕,他發現自己將程潛當成了嚴爭鳴教是個大錯誤,險些釀出事端。
開始的符咒練習實際枯燥又嚴酷,因為基本不會教他們刻什麼有用的東西,只是由刻刀引導初引氣入體的弟子們鍛鍊經脈,藉以拓寬。
拓寬經脈並不是什麼舒服的體驗,須得一次一次地耗盡他們氣海中剛能停留的一點氣力。
但這就好比拉筋,每天不間斷的練,能練出工夫,但是貿然一下壓到底,說不定就把筋崩斷了。
想當初嚴少爺剛剛接觸木牌的時候,基本就是刀尖在木頭上戳了個坑,就開始嗷嗷叫手疼腿疼屁股疼,嘴裡說得仿佛他就快要不久於人世了,鬧將起來倒是中氣十足——死活不肯再碰符咒了。
木椿沒辦法,自己手把手地帶了他兩個多月,才勉強將他帶進門。
就算是現在,他有時候讓這大徒弟回去做點什麼符咒練習,那貨也是拿削果皮的刀在木板上隨便刮一刮——別當師父不知道。
木椿真人沉下臉來,先是狠狠地瞪了不明就裡的嚴爭鳴一眼,然後問程潛道:「你去過經樓了?」
程潛:「……」
嚴爭鳴:「……」
木椿真人坐在程潛桌子上,低頭逼視著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提前看了《符咒入門》,還看了什麼?」
程潛沒敢吭聲。
「我想想,功法、劍法、心法、百家言、沒準還有……」木椿真人每說一個詞,程潛的頭就更低一些,師父轉過半張桌子,薄嘴唇無情地吐出兩個字,「魔道?」
程潛心裡重重地一跳:「師父,我……」
木椿真人盯著他頭頂小小的發旋,等著看他抵賴或者直接嚇哭。
誰知那小子並沒有抵賴,也絲毫沒有要流馬尿的意思,他蔫蔫地站了一會,輕言細語地承認道:「我錯了。」
木椿真人一點也不相信程潛能真心悔過:「錯哪了?」
程潛:「……」
果然不是真心的。
嚴爭鳴在旁邊看得有點不落忍,隨著師兄弟們感情愈加深厚,他這三師弟可惡的地方也無遮無攔起來,他時而恨不能掐死程潛,可又總能很快原諒他,因為覺得程潛就像個戒心重、脾氣壞的小狼崽,鬧急了會給人一口,但仔細一看,留下的卻從來都只是牙印,他心裡知道誰對他好,只是裝作兇狠,實際總是小心翼翼地不肯弄傷別人。
嚴爭鳴袒護道:「師父,這也不能怪他,是我帶他進去的,山上沒什麼娛樂,我想找幾本閒書哄著師弟玩……」
木椿真人:「看閒書會看到符咒入門嗎?」
嚴爭鳴:「不小心掃見的唄。」
木椿真人掀了掀眼皮:「爭鳴啊,你當他是你麼?」
嚴爭鳴:「……」
他有點不知道師父是罵程潛,還是罵他自己。
木椿真人嘆了口氣,看著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自己的程潛,覺得自己再這樣教下去,恐怕面相上就不止像紫鵬真人的爹了,過幾天說不定會變成她的爺爺。
他招手叫過程潛,用袖子擦了擦他額角的冷汗,想嚴厲一點,卻沒有成功,只是顯得有點深沉。
「九層經樓中有前輩人走過的大道三千,」木椿真人道,「倒數第二層你去過嗎?肯定沒有,因為那沒有你覺得有用的東西——那裡記載了我扶搖派眾多先輩走過的路和最後的結果……或者下場,你在找自己的道,為師希望你不要選最艱難的一條。」
程潛似懂非懂,卻覺得這告誡沉重異常,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然後在這樣的似懂非懂中,他們倆一人被慈祥的師父罰了三十遍經文。
倒霉的大師兄,他仿佛無時無刻不在被師弟們連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