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海上登時一片鴉雀無聲。
對於扶搖派的師兄弟四人來說,這突然冒出來的黑影有點熟悉,雖然除了偷聽了隻言片語的嚴爭鳴以外,其他人都沒明白上一回附在木牌上的那個人怎麼跑到了這裡,但幾個人都心知肚明,此人必定和門派關係密切。
只不過上一次在妖谷中,這位天下第一魔頭隨和得很,雖然總是隨口糊弄小孩,但被當面拆穿也不見生氣,可見脾氣不錯。
這一次,他卻仿佛完全換了個人。
嚴爭鳴在大船甲板上都能感覺到他身上翻湧的暴虐的戾氣,海面動盪不安。
那蔣鵬臉色先是驀地一變,隨即從雲端縱身一躍,直跳下來,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艘拉了一幫劍修的船上。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方才還劍光凜凜、你來我往的劍修們充分表現出了何為「識時務者為俊傑」,他們下餃子似的自覺跳進了海里,弄得周圍一陣水花亂濺,好不壯觀。
海面上如山雨欲來,風浪一時大作,嚴爭鳴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沒站穩。
好在這船貴有貴的道理,船體周圍刻滿了大家的符咒,尚能有效地抵擋一陣,但等他艱難地站穩的時候,嚴爭鳴心裡一沉,師父和他那條小船不見了!
「叫船工將船退開,」嚴爭鳴飛快地對跟來的道童吩咐道,「我行李里有一個『千里眼』,拿過來給我……程潛,你他娘的又要幹什麼,給我滾下來!」
原來嚴爭鳴一個沒注意,他那三師弟程潛竟然已經爬上了桅杆,正悍不畏死地四處張望。
嚴爭鳴挽起袖子,仗著腿長一步跨上去,一抬手勾住程潛的腰,親自將他拎了下來。
程潛正一心一意地搜尋木椿真人,還沒搜尋出眉目,便驟然被人抓雞仔似的雙腳離地給兜了下來,立刻玩命地掙扎了起來:「你幹什麼?」
嚴爭鳴一手抱著他,同時衝著他的耳朵吼道:「我還沒問你幹什麼呢!」
程潛:「我要找師父!」
嚴爭鳴:「我看你是要找死!」
嚴爭鳴讓程潛氣得上火,他瞥見了匆匆忙忙找出來的雪青,便忙沖雪青喊道:「那個……那個你,叫什麼來著?快過來,給我看好這小子,別讓他……」
「別讓他」後面的話沒來得及出口,大船的船體就又一次地劇震了起來,那不知名的北冥君和蔣鵬居然已經招呼也不打地動起了手來。
水龍再次出水長吟,縱然是扶搖派絕無僅有的大船,也不由自主地往一邊傾了過去,嚴爭鳴已經來不及將程潛交給雪青,在摔倒之前他長臂一攏,將程潛牢牢地護在懷裡,後背重重撞在一邊的船艙上,整個船體上的符咒發出了近乎瘋狂的「嗡嗡」聲。
一個是能將唐軫那樣的元神也收進噬魂燈的魔修大能,一個是萬魔之宗的北冥君,這兩人翻江倒海地動起手來,攪得海上眾生如隨風逐浪的螻蟻一般。
而嚴爭鳴在一陣焦頭爛額里,終於忍不住吼出了自己的感想。
嚴爭鳴:「我早就說不應該出門!」
程潛艱難地抬起頭來,控訴道:「你卡著我肋骨了。」
嚴爭鳴手腳並用地爬了起來,回手將程潛塞進船艙:「那是因為你太矮了,我胳膊只夠得著你的肋骨!」
大船上所有的防護符咒全開,在風雨飄搖中仿佛成了一團岌岌可危但又堅強無比的風燈,經此一役,恐怕師父再也無法糾正嚴少爺「便宜沒好貨,好貨不便宜」的理論了。
極致此時,嚴爭鳴方才喘過一口氣來,這才有暇掃了一眼戰局。
憑他的眼力,當然是什麼都看不清的,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從溫老闆那裡聽來了隻言片語。聽他的意思……這北冥君應該是自家門派的某位前輩,這位前輩雖然身墮魔道,心裡卻向著門派,上次甚至將自己一魂鎮在了妖谷中。
想起那一出,嚴爭鳴忽然有點擔心,三魂少一魂,那麼在他們面前的這個黑影此時恐怕只是個不完整的元神,鬼道又恰好是元神克星,那鬼道的魔修看起來又那麼不好惹,就算是北冥君親臨,會不會吃虧?
不過下一刻,他又覺得自己是咸吃蘿蔔淡操心,兩個魔頭打架,管他誰吃虧呢,嚴爭鳴將自己表情整肅一番,準備回頭將程潛訓一頓,然而這一回頭,嚴爭鳴就震驚地發現,自己僅僅走了一剎那的神,程潛居然已經不見了!
同時沒了的還有水坑。
嚴爭鳴當時一口氣沒上來,在肚子裡攪起了滿腹的心驚膽戰,他慌忙四下尋找,唯恐這兩個小崽子被魔修的鬼影抓走,或者混亂里掉進水裡。
「少爺,三師叔他們在那呢!」
嚴爭鳴跌跌撞撞地跑過去,順著那道童的手指一看,只見程潛和水坑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到了師父的小破船上。
師妹水坑後背上的翅膀還沒來得及收起來,不用想也知道他們倆是怎麼下去的,嚴爭鳴想不通程潛到底是怎樣跟她溝通的。
此刻,兩大魔頭正在空中對峙,在這麼肅殺的場合下,嚴爭鳴實在不便扒在船邊沖人大喊大叫,只能狠狠地瞪著遠處的程潛,看見那小崽子在四面漏水的小舟上淡然處之地對自己揮了揮手,嚴爭鳴忍不住一陣胃疼。
他發現自己這「文靜」的師弟總有一股將生死置之度外的驕狂氣,管你是天塌還是地陷,他眼裡就那麼幾個人,哪怕兩個大魔頭將天捅個窟窿,他也能不當回事地只顧著找師父。
木椿真人被突然飛過來的兩個徒弟嚇得五臟六腑都翻了個跟頭,忙並指射出一道真氣,將水坑和程潛打了下來,抬手接住。
他還沒來得及發火,程潛已經拉住了他的袖子,第一句話就是:「師父你沒事吧!」
水坑附和道:「啊啊!」
木椿真人眼皮直跳,一方面很是手癢,恨不能將這兩個小崽子一人揍一頓屁股,一方面被程潛那一句話問得心裡又酸又軟,愣是沒捨得下手打。
這時,空中傳來一聲尖嘯,只見那蔣鵬身體近乎透明,胸口仿佛著著一團陰冷的火苗,如墨的黑氣起伏翻湧到他臉上,連白眼仁都看不見了。
木椿真人一呆,喃喃地道:「以身為燈……他徹底瘋了麼?」
接著,木椿真人臉色一變,猛地將手中木劍狠狠地插進了小舟甲板上,那木劍在他手中仿佛成了一把削鐵如泥的利器,毫不費力地深入木板中,同時,兩側的海水頓起,整個形成了一圈水膜,將師徒三個包圍在其中。
下一刻,一聲無法形容的慘叫驟起,連木椿真人撐起的水膜都難以阻隔,萬鬼同哭般悽厲的怨氣直衝九霄,天上烏雲驟然凝結,隱約似有驚雷隱現,天幕如蓋,遮天蔽日,而那北冥君仿佛萬丈凌霄一飛鳥,杳然浪去便無蹤般地不值一提。
漫天鬼影愈加猖獗,那北冥君就顯得愈是單薄,腳下碧海潮生,他好像已經成了天地間最最桀驁不馴的那一根刺。
程潛望著那背影,瞬間有一句話福至心靈——雖千萬人吾往矣。
可以煉化元神的大魔與窮困潦倒的丑道姑,萬丈的水龍與三尺無鋒木劍,九霄驚雷與北冥君殘魂一影……
唐晚秋雪亮的劍光,師父指尖殘留的木屑與一面之緣的北冥君孤絕的背影……一時間全都從程潛眼前閃過,有什麼東西從他隱隱疼痛而尚未恢復的經脈中流入,周身頓時一陣劇痛。
木椿真人吃了一驚,一把接住突然栽倒的程潛,沒料到他居然會在這種情況下第一次入定,也不知他這小弟子是膽大包天,還是將來註定要走一條險中歧路。
可是眼下情況卻不怎麼安全,年年仙市都在東海海島,這一片海域仙山林立,本就是個魔性的地方,過於充裕的靈氣會被程潛一股腦地全吸進去,好比往小河溝里注一個大洋的海水,他那細弱的經脈非得被衝垮了不可。
水坑被嚇得沒了聲音,呆呆地看著突然疼得蜷縮起來的三師兄。
空中,蔣鵬整個人已經看不見了,他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噬魂燈,眾多鬼影如楊柳飄絮,頃刻間被那不祥的火光卷了進去,連北冥君身上黑霧幾乎散盡,可還沒等人看清他的真容,他突然之間逆流而上,直衝噬魂燈沖了過去。
在這如流螢逐火似的一撲中,水坑突然被什麼東西卷了起來,無風自動地飄了起來。
木椿真人一邊顧著程潛,一邊手忙腳亂地勾住了水坑的衣服。
他這才剛看見,那小胖妞身上多了一條不知什麼時候穿上的腰帶,她連腰都沒有,要什麼腰帶?木椿真人伸手抓住了那花里胡哨的彩綢,一把將其拽了下來。
木椿手腕一抖,從那彩綢中抖出了一片木頭符咒,正是程潛指點著嚴爭鳴刻的那個「追蹤符」。
程潛本身是個初學者,符咒中大小禁忌與門道還一竅不通,嚴爭鳴又是個不折不扣的二把刀,這兩人通力合作,還要不時嘰嘹暴跳地吵上一架,怎麼可能刻出正確的追蹤符?
木椿真人一眼掃過去,竟沒能在第一時間看出這究竟是個什麼玩意。
四不像不要緊,最多浪費一塊木條,可要命的是,這功效不明的符咒此時竟仿佛被觸動了!
就在北冥君與噬魂燈狹路相逢,極明亮與極黯淡的在半空相撞的瞬間,那刻著不知名符咒的木條驟然爆發出了一陣強光,自星火而起,勢不可擋地迅速蔓延,騰空直上,同第一道落下的驚雷撞在了一起,一時間千目齊盲,人間白了一片。
不知多久,白光方才散去,北冥君和蔣鵬都不見了蹤影,木椿真人和他的兩個小弟子也消失不見了,原地只留下了一堆碎成了破布的彩綢。
程潛不知挨了多久千刀萬剮般的劇痛,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死了的時候,驀地周身一輕,隱約間,他好像聽見了哭聲,那是……小師妹麼?
接著,他聽見一個人低聲哄道:「噓——別吵。」
水坑的哭聲漸低,周遭一切漸漸離程潛而去,他先開始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繼而感覺不到自己,他好像沉入了某個不知名的地方,並與其真真切切地融為了一體。
不知過了多久,程潛才清醒過來,一時間感覺前所未有的身心舒暢,連日來的疲憊與暗傷全都煙消雲散。
他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可是再睜眼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到了一個不認識的地方。
那似乎是一個山谷,谷中有一棵大得不可思議的樹,地面攏起的樹根都足有房子那麼高,樹下靠著一具經年日久的屍骨。
屍骨旁邊是他的小師妹水坑,以及一個陌生男人。
程潛吃了一驚,一手將自己撐起來:「你……前輩,你是誰?」
這人他認識,正是他在經樓第二層看見過的那半張畫像里的人,而此人腳下還有一隻身體細長的黃鼠狼,正靜靜地臥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水坑也好奇地看著這個「陌生人」,她作為人的那一半不認識面前的人,屬於妖的那一半卻又覺得他十分熟悉。
那「陌生人」轉向程潛,微微一笑道:「一閉眼再一睜眼,就連你師父也不認得了麼?」
程潛本來就腿麻,聽了這陌生人熟悉的聲音,當即一屁股又坐了回去:「師父?」
他那腰長腿短的師父怎麼成了這樣一幅人模狗樣!
「師父」兩個字教了無數次,水坑是聽得懂的,她吃驚地「呀」了一聲,歪了歪頭,好像有了點眉目似的,呆頭呆腦地做出了一副思考的模樣,流了一串亮晶晶的哈喇子。
那長衣廣袖的男人見狀嘆了口氣,老媽子一樣地仔細擦了她的口水,絮絮叨叨地抱怨道:「也就是你師父我不嫌你啊,小髒丫頭,要是換了你大師兄,遲早得把你一鍋燉了」
這熟悉的調調立刻讓水坑找回了親切感,她轉眼忘了師父換臉前的模樣,開開心心地「啊嗚」一聲,用自己滿是涕淚的臉糊了男人乾乾淨淨的前襟。
程潛心裡此時是一千個找不著北,感覺自己和做夢一樣,只能從最當務之急的問起:「師父,這是什麼地方?你……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木椿真人將那塊已經斷成兩截的小木條摸出來,丟到程潛身上,沒好氣地道:「你還敢問我?你們幾個刻了個什麼東西?」
程潛一眼認出了他們仨半宿的成果,訥訥道:「這……這是個追蹤符。」
木椿真人嘆道:「就你們這樣的半吊子也敢擅動沒見過的符咒,真是膽肥得能下酒了……你這追蹤符中錯了不止一筆,變成了一個半成不成的追魂符,本來也沒什麼用,沒想到被噬魂燈與萬魔之宗的元神強行激發,眼下它循著北冥君的元神,追到了北冥君的埋骨之地。」
程潛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大樹上的骸骨身上。
那骨頭是北冥君的?
不對,北冥君已經死了?
程潛心思急轉,試探著問道:「師父,你是認識他的嗎?」
木椿真人露出了一個苦笑:「托你們幾個的福,我也是才認出來。」
說著,他從袖口摸出了另一枚銅錢,說道:「當年溫雅兄給了我三枚銅錢,如今只剩下這一顆了。」
他的指尖在鏽跡斑斑的銅錢的映襯下白得有些晃眼,程潛發現自己還是習慣他兩撇山羊鬍的猥瑣形象——這個好像從畫像上走下來的男人,看起來讓他有種難以靠近的距離感,仿佛下一刻就要回到畫像中去似的。
木椿真人的指尖在銅錢上輕輕一彈,只聽「叮」一聲,一團霧氣從銅錢上鑽了出來,原地落成了一個與方才那位如出一轍的北冥君。
木椿真人打量了對方片刻,竟抱著水坑緩緩地跪了下去,口稱:「師父。」